中国儒学缄默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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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人铭文

孔子向往周代文化,“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孔子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中庸》)在孔子的思想发展渐趋成熟时,孔子势必有观周寻根的内在需求,“今孔子将适周,观先生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斯大业也”(《孔子家语·观周》)。在这次文化寻根之旅中,有两个关键人物值得注意:一是老聃,老聃是周代文化的传承者;二是金人,涉及儒学的缄默与知言。关于老聃,如《孔子家语·观周》开篇所言:“孔子谓南宫敬叔曰:‘吾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将往矣。’”[10] 周代文化以礼乐文明为代表,老聃“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这对于重视礼乐之教、道德文明的孔子而言,无疑是他观周时最期望能够深入对话的。关于儒道一源以及礼乐问题,本书将在第四章再讨论。此处先看金人。金人是周代文化的重要象征,金人的形象及铭文表现为慎言人。孔子重视知言,如《论语》终于“知言”:“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从体用关系理解:“圣人以知言为知命、知礼之用,以正词、正名为三知之用”,“厌言用乎?安往而非体也;厌言体乎?安往而非用也”[11]。将“三知”分层:“知言”是用;“知命、知礼”是体。体为用本,言之用以命与礼为本,这表现为知命之“罕言”与知礼之“雅言”;用为体本,言是礼与命所借以呈现的体,离开了言,礼与命便失去了承载的主体。由知言,还显示出弟子汇编孔子之言成《论语》的重要意义。从互为体用来理解,虽然后学可以借助《论语》直接进入孔子的言语之境,但更重要的是,要在准确理解语言的基础上,深刻体会孔子之言所承载传递的命与礼,这才能深入到孔子的真精神。

从记录来看,孔子不虚此行:“至周,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自周反鲁,道弥尊矣。远方弟子之进,盖三千焉。”(《孔子家语·观周》)孔子考察周代文化的遗制,对于具体的礼乐认识更为直观;通过问礼乐于老聃、苌弘[12],能够寻求礼乐之原。经过上述两方面的观周,孔子真正能够进入周公的精神世界,知周公所以为圣与王,如庄子所言的“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孔子遥契周公之道,从而回鲁后“道弥尊”、弟子日进,奠基中国儒学。

在《孔子家语·观周》中,金人铭文所占篇幅最大,这显示出金人在孔子观周时的重要性:

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所行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不闻,神将伺人。焰焰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毫末不札,将寻斧柯。诚能慎之,福之根也。口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憎主人,民怨其上。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众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或之,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弗我害。谁能于此?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卑也。天道无亲,而能下人。戒之哉!”孔子既读斯文也,顾谓弟子曰:“小子识之,此言实而中,情而信。《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身如此,岂以口过患哉?”(《孔子家语·观周》)

金人位居太祖后稷之庙前,位置殊重。金人铭文是孔子观周所得到的重要收获,结合后世儒学发展与本书主题,铭文涉及三个要点:慎言、慎独、退藏。首先看慎言:慎言最容易理解,金人“三缄其口”。据《说文解字》:“缄,束箧也。”缄口为闭口不言。“三缄其口”,“三”如“三思而后行”(《论语·公冶长》),表明数多,由此可见对于言慎之又慎。金人的形象与铭文相印证,如:“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与多言导致的灾祸相对,则是“诚能慎之,福之根也”,如《易传·系辞上》:“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由此发展,至明末形成刘宗周《人谱》的“谨威仪以定命”,“官虽止而神自行”,“口容当止,无以烦易心失之”。[13]“三缄其口”是表象,其用意在于转入深邃的缄默维度。换言之,缄默是手段,慎独是目的。缄默是其表,“神自行”是其里,此是慎独功夫下手处。其次看慎独:慎独是个人独处时的修身功夫,即是“温恭慎德”;不仅是慎言,而且应该将缄默的意蕴拓展至全身,“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一传统为曾子所继承,如《论语·泰伯》曾子有疾时所言。慎独还表现为坚固的持守:“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或之,我独不徙。”最后来看退藏:缄默有助于退藏养神,“内藏我智”,在儒学发展中表现为《易传》的洗心退藏于密、扬雄的“藏心于渊,美厥灵根”、朱熹的“木晦于根,春容晔敷;人晦于身,神明内腴”,这将在本书第二、第三、第五章中重点论述。慎言、慎独、退藏,三者是功夫递进的次序。言语之门关闭时,另一扇门也同时打开,那就是弱化显性知识,功夫转向缄默维度,向独体致力,退藏积聚。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子证成“内圣”,缄默慎言知言,孟子知言养气,但儒学在发展两千多年后,却因不知言而走入绝境,由此更能凸显孔子知言的重要:

七万年间,几明道者?门庭所传,尊其饩羊,浮心耳食,习貌粉本。以言遁者,贩贾其言。柯烂者,沉死水;嚗杖者,堕无事。非锢鬼窟,即骄兽窟。露布汗方,奉为秘要;有昊万口,反不相信。或执諓諓,或执墨墨,或执不说说,或执无所得,浅之深之,自狃己耳。[14]

在孔子开创儒学两千余年后,方以智以“言”为例,道出了中国儒学发展面临的困境。言以载道,道借言传。同时,言可害道,亦可覆道。要突破困境,中国儒学须“平言”。方以智卫道心切,痛斥由言造成的儒学乱象:将言论知识当作商品贩卖,如何能了解其真实的指向?读死书者,如枯木浸死水,没有真切的体知,尽管读得万卷书,如何诚得自家意?为言语所禁锢者,如堕鬼窟,如何有出头之日?放荡其言,如骄兽窟,荡肆无归。或巧辩善言,或默默不言,或以不言为乐,或以无所得而生其心,无论言深言浅,均是将真己拘束在言中,迷失在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