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孔子、南容、颜回与言偃:知言、谨言、罕言与雅言
孔子是儒家文明的道德典范,他影响并塑造着中华民族的内在价值追求、道德修养实践,中国儒学史可以说是孔子学说的形成发展诠释史。孔子被后学尊为儒家的圣人,但孔子并不以圣自许,据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论语·述而》)朱熹解释为:“圣人,神明不测之号。”[1] 又据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朱熹引晁氏曰:“当时有称夫子圣且仁者,以故夫子辞之。”[2] 孔子对于圣人有很高的期许,孔子自谦推辞以为圣。毋庸赘言,从先秦开始的中国儒学史,只有孔子最具备儒家圣人的品质,研究中国儒学的缄默维度,自然应以孔子为正鹄。
如果晁氏之说成立的话,那我们不仅要追问,时人何以称孔子为“圣”呢?这可以借助孟子之言:“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万章下》)“四圣”的共同特征如同射箭之力,切近着实,这种力必须经过实证方能呈现,并且可以验证,为外人所知。力的比喻指向道德修养功夫积聚,显示出缄默的力量。如同向靶射箭,要实现正中靶心,需具备两个必要条件:一是支撑箭射到百步之外的力气,二是正确的方向。第二个必要条件如同“智”,是中靶心的技巧。如果射手的技巧性很强,但力气不足,不可能中靶心。孟子显然更看重第一个条件,这种力来自持续的功夫修炼,蓄藏积聚,才能足够强大。圣如同力,达到圣域的途径主要靠力,巧居其次。引申此意,力如躬行,指向儒学的功夫论;巧如言传,指向道体论。力行沉潜,指向深邃的缄默维度;言语浮浅,停留在显性维度。力与巧各有特点,并且可以相互兼带:言语可传,即巧可言传;力可道,但难传,必须通过默识躬行方能积聚。力可以借助巧来传,前人在向后学传授中,将积聚力的方法转化为言,以便可传;后人在向前人学习时,将前人之言转为自己的力,躬行积聚。力与巧可以映射到实与巧的关系:“有实法,有巧法。有生成之实法,有生成之巧法。有方便之实法,有方便之巧法。天地既分,大实寓于大巧。”[3] 实法如力,更侧重于功夫的着实及内在体证。将大实寓于大巧中,此为圣人垂教;将巧寓于实中,此为学人证道。将其进一步引申:“言者得其似而已,非愤竭深造,不自得也。”[4]“言者得其似而已”,仅从言语承接道统,只是外形相似,不能透骨入髓。力者为“深造”“自得”,据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四圣”各有所长,清、任、和、时均可以称为圣,但前三者有所偏:“孟子谓尹任而近篡,夷清而近隘,惠和而不恭,独孔子为圣之时,集大成而贤于尧舜,自生民以来未有也。”[5] 只有孔子是全,具备了力与巧两个必要条件,是集大成。由此,孔子为圣之学,不仅要重视巧,巧法、巧言、大巧,而且更应重视力,实法、实行、大实:前者是中国儒学显性维度的主要内容,而后者则是本书的主旨。
庄子亦有圣人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庄子·天下》)“一”指大道全体,圣人为道所生,“以道为门”,门如同关口,只有证得道,才能透关、入圣域。据方以智炮制《庄子》此言,“此篇议论,正与相同”。“如不称孔子,又谁能当此称乎?”[6] 孟、庄所言的圣人均指孔子。孔子自称“志于道,据于德”(《论语·述而》),“亦可与此同参。”[7] 庄子还提出“内圣”,道为一体之大全,“天下大乱,圣贤不明”,导致道体割裂,“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庄子·天下》)。此处有两对重要概念:一是全与偏。圣者得道之全,一曲之士得道之偏。二是内圣与外王。外与内相对,圣与王相应。“圣有所生”,生于道一;“王有所成”,成于道一。内圣与外王是道一的双向展开,二者基于共同的道。庄子提出“内圣”的概念,深刻影响了儒学的发展,尤其是宋明理学。[8] 庄子并未详细阐释内圣,随着儒学的发展,“内圣”有具体化的内在需求,如“心之精神是谓圣”,这源于《孔丛子》: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9]即使孔子与子思(孔伋)的这段对话不是后人所伪造,单独讲“心之精神是谓圣”并没有太多的意味,这要等到在宋明心学展开后才有精彩呈现,将在本书第六、第八章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