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个滩
《海上花列传》写作与出版的时代,就是上海进入繁华与文明的鼎盛时代,“上海滩”这个词开始出现与流行,它意味着一种令人惊诧的摩登与奇迹。“摩登”与“奇迹”就是上海滩的两个关键词。
开埠以前,上海除城隍庙一带有一个隶属于松江府的小城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荒芜的滩涂——上海滩一词就是这么来的,它的前身正是一片海滩。若往上追寻,七千五百年前,长江入海口远在镇江、扬州一带,那时候苏南和苏北全是汪洋一片。四千年前,海岸线后退到上海嘉定、奉贤一带。一千年前,上海市区才从海中冒出来。六百年前,浦东才从一片汪洋中慢慢“长”出。开埠前芦苇疯长的外滩江边,有一条供船夫背纤的泥巴路,许多穷人用竹片插在滩头上拦螃蟹捉鱼虾,这种捕鱼方式叫“沪”,上海的别称就是这么来的。
20世纪20年代,上海滩马路一景。
一年之中,夏季最热闹,江岸边桅樯林立商船辐辏,比任何一处江岸都要繁华一些。因为在漫长的水运时代,长江是中国南部一条生命线,又因为依傍大海,这种襟江带海的特定优势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它让外滩成了一块风水宝地。
时间到了19世纪中叶,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已达鼎盛,它们迫切需要扩张,1832年,英国一个叫礼士的间谍乔装打扮来到小城上海考察了两个星期,最后他在《船行报告书》中预言:不久的将来,黄浦江畔的滩涂上,将矗立起一座东方大都会——他的预言果然在几年后的鸦片战争中变成现实,西方列强强迫将上海辟为通商口岸,纷纷抢滩登陆,英租界、法租界和美租界一一设立。租界的扩张带来市政建设的繁荣,一批又一批政客、商人、银行家、冒险家、文化人、娼妓乃至地痞流氓粉墨登场,这和《海上花列传》中描写的如出一辙。昔日黄浦江畔泥巴路改成煤渣小道,继而于1862年建成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这是中国第一条现代意义上的城市道路,以“马路”一词命名,这是“马路”一词的开始。就在这条路边,洋行、旅馆、戏院拔地而起,昔日江滩成了股市暴涨人欲横流的“东方华尔街”。
当年上海市中心风景。
说它是“东方华尔街”一点也不夸张,在一个又一个不平等条约中,现代西方文明全方位开始进入专制的中国,仅仅在开埠时期的上海,各国银行就不计其数,德国德华银行甚至将总部设在上海,连金融一向薄弱的沙俄也凑热闹来上海设立了华俄道胜银行。与金融相关的保险、证券业在上海也空前繁荣,轮船公司、百货公司、电影公司、汽车公司、煤气公司、自来水公司、招商局、邮政局如雨后春笋。南京路、外滩大马路一再拓宽改造,上海作为一个世界级的大都会迅速发育成熟。到了20世纪初期,它已是一个规模、体制、文化上相当完善的现代意义上的大都会,一扇关闭太久的大门慢慢打开,太平洋上的浩荡飓风呼啸而至乘虚而入——是民族的屈辱,也是再生的动力,是两种文化的嫁接,也是两种文明的交汇,仿佛天雷勾动地火,这一切就发生在胡适或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滩上。于是,宽敞马路开出来了,摩天大楼造起来了,中国人完全陌生的现代文明全方位海啸般扑来:电灯与电话、洋房与沙发、雪茄与香水、明星与舞女,爱司头与高跟鞋、百乐门与爵士乐、霓虹灯与留声机、跑马场与电影院、狐步舞与威士忌、时装剧与夏时制、电梯公寓和《大美晚报》、印度仆人和俄国厨子、茅盾的《子夜》和鲁迅的杂文、好莱坞电影和巴黎流行色、勃朗宁手枪和法兰绒猎装、雪铁龙汽车和章回体小说、美女月份牌和美丽牌香烟、分红式保险和助学式贷款-当然少不了金嗓子歌后周璇和新月派诗人邵洵美,更少不了穿西装的胡适与穿旗袍的张爱玲,她们或他们的人生舞台,就是这片襟江带海的上海滩。也可以这么说,没有上海滩的包容与开放,就不可能有胡适和张爱玲-他们和她们,成了现代文明孕育出的一对“金童玉女”。
当年老上海外滩码头一片繁忙。
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闹市区跑马场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