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中有一朵“海上花”
1926年6月30日,那天比较清凉,胡适一大早就给《海上花列传》写了一篇序言,然后让家人将整本《海上花列传》书稿送到亚东图书公司,交给他的老朋友汪孟郊。这一年,刚刚从天津来到上海的张爱玲才六岁,她不可能知道,一部影响了她一辈子、被称为现代文学开山之作的《海上花列传》,正在上海、在胡适的手中横空出世。
《海上花列传》是清末鸳鸯蝴蝶派作家韩邦庆用苏州方言写成的章回小说,描述当时上海青楼女子生活。如果说《红楼梦》是用北方方言写就的中国社会全息图,那么《海上花列传》就是用南方方言写就的海派文明全息图,虽说落笔于妓女与嫖客,但由此藤蔓芜杂缠绕,延续到三姑六婆、内亲外戚身上,继而漫漶到芸芸众生的方方面面,形成一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谱,使我们看到,在欧风美雨浸淫下,上海滩十里洋场迅速崛起,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全新的交际准则,以适应这种全新的现代商业活动需要。农耕时代那种血缘与家族之间情感互动的纽带被拦腰剪断,取而代之的是功利化的商业交往——无论是设宴叫局,还是打茶围、吃花酒,或朋友间的聚会与赌博,真正的目的不在这些娱乐活动本身,而是有着各自利益上的考量与盘算:打通关节、了解行情、招揽生意与洽谈合作,往往成了人们呼朋唤友、大肆铺张的真实意图。这是商业社会的内在要求,这种要求将整个社会联系起来、沟通起来、激发起来,几乎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们都无法甘居斗室、超然物外。在这种轰轰烈烈的由农耕向现代转型的大背景下,作为一种连接与纽带,妓院青楼在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它也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处重要平台——正是在这种全新的社会背景下,《海上花列传》才应运而生。
当时上海的青楼一条街四马路上,一入夜芳名高挂、红灯高照。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农耕文明向商业文明的蜕变,必然要引发新一轮的文学浪潮,我们在《海上花列传》中,就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这种潮涨潮落:那是一幅五彩缤纷又显得有点乱哄哄的生活画卷,聚秀堂的陆秀宝、尚仁里的卫霞仙、西荟芳的沈小红、公阳城的周双珠、庄云里的马桂生、同安里的金巧珍、兆贵里的孙素兰、清和坊的袁三宝、祥春里的张蕙贞、东合兴的姚文君——这些海上妓女们,就是一簇簇无根的浮萍,漂浮在海上,漂浮在四马路、山家园、静安寺、老旗昌、鼎丰里等老上海妓院云集处——这是一座庞大的无根的都会,一座混杂着各种口音、各色人等的移民都会,它不同于《卖油郎独占花魁》的那个南宋临安城,也不同于《金瓶梅》的那个清河县,它是一座宏大的、现代的工商都会,是一座东方迷宫,充斥着中国人完全陌生的物质和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叫韩邦庆,他的另一个名字叫“花也怜侬”,从这个笔名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风流鬼。据说这个花心太少曾到京都应试,可惜屡试屡败功名未取,便黯然神伤回到上海。海上的浮华与摩登令他大惊失色,中国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何时凭空飞来一块如此美轮美奂、珠光宝气的“飞地”?他沉迷于此再不想离开,白日为多得不计其数的报刊写稿赚钱,一入夜则眠花宿柳,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几年风花雪月过下来,便敷衍成这本《海上花列传》——也许以吴语写作读来拗口,也许没有标点令人发怵,小说以绣像版刊印后,并未引起多大的关注,胡适完全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部小说的。
那次在南京,胡适和高梦旦、郑振铎一起游秦淮河。郑振铎游着游着似乎失去了兴趣,独自一人去逛旧书摊。晚上回到旅馆,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对胡适说:我找到一个宝贝了。他将怀里抱着的旧书刊拿出来,胡适一看,是一种定期的绣像小说,叫《海上奇书》。仔细往下看,发现是一部描写妓女的长篇小说,有《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之风。由于写的是海上风月、市井百态,读来令人耳目一新。这一晚胡适看得入了迷,便决定将这部小说重新编辑出版,以适应现代人的口味。后来这部重新编辑的《海上花列传》果然名噪一时,成为市民争相阅读的热门小说。
《海上花列传》出版时,张爱玲才六岁,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才在父亲桌上第一次看到它,和弟弟张子静拿着书到后院里来看,书中妓女说的全是苏州方言土语,姐弟俩看不懂,却对画像上的妓女生活生出向往之心。张爱玲曾说过类似的话:每一个女人,对妓女都有天生的向往。那时候家中为她和弟弟请了个姓朱的私塾先生,在张爱玲起哄下,朱老先生捏着嗓子模仿女腔,用苏州土话朗读《海上花列传》,张爱玲和张子静笑得满地打滚——
光绪年间出版的版本——《海上花列传》。
张爱玲对妓女的生活一向神秘好奇多于道德审判,这与胡适非常相似,或者说她是受了胡适的影响,当然也与她童年的经历密切相关。她曾津津有味地看一本绣像书《青楼十二时》,一天十二个时辰妓女们都在忙些什么,她特别想知道。
当然,即便不看胡适或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张爱玲对青楼女的生活也是十分稔熟,这来自她的亲身经历。父亲张廷重是典型的遗老遗少,钟情于花天酒地妻妾成群,张爱玲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外养了出身青楼的侧室,还带张爱玲去小公馆玩。张爱玲不知何故不太开心,不想去,张廷重恼了,将她横抱起来,在屁股上一通乱打。后来打怕了,只好让他抱了去,“我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张爱玲最深的记忆就是姨奶奶敷衍得她很好,她从小立志写作,很会察言观色,近距离接近妓女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后来母亲黄逸梵出洋,张廷重吃喝嫖赌不算,还把姨奶奶接到家里来,那时候她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把妓女叫到家里来陪酒陪玩)。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的依偎着,像生在一起似的。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带我到起士林看跳舞,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
六岁的小女孩张爱玲。
被张廷重接进门的妓女叫老八,似乎脾气很坏,动不动就打人,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子里,张爱玲难得进去一回。每一次进去都是站在父亲的大烟榻前背书,姨奶奶则在一旁吞云吐雾——她也识字,将她侄儿也接来,教一些“池中鱼,游来游去”,动不动抬手就打他,打得他眼睛睁不开。有一次不知怎么回事与张廷重一言不合,弯腰在床榻下找到一只痰盂,连屎带尿朝他头上砸去。如此过分出格的行为让张家人无法忍受,即便张廷重能忍,族人也看不下去,出面赶她走人——她离开张家大院的那一幕张爱玲记得清清楚楚:“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什。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张爱玲喜欢《海上花列传》是自然而然的,后来她赴美定居,一个庞大的计划就是翻译《海上花列传》。可惜当时居无定所,在一个汽车旅馆里,译了十八年的《海上花列传》手稿竟然被窃,张爱玲心急如焚,只得报警。但是警察查来查去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十年后,就在张爱玲绝望之时,《海上花列传》手稿奇迹般重又出现,最后完整地成书面世。
在国外穷愁潦倒的十八年,关注青楼女子,研究《海上花列传》,可以想见,那些青楼红颜对张爱玲的影响有多深。儿时无意中揭开窗帘偷看那些穿玉色袄裤的姨奶奶,同时也揭开了海上浮华与摩登的一角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