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美学方案:勒奎恩科幻小说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节 残酷的时间之流:《劳卡诺恩的世界》

人类未能破译时空的奥秘,更无从阻断时间的流逝,转而尝试通过建筑、交通、文学想象等形式构建各种可操控的时空体,比如科幻文学创作中那些时空旅行的题材。科幻文学通过为读者提供一个虚构的、替换的时空体,实现其“认知陌生化”[5]的美学目的和文学价值。正是在各种虚构的时空体中,科幻作家们用幻想之笔描绘和推演着时间旅行的各种可能。威尔斯(H.G.Wells)于19世纪末连载发表的《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1895)可以说是第一本正式探讨时间旅行思想的科幻小说。小说通过“时间机器”成就了时间旅行者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穿梭和体验,并首次实现了穿越时空的信息传递。自那以后,科幻小说家们陆续对时间话题展开了大胆的探索和尝试。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长篇小说《永恒的终结》(The End of Eternity,1955)探讨了时间旅行技术的各种悖论和弊病,奉劝人们放弃对永恒时空的追求,转而研究并利用太空旅行技术来保障人类的未来。坎普(Lyon Sprague de Camp)的《唯恐黑暗降临》(Lest Darkness Fall,1939)也是一部讲述时空旅行的小说,主人公在万神庙实现时空穿越,将现代人拥有的知识带回到“黑暗的中世纪”的古罗马,展开了一场关于生存和权利的冒险。克拉克(Arthur C.Clarke)同时拥有物理学和数学学位,在此影响下,其作品显得更具科学性,他致力于在幻想实验基地去思索某一具体的时空问题的科学解答。太空漫游系列小说《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1968)就讲述了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在整个宇宙中的位置和不断提升的宇宙目标,对太空旅行进行了多种可能性的推测。

作为时空话题的爱好者,勒奎恩也不例外,她同样书写着形形色色的时空旅行和穿越故事,特别是在她最具代表性的瀚星系列小说——《劳卡诺恩的世界》(Rocannons World,1966),《流亡星球》(Planet of Exile,1966),《幻觉之城》(City of Illusions,1967),《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1969),《世界的词语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1972),《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1974),《倾诉》(The Telling,2000)中,蕴含着大量关于时空问题的深邃哲思。在文学创作中,勒奎恩用旅行和倾诉的方式,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成一个完整且不曾断裂的经验共同体。她不断尝试着各种时空位移主题的思想实验,以差异空间来置换和消解时间,考察时空的变换在人类的存在和情感中的影响和作用。

勒奎恩笔下的“时空隧道”不单单是源于某种先进的科学“发明”,还包括读心术、心灵感应、即时通信设备和平行时空的太空旅行等。她擅长运用比较的方式,在错位或平行的时空中探索文明的进程和差异。在勒奎恩用想象架设的时间走廊上,过去与未来不再遥遥相望或两相对立,更不是交错混乱、毫无秩序可寻,而是进行着暧昧对话和互动的时空共同体。在一般时间题材的科幻小说中,时间旅者往往会为了“前进”或“进步”的目的回到过去或去到未来,否定、涂抹曾经的污点,或复制、窃取他人的功绩,在幻想时空中去构建一个理想世界。勒奎恩却以时间为通道,将现在的认识和未来的期许带回到过去,直面差异和矛盾,去努力实现人类心灵深处的愿望:认识自己,回到过去,并改正过去的错误。勒奎恩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促成人与自我的沟通与和解。这样的情节安排无疑为浮躁的现代性提供了参照,遗弃过去并不能帮助我们加速抵达未来,一味追逐未来只会错失当下。最终让人们明白,真正可以消解时空差异的,是人们的情感和记忆,也就是说,是人类的主体性。今年上映的由郭帆导演的电影《流浪地球2》也表现了类似的观点。在这部电影中,中国政府代表周喆直坚信中国航天员能克服一切困难,胜利完成任务,他说:“我相信,人类的勇气可以跨越时间,跨越历史,当下和未来。”[6]勒奎恩犹如一名优秀的时空翻译家和调解者,沟通过去与未来,阐释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间的连续性及互渗关系,呈现出她暧昧的时空观。

一 双生子佯谬思想实验

人们渴望时光旅行,不仅仅是因为旅行本身可能带来的审美体验,更多的是想要体验不一样的时间,去干预或操控历史和未来。爱因斯坦在《论动体的电动力学》(1905)一文中首次提出等速运动下的相对性理论——狭义相对论(Special Relativity)。相对论的提出,从根本上变革了人们旧有的时间和空间观念,终结了传统意义上的绝对时间概念。它迫使人们接受时间和空间的相互依存关系,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事件都同时发生在时间中的某一特定时刻和空间中的某一特定位置。然而,6年后,法国物理学家朗之万(Paul Langevin)用双生子实验质疑了狭义相对论中的时间膨胀效应:“如果有一个孩子在以近光速运动的航天飞船中作长途旅行,这种差别就会大得多。当他回来时,他会比留在地球上另一个年轻得多。”[7]这就是著名的“双生子佯谬”命题。1916年,爱因斯坦正式发表广义相对论(General Relativity),将物质间相互作用的引力场解释为时空的弯曲。由此可见,科学家们不懈努力,以期从时空的问题入手,去破译自然界的存在法则。勒奎恩作为一名科幻作家,其创作时期正处于各种时空物理理论纷至沓来的年代,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了对时空问题的探索和对宇宙生命的关怀。

不同于数学家、物理学家以自然科学的逻辑来推演时空理论,在小说《劳卡诺恩的世界》中,勒奎恩用讲故事的形式生动演绎了一场双生子佯谬思想实验,并通过对残酷的时间之箭的描述,揭示出时空论题背后蕴藏的美学思想和现实关怀。

《劳卡诺恩的世界》是勒奎恩的第一部时间旅行题材小说,也是她探索时空问题的初级思想实验,其中传达出的理论思考与其时代背景不可分割。该部作品成书于1966年,正是人们对时空物理理论热情高涨之时,勒奎恩自然也吸收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理论,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进行试验和论证。她和同时代的霍金一样痴迷于时间,只是他们一个在数学和物理的领域中开凿时间的隧道,而另一个则是在文学的畅想中去描摹时光的走廊。巧合的是,勒奎恩与霍金同在2018年去到了他们穷其一生探索和追问的星空,成为自己的追光者。

《劳卡诺恩的世界》主要讲述了两位主人公塞姆莉(Semley)和劳卡诺恩(Rocannon)在穿越时空的星际之旅中体验到的时空的错位与无情。半个多世纪以前,盎格雅(Angyar)第一代国王的后裔塞姆莉乘坐星际飞船,跨越时空,从母星北落师门星Ⅱ(Fomalhaut Ⅱ,以下简称“北星”)来到弗罗苏星(Forrosul,以下简称“苏星”),从苏星博物馆的掌管人劳卡诺恩那里追回一条价值不菲的祖传宝石项链。原本以为一瞬间(soon)的离开能换来幸福的回归和完满的相聚,却不料在凝固了时间的旅行中,她沉睡的一夜,母星上的时间已流逝数年。当塞姆莉戴着追回的项链欣然归来,却发现家人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同时,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劳卡诺恩也作为第一次民族志调查的负责人,来到塞姆莉所在的北星进行研究类人物种的田野探险。同样,由于光速旅行导致的错位时空,他无法再与自己的亲人相聚,独自一人孤独地留在了北星。故事通过两个主人公切身经历的时空错位旅行,让读者看到:一旦出发,原点不会在起点处等待,它的移位反映出时间之箭的残酷。

二 无法逆转的时间

塞姆莉和劳卡诺恩都亲身体验了时间的相对性和残酷性。塞姆莉在一夜的星际旅行之间活了16年,当她回到母星,丈夫已逝,迎接她的是与自己同龄且相貌相似的女儿。塞姆莉在出发时以为这场旅行只是“一瞬间”,这其中“soon”所代表的时间是相对,而非绝对的。时空飞船里的时间是被静止的,她没有重量,没有躯体,感觉“自己只是一阵风吹来的恐怖” [8]。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由于有“死亡”作为一个所谓的终点,人们往往害怕容颜衰老,抗拒与死亡的接近。随着现代医学技术和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克隆羊、基因编辑婴儿、数字生命等概念相继引发舆论热议,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坦然接受走向了奢望永生,从“人必有一死”发展为“永不言弃”,透露出极具讽刺意味的现代生死观。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中说:“科学进步已经把生命进程中的老化和垂死变成了医学的干预科目,融入医疗专业人士‘永不言弃’的技术追求。”[9]亲属、患者、医者三方在现代科学的影响下都陷入了“永不言弃”的旋涡。这种固执的现代医学精神所蕴藏的本质是基于人们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和试图将其征服的欲望。虽然在科幻作品中,时空飞船可以凝固时间,干预岁月的流逝,但这种绝对的静止和死亡没有两样,甚至比死亡更加糟糕。在《劳卡诺恩的世界》中,塞姆莉最终无法面对错位时空下的现实,她放声大哭,“像一头野兽”[10],悲伤地冲进森林,等待并期待着正常时间中的死亡。由此可见,我们或许可以通过科学、医学、太空旅行等技术延长人类的寿命,但人终究是追求意义的生物,需要通过自我实现和超越来确定存在感,提升价值感。这是其他行为所无法取代的,否则我们也不会对《格列佛游记》中那些永生之人嗤之以鼻。如果说永生意味着意义的荒芜和经验的无能,那么死亡无疑就变成了一种祝福和完美的结束。

画面一转,来到劳卡诺恩的经历。作为一名时空考察者,他在星际穿梭中跨越了一百四十多个年头,当他紧追塞姆莉来到北星时,那个他曾见过最美丽的金发女人已然作古,其女儿已老,孙子也已成年。在三代人面前,劳卡诺恩是始终不曾老去的那一个。然而,这些时间和岁月,对于劳卡诺恩而言,只是停留在星际飞船中的一些黑夜,而世人生活中的时间、记忆和意义,那些可触摸的真实,都在无尽的黑夜中一一错过。超越时空的星际穿梭固然可以帮助他将时间抛于身后,在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他赢得了时间,也战胜了岁月,却失去了亲情和意义。勒奎恩在她的另一部作品《倾诉》中特别强调了人类的记忆作为一种时间的考证的重要性。我们可以想象,当我们需要与陪伴我们多年的伴侣、朋友、动物,甚至是房屋分离或告别,我们真正难以割舍的,并不只是眼前可见的人或事,更多的是我们与这些人和事之间共同创造的回忆。而这些共有的记忆,正是塞姆莉和劳卡诺恩在太空旅行中错过的无数真实的过去、当下和未来。劳卡诺恩一方面拥有远超同代人的寿命和不同星球间旅行的阅历,另一方面却又饱受静止时间给他带来的精神和情感上的巨大折磨。他虽然到过很多不同的世界,活了140年,但其中的100年他仿佛没有自己活过,它们都流逝在穿越不同世界之间的星际黑夜之中。他已没有回归的理由,因为当他回到原来的世界,他认识的男男女女都已经死去了一百年。他只能继续漂泊,或者停在某处,成为时间的旅者,一个流浪者(the wanderer)[11]。劳卡诺恩最终决定留在北星,但这一留就是他的余生。当苏星的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永远不会知道联盟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那个星球。在时间中的穿梭流浪并没有真正让他活着,反而是死亡让他获得了永生。

可见,作为时空的旅者,塞姆莉和劳卡诺恩都尝到了在交错时空中人之为人所不得不面对的无奈。其实,从一开始塞姆莉对时间问题的各种担心和询问,就已经表现出她出发即期待回归的愿望。当她心急如焚地回到母星,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全新的“原点”,她无法接受错位时空导致的真实经验和意义的缺失,最终选择独自逃往森林去等待死亡。劳卡诺恩则是永远地停在了旅途之中,最后将终点作为自己的“原点”。勒奎恩这部小说的巧妙之处在于她将过去和未来两种时间平行并置于同一视域之下,同时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让我们看到,当过去和未来处于一种可任意切换的时空体中,只要速度允许,终点其实可以就是起点。也就是说,在绝对静止的时间中,人们只能是被动的旅行者和流浪者。相反,只有在流动的时间中,人们才能主动创造意义,停止流浪,回到心灵的家园。由此可见,时间的流动才是造就生命意义的必备条件。这样一来,勒奎恩就为读者提供了另一种人文意义上的时空相对论。她承认时间的相对性,更强调时间的经验性,最后以两位主人公回归时间之流,去追求荒野和死亡的结局来表现时间之箭的必然和残酷。

三 完整的时间经验

从这部小说不难看出,勒奎恩参照并放大了双生子佯谬思想实验,运用她“发明”的即时通讯仪(instantaneous transmitter)——安塞波(the ansible)[12]在星球之间实现了瞬时通信,设想出一种差异时空存在的可能。勒奎恩通过小说情节的演绎为我们提供了双重选择:回归过去,或停在未来。同时,她也让我们看到,做出这两个选择所要面对的不尽如人意的后果:过去已经流走;未来全然陌生。然而,当选择和后果同时摆在眼前,面对逆时空飞行、改变时间的流速等科学激情遭遇现实的悖论时,什么才是看待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最佳视角呢?

当现代人为了开辟全新的当下,将历史视为负担或枷锁,试图从过去当中挣脱出来,竭力去追逐并迎合一个独立、虚构的未来时,他们已经人为地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割裂开来,也就同时机械地切分了人的生命经验。然而,每一个当下都需要历史经验的积淀,从我们抛弃过去的那一刻起,我们也就脱离了当下,无论我们回到过去还是去向未来,当下都已不在原点等待。关于起点和原点,勒奎恩用圆和螺旋的区别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圆和螺旋有很大的不同。我们说地球有一个环绕太阳的圆形轨道,但它当然不是。太阳也在移动。你不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你只会回到螺旋上的同一个点。这个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你不能再回到家,你也不能再踏入同一条河流。[13]

的确,这让我们想到赫拉克利特之流,万物皆变,无物永驻。任何一个当下生动的体验都源自过去和未来的共同作用,成就一个全新的、完整的经验。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中曾指出,一个活的生物(Live Creature,兼指动物与人)在其生命过程中必定与时间完美融合:“在真正的生活中,一切都重叠与融合。……艺术带着独特的激情赞美这样的时刻,这时,过去加强了现在,而未来则激活了当下。”[14]所以,任何想要将过去和未来截然分开的行为,都将经验割裂为无意义的碎片,从而无法凝结为真正的审美经验。也就是说,每一个“活的”经验都必须同时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的作用。虽然在光速飞船中时间仿佛是静止了,它可以阻断时间的流逝,也可以阻止我们变老,但完全脱离过程的、孤立的时间却无法提供“活着”的意象和体验,因此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审美理想。就像小说中的星际飞船一样,静止时间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黑夜和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和孤独。因为在完全静止的时间中,一切都已经完成并终止,而“在一个完成了的世界中,睡与醒没有区别”[15]。这样一来,过程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没有活的体验的结果,是无所谓完满的。与此同时,毫无内在节奏和规律可循的一味向前的时间,失去了稳定性和停顿,变化将不具备内在结构,经验也将无法被积累。这就将是一个完全混乱的世界,没有轨迹可寻,找不到任何缝隙、时机和努力的方向。

勒奎恩以文学艺术的形式再现佯谬双生子实验,揭示出在相对时间中一个完整经验的重要性。巧的是,在《劳卡诺恩的世界》中,勒奎恩特别强调了“活的生物”与超光速飞船的不兼容:“活的生物(Living Creatures)不能乘坐超光速飞船,也不能在其中生存;超光速飞船只被用作机器人轰炸机,这种武器可以在瞬间出现、攻击和消失。”[16]从字面上看,勒奎恩所表达的是,任何形式的生命体是无法穿越光速的。也就是说,人是不可能在时间中实现瞬时位移的,否则他将无法存活。然而,更进一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这里的“Living Creature”与杜威的“Live Creature”一样,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经验,来实现和完成空间和身体上的变化过程。没有时间的流变和连贯性,也就不会出现生命和成长。因为,作为活的生物,只有经历了时间的作用,拥有一个完整的经验,才能获得完满的审美体验。穿越了过去,就错过了历史的生成和记忆的累积,而历史和记忆都是无法复制的。没有过去的经验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也是无法弥补的。每一个人都处在不同的运动中,而他同时也拥有自己的时间度量衡,正是那些由他亲身经历过的过去成就了现在,也是那些对未来的专属期待,加强了当下。因此,时空不能被割裂,更不能重置。因为时空、经验所形成的共同体是所有过去、未来和当下的经验的叠加。一个完整的经验是一种动态的组织,“它是一个生长过程:有开端,有发展,有完成”[17]。只有一个同时拥有过去,并可以预期未来的当下,才是完整的、有生命的、活的生物所能体验到的愉悦。

勒奎恩用科幻书写的形式告诉我们一个科学的道理:回到过去,我们不能改变历史,去到未来,我们也不可能改变现在。只有珍惜当下,以当下为中心,我们才能既拥有过去,又展望未来。塞姆莉和劳卡诺恩都是在穿越空间的过程中失去了时间,同时也失去了与时间所共存的空间。所以,只有在时间和空间的共同作用下,才能滋养出人类心灵的家园。我们从小说的结局中看到,主人公们赢得了时间,却再也无法获得一个完整的经验。我们失去的那些错位时空中的亲情、爱情、友情,所有真实的情感和记忆,都是无法重现或在另一时空中获得弥补的。这一点正好验证了我们感性认识的根本,那就是人的主体情感是主体与不同的时空之间建立联系的关键。反过来我们也不难发现,时间本身就是人类情感发生的根基,没有一个完整的时间经验,情感便无从生发,而由情感来判断和表现的审美经验更是无从谈起。

勒奎恩将相对论的原理镶嵌入自己的作品,用讲故事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时间的相对性”的看法。科技可能建造接近甚至超越光速的飞船,通过消灭时间的方式来占领或剥夺空间,但人的心灵和精神的家园始终是时间与空间的共同体,无法进行机械的、无情的位移。因此,在勒奎恩看来,如果我们强行避开当下,剩下的选择便是要么流浪,要么停在别处。在《劳卡诺恩的世界》中,勒奎恩用文学的方式演绎并阐释了科学理论中的光速和时间难题。这是她首次在自己的创作中表达对时空问题的思考,此时她秉持的是一种线性的、科学发展的时间观。但是,她同时也从美学意蕴上强调了完整时间经验对人类情感的重要作用。在这部小说里,过去和未来是相互隔离的,勒奎恩试图强调当下作为不可或缺的整体时间经验的一部分的必要意义。时间制造变化,一切审美的情感和经验都需要经历时间的作用。停在过去或是抛下过去直抵未来都是对变化的拒斥和逃避。然而,没有过去的经验,我们无从再造、加工、表现和建构新的经验,也就无法生成情感化和思想性的意象,最终导致意义的虚空。所以,我们可以从小说中看出一种对“凝固时间”的抵制甚至敌意。当两位本来享有“停滞时间”特权的主人公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过去”,错过了“当下”,他们最终选择追向“死亡”。经历了情感和记忆的缺失,他们对“死亡”的向往就成了对“不死”的抗议和对变化的渴望,是对传统时间的“追回”。如果说在《劳卡诺恩的世界》里,勒奎恩还执着于在线性时间的单行道上强调一个完整的经验的时间性,那么,伴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时间制造的经验越发地丰富和深化了她的思想,她逐渐意识到时间不仅具有相对性,还具有双面性。在小说《一无所有》中,她以更加坚定的笔法,辩证且具体地对时间的双面性展开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