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从《旧唐书》到《新唐书》:“九龄风度”内涵的变化
有关张九龄“风度”的记载,最早出于《旧唐书》本传,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罢相,“后宰执每荐引公卿,上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故事,皆搢笏于带而后乘马,九龄体羸,常使人持之,因设笏囊,笏囊之设,自九龄始也。”[3]这一段记载夹杂在张九龄的仕途履历当中,似乎只是对其为相时“风度”出众的一个补充性说明,其“风度”的内涵,也似着眼于其“体羸”而来的病态之美。
到了《新唐书》本传中,在叙述完九龄生平后,始有关于“风度”之记载:“九龄体弱,有酝藉。故事,公卿皆搢笏于带而后乘马,九龄独常使人持之,因设笏囊,自九龄始。后帝每用人,必曰:‘风度能若九龄乎?’”[4]作者所添“酝藉”二字颇有意味。古人用到此词,多具宽容含蓄的褒扬之意,如《汉书·薛广德传》:“广德为人温雅有蕴藉。”[5]又,黄生《义府》“酝藉”条:“《汉书·匡张孔马传》赞:‘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酝谓醇,藉谓厚,言不露锋棱也。”[6]这就将《旧唐书》对张九龄“风度”仅指外在仪容的含义改造成兼有内外之美:发于外者为仪容、气度、风采,涵于内者则是修为、学养、品性。这样,作者不仅以“风度”概括和评价了本传前半部分所载九龄诸事,其后特别载录的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安太子瑛、请诛安禄山等最能体现其品节之事,更可谓是对九龄“风度”的进一步强调。围绕着对“九龄风度”的这一界定,在本传中,《新唐书》对《旧唐书》进行了多处取舍与改造。
首先,《新唐书》沿用了《旧唐书》对张九龄幼聪敏而善属文、恪尽谏臣之责、受知于张说而不徇私、进《金鉴录》、劝斩安禄山等事的记载,初步树立起一个躬行直道的贤臣形象。
其次,《新唐书》增补了张九龄关于选士的大段议论,并详述了谏用牛仙客事与安太子瑛事。在《旧唐书》中只字未提的张九龄关于选士的思考,《新唐书》则以大量篇幅加以载录。在这一问题上,张九龄不仅对“方以一诗一判,定其是非”的选才方式提出反思,认为这造成“贤人遗逸”,实为“明代之阙政”;尤其强调用人当“第其高下”,如此,天下之士才会注重自身修为,不妄求干谒。张九龄指出,“古之选士,唯取称职,是以士修素行而不为侥幸,奸伪自止,流品不杂”,今天下则“不正其本而设巧于末也。所谓末者,吏部条章举赢千百刀笔之人,溺于文墨,巧史猾徒,缘奸而奋”,对于当时选士不重修身而为奸猾投机者大开方便之门深为不满。
德才并重本是汉代“独尊儒术”以来选士的基本标准,然自汉至唐,其间多历变动,儒学中衰,选士之法亦多变,张九龄对修身的重视,正体现了在科举取士的制度下,以儒为本的文士不唯重才、尤重德行之思想。事实上,张九龄谏用牛仙客也正是其选士思想的体现。《旧唐书》称:“李林甫自无学术,以九龄文行为上所知,心颇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龄屡言不可,帝不悦。”这段记载颇易引人误解,似乎张九龄谏用牛仙客是出于他与李林甫政治斗争的私心,而牛氏成为这种争斗的牺牲品。而从《新唐书》对这一事件的详细叙述中可以看出,其中确实有着张、李不两立的政治斗争的因素,[7]但张九龄的反对重用牛仙客,并非意气用事,他对尚书一职“德望”的强调、对牛仙客“目不知书”的鄙夷,正体现着以“文学”为安身立命之所的张九龄,所重者乃文才与修身,故对出身使典胥吏的李、牛之流不学无术、无才无品深表反感。在《新唐书·牛仙客传》中,作者称其“为相谨身无它,与时沉浮,唯唯恭愿”;并引高力士之语曰:“仙客本胥吏,非宰相器。”[8]对仙客无相才的批评,也正间接体现出对九龄的一种认可。苏轼更以九龄不用牛仙客事论及士大夫之“名节”,极力称誉九龄能“守正不回”。[9]
新、旧《唐书》对张九龄卷入周子谅事的叙述与态度也颇不相同。《旧唐书》称:“初,九龄为相,荐长安尉周子谅为监察御史,至是,子谅以妄陈休咎,上亲加诘问,令于朝决杀之。九龄坐引非其人,左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一叙述对周子谅的得罪被杀语焉不详,但《旧唐书·牛仙客传》有所说明:“时有监察御史周子谅,窃言于御史大夫李适之曰:‘牛仙客不才,滥登相位,大夫国之懿亲,岂得坐观其事?’适之遽奏子谅之言,上大怒,廷诘之,子谅辞穷于朝堂,决配流瀼州,行至蓝田而死。”牛仙客是无所作为的庸才宰相,身为监察御史的周子谅称其“不才”而有所褒贬,本是出于职责和正义,以此身死实为冤案,《旧唐书》却称其“辞穷”“妄陈休咎”,似颇有贬斥之意;则张九龄的“坐引非其人”似乎也是择人不善、咎由自取。而《新唐书》的记载体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尝荐长安尉周子谅为监察御史,子谅劾奏仙客,其语援谶书,帝怒,杖子谅于朝堂,流瀼州,死于道。九龄坐举非其人,贬荆州长史。虽以直道黜,不戚戚婴望,唯文史自娱。”这一叙述有两点显著不同于《旧唐书》。首先,将《旧唐书》分置于牛仙客和张九龄本传中的周子谅事合并于“张九龄传”中,这就清晰地指出周子谅之死源于对牛仙客的弹劾,说明这其实仍是张九龄、周子谅的文士派与李林甫、牛仙客的胥吏派之间的政治斗争;其次,尽管张九龄、周子谅以一贬一死惨败于李、牛集团,《新唐书》却以“直道”之语鲜明地表达了称扬之意。此后,宋人对这一事件中的周、张有着众口一词的称誉。范祖禹认为语援谶书的责任完全不在子谅,他从“求长生,悦禨祥”而“陷溺其心”的角度,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玄宗,认为“古之杀谏臣者,必亡其国”;张唐英强调子谅“能抗言朝廷之失,是不负其职”,杀子谅只能使此后之谏臣噤若寒蝉、不敢直言;郑獬更将杀子谅视为开元治乱之分歧。[10]周子谅既为贤臣,“能知人”(张唐英语)却反受牵累的张九龄自然也是值得同情的;尤其是,无罪遭贬却“不戚戚婴望”就更令人钦敬了。在这一事件的叙述中,《新唐书》的最后不仅对张九龄的处贬谪之境而平淡自若、从容坦荡表示赞赏,更以“文史自娱”再次凸显了张九龄的文士身份。
安太子瑛事是《新唐书》详述之而为《旧唐书》所缺者:“武惠妃谋陷太子瑛,九龄执不可。妃密遣宦奴牛贵儿告之曰:‘废必有兴,公为援宰相,可长处。’九龄叱曰:‘房幄安有外言哉。’遽奏之,帝为动色,故卒九龄相而太子无患。”与谏用牛仙客事的记载相同,《新唐书》再次用到“执不可”三字,这既是张九龄耿直个性的表现,而安太子瑛事所体现的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特色,较之谏用牛仙客事更具为人广泛认同的正义性;九龄对宦官牛贵儿亦即对武惠妃之“叱”,则进一步凸显了其义正词严的刚劲形象。安太子瑛事后来成为体现“九龄风度”中士大夫之志不可夺的政治风节的重要事迹,对于《旧唐书》的只字未提,沈德潜便认为:“武恵妃陷太子事,此玄宗治乱之关,九龄、林甫忠奸之分也,旧书不载,不及新书之识。”[11]
《新唐书》在张九龄的性格气质上对《旧唐书》的增删修改进一步确立了“九龄风度”儒雅醇厚而立朝謇谔的特色。《旧唐书》称:“(九龄)性颇躁急,动辄忿詈,议者以此少之。”《新唐书》则绝口不提张九龄的“躁急”与“忿詈”,与此相关的是两处颇有意味的增补修订。增补的内容是:“及为相,谔谔有大臣节。当是时,帝在位久,稍怠于政,故九龄议论必极言得失,所推引皆正人。”“谔谔”一词,意为“直言”,与“直道”类似,有着对张九龄敢于议论得失、褒贬朝政的明确的赞扬之意,“所推引皆正人”,则是对张九龄实践其选士思想的肯定,同时也是再次肯定张九龄、周子谅的“直道”。修订的内容是,将《旧唐书》“李林甫自无学术,以九龄文行为上所知,心颇忌之”的“文行”改为“文雅”。仅一字之别,却颇值得回味。“文行”,为文章德行之意,“文雅”,则指“艺文礼乐”,二者大体都包含了儒家所推崇的“作文”与“修身”的双重意蕴,但“雅”又常含“风雅”“美好”之意,更具一种文人雅士高洁淡泊的意味。于是,《新唐书》有意删去九龄性急躁的一段评价也就不难理解了。在《新唐书》的描绘中,岭南民风轻悍、质直、勇敢、尚信的特色体现在张九龄身上,是躬行直道、直气鲠词、忠直刚劲,是儒家所推崇的“临大节而不可夺”;而另一方面,张九龄又有着儒士的文采风华、翩翩雅意。“九龄风度”,正于此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