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玉帐分兵赋采薇
时值十一月初六,虞允文经过连夜的赶路,终是到达了那绝壁之下。采石矶位于长江东岸。北通建康,南达江城。虞允文远望其势,只见三面环水,而独西南麓突入江中,颇为险峻。虞允文心中已然明了,此地占据长江之险,锁钥东南,的确是绝佳的天然屏障,所以自古就为兵家必争之地。
“江南有事,从采石渡者十之九。”想来完颜亮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此地上可直攻建康,震慑大宋主力;下可奇袭江城,直捣临安防御圈。
“此地生,则大宋生。”虞允文勒紧了马绳,快速奔向了江边的牛渚山。
一路骑马行来,军备及士兵零落沿途,终在西北临江低凹之处找到了宋军的主力。只是兴许是因为军中无主帅,将士们三五星散,只得解鞍束甲坐道旁。
这些解甲的将士此时正看向江北,脸上多是愁眉不展,竟未有人发现虞允文的到来。虞允文索眉也望向那一江之隔的和州。
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连横。虞允文终是明白了将士愁容点点之所终。此时看着对面那毡帐连营,旌旗连杆,自己也是非常忧虑。
忽听一声隼鸣,众人不由得回头望向天际。而当看到那只矛隼飞向牛渚山之时,众将士也看到了马背上风尘仆仆的虞允文。
将士们心中百感交集,有一些人又回头望了望对岸的金营,只是他们再次回头之时,看到的是虞允文眼中的安慰与肯定。
“大人——”众将士终于盼来了心中所想之人,虽然他只是一身文官打扮,但他此刻正一一对众人点头。
“各统制出列!”虞允文一声令下,慷慨激昂。
江前军士不由得一惊,这一句振聋发聩之语,似是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了万层涟漪。
“淮西统制张振在列。”
“统制王琪在列。”
“统制时俊在列。”
“统制戴皋在列。”
“统制盛新在列。”
军中齐刷刷地步出了五位将领,纷纷跪地听令。
虞允文俯视五人,只见鬓角微乱,却戎装依旧。虞大人的心中不由地掠过一丝欣慰。
“众将入帐速报布防及军情。”
话音刚落,只见那矛隼又再次出现,俯冲而下,直入军中。
“虞大人果然是文武双全。这么快就要玉帐分兵了!”一阵悠扬的声音传来。
众将一惊,正要接令,却又听得这不速之客的来音,不由好奇地抬头相望。只见二骑,缓缓行来,座上两人白披戎装,正是那骏马踏涂。
时俊眯眼看去,心中大喜。这不是前些日子去临安请令的传令官么。而另一位则是玉带挽发,充耳琇莹。看来传令官真的从临安搬来了救兵。
虞允文笑而回头并抱拳施礼。
眼中青青二子,脸上由衷之笑。
“杭孙,没想到你搬来了我最想要之人。”
得到父亲的嘉许,虞杭孙自然是心中畅快,“叔父和钟将军也已带御林军精锐赶来。”虞杭孙下马跪地相报。
此语惹得军中一片议论,宋源一眼望去,只见喜色爬上了众将士的眉梢。心中不由地叹道,鼓舞士气,当在此一举。
果不其然,军中已陆陆续续传来了欢呼声。
“那么,虞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帐中运筹帷幄。就算举国之力,也要和这对岸的毡帐连营一决胜负!”
这一席话,使得士气顿时大振,军中将士开始互相环视。最后都化成了在各统制带领下的振臂高挥。
“誓死抗金!保家卫国!”
“各统制及副官均入帐,共商大计!”虞允文一声令下。
军中的呼声更是高涨起来,许多兵士开始疾步奔向不远处的兵器营地,更有甚者纷纷向正要入帐的各统制请示列阵出船。
宋源不由得凌然一笑,“都让他们备战入队吧,这仗可是说来就来的。现在披甲,其实也只是刚刚来得及而已。”
“传令下去——全军披甲备战,水师、船队全体就位,进入高级戒备状态。”时俊下令。
“是!”
待众将领步近玉帐,周边已经是吹角声起。虞允文与宋源相视一眼,他们知道,这一战,已然迫在眉睫。
“御林军的弓弩精锐何时能到?”虞允文对着杭孙问道。
这话虽然说得轻,但还是进了梅花御史的耳中。
宋源的嘴角再次浮现出了那了然于胸的微笑。
“大人,有的时候晚一点到,说不定更顺应天时。所谓出奇制胜,奇兵出现的时间点反而更为重要。”梅花御史凤眼流转,灵气秀动。
虞允文会心一笑,掀开帐幕,回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这位年轻的暗行御史。
“自己人不知,敌军更不知。所有的棋子已经备就。”宋源此时做出了请的手势,“接下来只待大人和天时了。”
听到这一句,虞允文心中一紧,欲问其详,但众统制的脚步声已至,只能率先入帐。
待诸人坐定,玉帐之中已是满满一堂。
听完诸将领的布防,虞允文不由得皱眉。由于前主帅的弃甲曳兵而逃,全军大半将士尽数淹死在和州争渡中。如今,在采石矶的兵将甚至不到两万。
“侦察兵可有来报对岸敌军的情况。”虞杭孙自然是知道父亲的担忧,赶忙在军机图上的牛渚山下放上了扎营的标记。
时俊上前细看军图,执旗将敌军之阵置于采石矶之西的杨林渡口。
“根据侦察兵回报,以及下官这几日的观察和分析。金兵由此渡江十之九八。”
“杨林渡……”虞允文细细地观看着地形图。
“大人,如今军中无主帅,备战命令也是刚刚下发,对岸敌军将近二十万,为我军十倍之多。后续敌方援军也会陆续到达,不知道建康和临安,可会再派增援。”统制王琪上前请令到。
众统制此时心中也是各有评判,虽说传令官带来了御史,朝廷也派来了参谋军事,但仅仅抵达了三人,面对江北那排山倒海的毡帐,还是太没有胜算了。
“大人,虽然下官此说会多有不敬,但大人只是朝廷派来犒师的文官,而今,采石最缺的恰恰是武将,盛新孤弱寡闻,至今为止还没听到传令官传来的御旨军令。如今究竟会是哪一位将领带我等应战这江北的二十万金兵?”统制中一虎背熊腰的壮实将领起身走到虞允文座前询问。
宋源见此情景不由得一笑,虞杭孙看向梅花御史,见他依然是波澜不惊,那自信的微笑也没有褪去。
虞杭孙本来紧绷的心弦稍稍缓和,抱拳回道:“是杭孙疏忽了,急急赶来竟然还没有宣读御旨。”他正欲拿出御筒中的圣旨,却不想被宋源直抓手腕制止了。
虞杭孙不由得一惊,“御史大人?”
宋源意味深长地环视帐中诸将,气定神闲地说道:“诸位大人难道觉得李显忠将军还能赶到采石矶,来统军带兵么?”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李显忠将军?”时俊听闻此名心中一惊。
“大人,可是说那位二百骑兵杀退五千金军的南归李将军?”王琪也疾步上前问道。
宋源微微颔首,凤眼下敛,侧头叹气道:“不错,正是那位两年前大败金兵的李大人。不过,这次天时不再,李大人远在池州,怕是赶不到采石矶了。”
此语一出,原本满心期盼的各位将领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天机仍在我侧!如今所有棋子已经就其位。那么就算没有李大人亲自领兵,我们也可以放手一搏!”宋源突然举起自己的佩剑,重重地放在了虞允文的案上。
“七星龙渊在侧,在星,在辰,在彼,在我。我今窥得天机,将此剑赠予我军参谋,愿虞大人统领采石之军奋勇杀敌,博千古美名。”
“七星龙渊宝剑?”盛新有些不敢相信。
虞允文双手拿起宝剑,拔剑出鞘,寒光直逼双眼,众人眯眼,只见一道紫青色的剑气出鞘而来。
“良工咨嗟叹奇绝,铸得宝剑名龙泉。此剑是下官去年深入龙泉完成御令之时所得,圣上念及吾常年在外,需要此等灵器防身,故特赐予我。想来今日它终是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了。”宋源一手轻托剑鞘,一手拂过那千锤百炼而得的剑上锻纹。
“梅花御史,这……彬甫怎么受得起。”虞允文欲收剑回鞘。
“大人,已经出鞘的剑,哪有再收回的道理。此战不出两日即会打响。唯有同仇敌忾,誓师会战。”梅花御史握住了虞允文欲要推剑入鞘的手。
此句话中含话,在座的各位将领心中霎时明了了。时俊眼中一酸,快步冲到虞允文案前。双手抱拳,骤然跪地。
“大人,尔等愚昧,战事一触即发,竟还在此互相猜忌。大人身为文官,都不曾退却逃避,加急赶赴前线为的只是与我等同战。不弃将士而走、临危同在的主帅,我——时俊,认!愿,誓死相随。”
时俊的一番话,说得众将领醍醐灌顶。当务之急,是速速制定对敌之策才是。
宋源回头,凝视众将一番,用力地抓住了时俊的肩膀,并将他扶起。而此时众将纷纷抱拳请命。
“愿誓死相随——”
虞杭孙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感动,他抽出御筒中的圣旨,双手奉给了自己的父亲。
“参谋大人。采石之战,长江天险,全权托付于您。末将也定会誓死追随。”虞杭孙此时也跪地请令。
虞允文看到众将领个个俯首抱拳,感念危难之时,面对强敌,还有如此的赤子之心。心中念道:天不亡我大宋。
虞允文缓缓闭上双眼,像是看到了那盘踞在心间已久的期冀,是的,几十年强身练武,钻研兵书,给自己定下文臣也不能落于人后的准则。兴许这几十年的坚持,就只是为了这一场战役。
虞允文终是睁开了双眼,迎来的是满帐赤诚的眼神。
他清楚地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
他的手再次握住了剑柄,宝剑出鞘,七星赫然在剑身。
虞允文用龙泉宝剑直指地图。
“诸君,观此图即知,我等所肩负之使命为何,又何其沉重。能不能保住江左与临安,胜败的关键皆在我等手中。既然要战,那么就在此誓死决战。胜!保我大宋千万子民。败!也要拖延敌人战机,为其他各路打开战局争取更多的时间。”
“不错!”梅花御史奉上剑鞘,“如若采石矶得以死守,金兵就不能打开行进直入江左的缺口。但如若采石矶失守,那么位于建康的我军主力,以及镇守镇江的刘锜将军的兵力,约合二十万众,皆形同虚设。长江天险沿途布防的所有兵力根本无法快速回援临安。金兵由此渡过天险,可以直捣皇城。”
宋源的一席话,再次点明了要害,盛新此时握紧双拳,热血沸腾起来。想来跟着王权统制,一路奔逃过江,一直打着窝囊仗,如今这一战的确是退无可退了。
“那么,金兵会在哪里登陆呢?”王琪指着地图,眼中有着另一番深意地看向虞允文。
虞允文一笑,知他是在试探自己。于是推剑入鞘,再剑指那宋军兵营驻扎之地。
“就是这里!”
王琪见状和诸将互相使了眼色,脸上露出了些许赞许的神色。
“骑马赶来之时,彬甫已经观察了周边的地势。金兵人多势众,而采石矶附近唯有西北临江低凹之处才适合大型部队渡江登陆。”虞允文说话间已经将此处标注,然后回头以凌厉的眼神看向诸将,“如此一来,我倒是心生一计。”
“大人但说无妨。”时俊见虞允文分析得很是在理,心中的希望又多了一层。
虞允文微微一笑,执笔添墨,在案上的纸宣上写下了四个字。
众将上前一看,纷纷一惊。
倒是虞杭孙和宋源看后,交相点头称是。
“此计绝妙。兵贵神速,也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切不可忘了要声势俱佳。大人此一计,倒是让下官有了新的后招。”梅花御史此时用手拨弄着耳边的琇石,心中似有妙计。
“御史请讲。”虞允文看着长江的沿线图,心中也有了新的盘算。
“完颜亮在金准备伐宋多年,已令金民、金兵心存惧意,怨恨积累已久。”宋源笑而指点图中对岸的和州之地。
“而今,我们要做的就是点燃怒火。”
“怒火?”王琪有些不解。
“不错,此战在拖,拖即得救。”
“拖?”众将面面相觑。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完颜亮为人慓急,不能速胜,即会行极端之举。适时,宋军便胜局在握。”宋源再次观看全局地图,“所以,这第一仗,至关重要的,即是击退他们的首次登陆,这第一次交锋即决定了大局。”
王琪点头,但又皱眉而叹:“只是这十几万的强敌,一波接一波,要完全压制他们的气焰,谈何容易。”
“统制说得极是,所以我军摆阵进攻之时也定不能输了气势,而关于这点,我已有了对策。”
王琪正欲细问,忽闻一声隼鸣,刚才在滩涂之上见到的矛隼俯冲直入帐中。众将领一惊,却见那海东青缓缓停立在宋源的臂上。
宋源取出矛隼脚上的信笺,嘴角又勾起了惯有的弧度。
“按信中所述,金军用于渡江的船只,是临时拆用和州民房的木材建造的,很不牢固。”宋源将信纸递给了虞允文。
“水师和蒙冲准备得怎么样?”虞允文问道。
“禀参谋,已经下令水师全体下水备战,另外下官也吩咐下属开始向周边的船坞和百姓人家调用船只。”时俊回道。
“做得好。”虞允文再次转身看向全域地图。
“金寒霜气山无虎,剑动星光水有龙。采石在,大宋固,采石若失,大宋危矣。诸位身经百战,今李显忠将军未能赶到,彬甫暂领军权。国家危难之际,时势推我等身居前线,首当其冲,不可退缩。惊涛骇浪中,彬甫愿身先士卒,与诸君同战,与采石共存亡。”
虞允文一番誓师后,听闻帐外士兵一阵应和,心中不解,于是快步出帐相看。只见帐外已经是人头攒动。
原来是时俊统制传话,让各兵营士兵前来听犒师之词。而时俊的副官也派人出帐将虞允文的誓师之语句句相传。一时间,已经是群情激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采石矶的第一场雪兴许就要落下,而此战关乎大宋国运。我与诸将士共赋采薇,以解思乡之苦。歌完,共赴战场,以行臣子之义。保家卫国,誓死抗敌!”
虞允文再次拔出龙泉宝剑,剑锋直指江北的毡帐连营。
“管他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且看玄黄到底为谁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