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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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有一份好差事

1

妈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给我找到一份差事了。不是去跟某个手艺人学手艺,她说,她的仇人别指望圣诗领唱人佩西的儿子成了手艺人。她又说,我这份差事拿钱多,还轻松。白天我照常去教会学堂上学,晚上我将睡在老人卢里耶家。这老人卢里耶很有钱,妈妈这样说。但他有毛病。其实他向来是健康的,能吃能喝,就是夜里睡不好觉。到了夜里他就睡不着。眼睛合不上。所以他的子女害怕让老人独自过夜。需要找个人陪陪他。哪怕是个孩子也行,只要有人就好。给他派个成年人——不太方便。派个孩子没关系,只当是一只小猫咪。

“他们答应一礼拜给五卢布,每天晚上你从学堂回来之后在他们家吃晚饭。”妈妈说,“吃得很好,老爷家嘛。他们的剩饭剩菜就够我们全家吃的。上学去吧,我的孩子,傍晚你回来后,我领你去他家。你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吃老爷家的晚饭,睡舒舒服服的床铺,一礼拜还拿五个卢布!我会用旧衣服给你改件新衣服,再买一双新靴子……”

这似乎很不坏,对不对?那为什么还要哭呢?但她,我的妈妈,别的不会做。一定得哭一哭。

2

我上学堂暂时是白费时间。我不念书。没有我合适的班。所以我只好帮师母做点家务,有时跟猫玩玩。我的活儿不重:扫扫屋子,帮着搬点劈柴,上什么地方跑一趟——小事一桩,不算活儿。念书就难多啦。不过猫要好玩得多。都说猫是不洁之物。可我要说:猫是爱干净的小东西,特别温柔。狗就会巴结人,摇尾巴。猫跟你亲热,你用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它就眯起小眼,咕噜咕噜地念起猫经来。我喜欢猫——这有什么不好的?可是你去跟我的小伙伴们谈一谈,他们能对你说上一大筐!什么摸过猫以后要洗手啦,你同猫玩闹,记性就变坏啦。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他们都采取一样的做法:只要猫走过来,就用脚“嗵”一声踢它的肚子。我看不得别人打猫。可他们却取笑我。他们对小动物没有一点儿怜悯心。

我讲的是跟我一起上学堂的男孩子们。他们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鬼。他们老拿我开心,叫我“木头裤子”,叫我妈妈“哭死鬼”,因为她动不动就哭。

“瞧,你的哭死鬼妈妈来了!”他们对我说。

妈妈真的来了,她是来学堂接我,再送我去干那份能赚钱的差事的。

3

路上妈妈诉起苦来,说她很痛苦,很伤心(光痛苦她还觉得不够)。她说,上帝赐给她两个儿子,可她现在还得孤零零一人生活。她还说,我的哥哥埃利亚结婚了,这门婚事很不错,哦,但愿不会招来不吉利,可以说,他真是掉进钱柜子里了。只可惜丈人是个粗人。一个做面包的——你能得着他的什么呀?

妈妈就这样对我诉说。我们来到老人卢里耶家,去干我那份能赚钱的差事。老人卢里耶,用妈妈的话说,住在皇宫里。我当然不反对在皇宫里待上几天。暂时我们先到厨房里。我和妈妈。这里也挺不错。白色的炉台闪闪发光,餐具闪闪发光,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光。叫我们坐下。进来一个女人,穿着考究,像个太太。她跟我妈妈说话,指指我。妈妈点点头,不停地擦着嘴唇,不肯坐下。我可坐下了。妈妈准备离去,嘱咐我好好管住自己。说着说着,她自然又流泪了。明天她来接我,再把我送进学堂。有人给我拿来吃的东西:肉汤和小白面包(平常日子也吃白面包!),还有肉,很多肉!吃完东西,他们叫我上去。我不懂“上去”是什么意思。这时厨娘就领我去。她叫汉娜。她一头黑发,有个长鼻子。她领我上楼梯。楼梯上铺着软绵绵的东西。光着脚走一定很舒坦。天还不算太晚,可他们家已点上了灯。数不清的灯!墙上挂着不少画框和人像。椅子都包着皮套。天花板上有彩画,像会堂一样。汉娜把我领进一个大房间。房间大得不得了,要是没有旁人,我一定要在两堵墙之间跑一跑,或者干脆往地板上一倒,在铺着的丝绒大毯子上滚一滚。在这样的大毯子上打滚一定挺过瘾,即使睡在上面,我想,也不坏。

4

漂亮,高大,灰白的胡子,宽宽的额头——这就是老人卢里耶。他穿着绸长袍,那顶老派犹太人戴的小圆帽是用真正的天鹅绒做的,脚上的拖鞋上还有粗毛线绣的花。他坐在那里,埋头读一本厚厚的大书。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嚼着胡梢子,看着书,晃着一条腿,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着什么。真是个怪人,这个卢里耶!我瞧着他,心想:他看见我了,还是没有看见?好像没有。他一眼也不朝我这边瞧,汉娜也没对他说什么。她把我领进来以后,就在外面把门锁上了。

突然,老人卢里耶说话了,但还是没有看我一眼:

“请过来,我来给您读几行拉姆巴姆[1]的书。”

他这是跟谁说话呢?跟我吗?他怎么对我称“您”[2]?我四下里望望。除了我,这里没有别的人。老人卢里耶又用他的哑嗓子说道:

“请过来,看看拉姆巴姆是怎么说的。”

我决定走近一点。

“您是叫我吗?”

“是您,是您,还能是谁?”

老人卢里耶这样说,他看着他的大书,抓住我的一只手,用我的手指戳着书页,给我讲解拉姆巴姆的大道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他慷慨激昂,甚至涨红了脸,大拇指转来转去,胳膊肘一刻不停地捅我的腰,问道:

“喂,您怎么说?好极了,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好极了——我无法说。所以我不吭声。我不吭声,他就发急。他发急,我就不吭声。这时门外面有钥匙转动的响声。那个穿着考究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走到老人卢里耶跟前,弯下腰冲着他的耳朵喊叫。看来他是个聋子,否则为什么要嚷嚷呢?她说该把我放了,因为我该去睡觉了。她把我从老人的手里硬拉出来,让我睡在一张有弹簧的长沙发上。我的床单雪一样白。被子是绸面的,又软又轻——真享福啊!那个穿着考究的女人给我盖好被子,走出去了,又在外面锁上了门。这时老人卢里耶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双手放在背后,眼睛看着自己的红拖鞋,嘴里哼哼唧唧,嘟嘟哝哝,不知怎么还古怪地耸动着眉毛。我的眼皮困得睁不开,就想睡觉。

突然,他走到我跟前,说:

“你知道吗?我要吃掉你。”

我望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起来吧,我要吃掉你。”

“谁?我吗?”

“你!你!我应当吃掉你!非吃掉不可!”

老人卢里耶这样说完又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垂下头,双手抄在背后,还皱着眉头。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但声音越来越轻了。我竖起耳朵听他的每一句话,吓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提出一个问题,然后自己给自己回答。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拉姆巴姆断言,世界不可能从虚无中生成。这一论点,证据何在?证据在于:一种现象,离开了引起此现象的主体,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怎么能证明这一点呢?您自己的意志。通过什么方式?比如说,我想吃掉他,我就一定可以吃掉他。那么同情心呢?二者毫无关系……我要实现我的意志。意志,这不是最终目的。我一定可以吃掉他。我想吃掉他。我应当吃掉他!……”

5

这个老人卢里耶告诉我一个有意思的消息——他应当把我吃掉!那么妈妈会怎么说?我吓得胆战心惊……浑身发抖。我躺着的沙发从墙根前挪动了。我一点点往沙发边靠,滑到了沙发和墙中间的地板上。我的上牙磕不着下牙。我竖起耳朵听动静,等着什么时候他要来吃我。怎么个吃法?我小声呼唤妈妈,感觉到泪水顺着我的腮帮流进我的嘴里。眼泪是咸的。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我的妈妈。我也想念哥哥埃利亚,但更想念妈妈。我想起父亲,他死后我天天为他念追悼经文。要是老人卢里耶吃了我,那谁为我念经文呢?

显然我睡得很死。醒来后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这是在哪儿?我摸摸墙,摸摸沙发。我探出头来,看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丝绒大被子摊在地板上。墙上贴着不少小画像。天花板跟会堂里的一样。老人卢里耶还坐在那里,埋头读那本他叫做“拉姆巴姆”的大书。我喜欢这个名字——“拉姆巴姆”!到我嘴里就成了“乒——乓”。

突然我记起来了,昨天晚上老人卢里耶想吃了我。我真怕他看到我,又想吃我。我又缩回来,躲在墙和沙发的空当儿里一声不出。有人在外面开了门。那个太太打扮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那个叫汉娜的厨娘,她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有一小杯咖啡、一小杯热牛奶和几块新鲜的奶油面包。

“那个小家伙在哪儿?”汉娜问道,她四下里张望,随即发现我躺在墙和沙发中间,“你呀,我看得出来,真正一个淘气包!你在那里做什么?快跟我去厨房。你妈妈在那里等你呢。”

我立刻从自己的避难所跳出来,在铺得软绵绵的楼梯上飞奔而下,合着节拍唱着:“拉姆巴姆!乒——乓!乒——乓!拉姆巴姆!”一直唱到厨房里。

“别急着走!”厨娘对我妈妈说,“让他哪怕喝杯咖啡、吃块面包呢!再说您也可以来一杯。他们不在乎,他们有的是。”

妈妈谢了谢她,坐下了。汉娜给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咖啡,还有刚烘好的奶油甜面包。

你什么时候吃过放糖的鸡蛋薄饼吗?富人家的奶油面包就是这种味道。也许比这还好吃!咖啡的味道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味道妙极了!妈妈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得津津有味。她把自己的面包给了我大半个。这让汉娜看见了,她就大嚷起来,像有人要宰她似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吃吧,吃吧!够多的!还有呢!……”

厨娘汉娜又给我一个奶油面包。这样一来,我就有两个半了。我听她们闲谈。老一套的话题。妈妈诉说自己命苦:寡妇,两个孩子。一个,说实在的,掉进了“钱柜”里,可是另一个,这孩子可怜,他……我真想知道,我的哥哥埃利亚怎么是生活在“钱柜”里?汉娜听妈妈诉苦,连连点头,后来她自己也开始诉苦,抱怨自己命不好,抱怨她不得不帮别人干活。她的父亲本来是个有产业的人,后来他家遭了火灾。后来他病了。后来死了。她说,要是她的父亲从棺材里爬起来,想看看自己女儿,那他就会看到女儿站在别人家的炉台旁!……照理也不该怨天尤人:能这样就得谢天谢地了!她有一份好差事。唯一不称心的是,老东家有点儿“那个”……

“那个”指什么,我不知道。汉娜抬手指指脑门子。妈妈听汉娜诉苦,也连连点头。接下来轮到妈妈说了,汉娜听着,不住地点头。

路上妈妈又给我一个奶油面包,我拿到学堂里让同学们看。他们把我团团围住,瞪大眼睛看我吃面包。他们一定觉得这太稀奇了吧?我分给每人一小块。孩子们吃完面包就舔手指头。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的嘴里塞满了面包。我站在那里,把两只手往我那木头裤子的口袋里一插,边嚼边咽,两只光脚像跳舞一样着,尽管没有回答,但好像在说:

“咳,你们呀!可怜的穷小子们!你们以为奶油面包就稀罕啦!哈哈哈!要是你们能就着咖啡再尝这面包,那你们才会明白,人间天堂是怎么回事!……”


[1] 著名的中世纪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1135—1204)的名字和父称的缩写形式。他的主要著作是《迷途指津》(阿拉伯文)。

[2] 称“您”表示尊敬,称“你”表示亲切、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