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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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上层,其实是一个圈子;大家彼此认识,而且互相都有交往。然而在这个大圈子里,又有自己的一些小圈子。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卡列尼娜在三个不同的小圈子里都有朋友和一些亲密的关系。一个小圈子是公务上的,是她丈夫的官场圈子,由他的各种同事和下属组成,关系错综复杂,社会条件各不相同。安娜现在难以回想起初次见到这些人时那种几乎是十分虔诚的感情。现在她熟悉所有这些人,就像在一个县城里大家互相熟悉一样。她知道谁有什么样的习惯和偏爱,谁有什么样的苦衷;知道他们间的相互关系及顶头上司的态度;知道谁支持谁,每个人都怎样维护自己的地位,谁与谁在哪方面意见相同和不同。但官场上男人们感兴趣的这个圈子,尽管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总拉拢她,却从来未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还是回避它。

另一个安娜接近的小圈子,一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得以在仕途上步步高升的那些人。这个小圈子的中心,就是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这是以上了年纪、难看、行善和笃信上帝的女人以及聪明、有学问和虚荣心重的男人们组成的小圈子。属于这个小圈子里的一个聪明人称它是“彼得堡社会的良心”。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很珍惜这个小圈子,为此,善于和各种人相处的安娜,起初在彼得堡生活时,也在这个小圈子里找到了自己的朋友。现在从莫斯科回来后,这个小圈子变得使她无法忍受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及大家都在逢场作戏。于是她在里边感到无聊和不自在,便尽可能少到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去。

最后她有联系的第三个小圈子,其实是社交界——一个舞会、宴请、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世界,它一只手抓住宫廷,以便不至于堕落到半上流社会的地步。这个小圈子的成员都自以为蔑视上流社会,而他们的趣味不仅相似,而且是一样的。她与这个小圈子的联系,通过她表嫂贝特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保持着,这位表嫂有十二万卢布的年收入,从安娜出现在社交界的那天起就特别喜欢她、关怀她,把她拉进自己的小圈子,还讥笑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那个小圈子。

“等我老了、傻了,我也会变成那样的,”贝特西说,“但对您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进这种养老院还早。”

安娜起初尽可能回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世界,因为它的花销超过了她的能力,可是她心里最喜欢的正是这里;然而去了一趟莫斯科以后,情况发生了相反的变化。她回避自己一些讲道德的朋友,常常出入高级的社交界。她在那里能见到符朗斯基,而且在见面时会感受到一种激动的喜悦。尤其是在贝特西家里,她常常见到符朗斯基;贝特西是符朗斯基的本家,她是他堂姐。只要能见到安娜,符朗斯基什么地方都去,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情。她不曾给他任何借口,但每次见到他,自己心里就燃烧起和那天在车厢里头一次碰上时一样兴奋的感觉。她自己感觉到,有他在场,她的一双眼睛就闪耀出欢乐的光芒,嘴唇就开始微笑,而且,她无法克制这种欢乐的情绪。

起初,安娜真的以为,他的大胆跟踪让自己不满,但自从莫斯科回来不久,有一次出席晚会,她以为能见到他,结果他不在,她满心忧伤,自此她清楚地知道她在欺骗自己,他的跟踪不但不使她反感,而且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著名女歌手唱了第二遍,整个高层社交界都在剧院里了。符朗斯基从第一排的座位上看到了堂姐,不等到幕间休息就走进她的包厢里。

“你怎么没有来吃饭?”她对他说,“我为恋人们的这种深远的视力感到吃惊,”她笑眯眯地补充说,那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她不在。等歌剧完了来吧。”

符朗斯基疑惑地瞅了她一眼。她低下头。他用微笑感激她,并在她旁边坐下来。

“我可是多么清楚地记得您的讪笑!”贝特西公爵夫人接着说,她一直在关注他们这种热情的进展,从中得到一种特殊的满足,“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您被抓住了,我心爱的。”

“我正是希望被抓住,”符朗斯基带着他那种平静大度的微笑回答说,“如果我有什么抱怨的话,那只是被抓住得不够紧,老实说,我都开始失去希望了。”

“你能抱什么样的希望?”为自己的朋友感到委屈的贝特西说,“enfendons nous ...(4)”但她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热情,她和他一样非常清楚、确切地知道他抱的是什么样的希望。

“没有了,”符朗斯基边笑边露出密集的牙齿说,“我错了,”他补充说,同时从她手里拿过观剧望远镜,开始越过她裸露的肩膀张望起对面的一排座位来,“我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可笑的人。”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贝特西和所有社交界人士的眼里,这并不会遭人取笑。他还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些人的眼里,做了一位姑娘或任何没有丈夫的女性的不幸情人,才会被人笑话;而执著地追求一位有夫之妇,并不顾自己的生命,千方百计去勾引她,和她私通,这种角色带有某些美好、高尚的性质,从来都不会成为笑话的对象。因此他便带着小胡子下露出的骄傲而愉快的微笑,放下观剧望远镜,瞧了堂姐一眼。

“可您为什么没有来吃饭?”她一边赞赏他,一边说。

“这得讲给您听。我有事儿,是什么事儿呢?我包您……一百、一千个猜不出来。我在帮一个丈夫与侮辱他妻子的人和好。是的,没有错!”

“怎么样,和好了?”

“差不多吧。”

“您应该把这事儿告诉我,”她边说边站起来,“下一次幕间休息时再过来。”

“不行,我要到法兰西剧院去。”

“放弃尼丽松?”贝特西大吃一惊地问,其实她丝毫听不出尼丽松与任何一位女合唱队歌手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办法?那里我有个约会,全是为我那帮助人家和好的事儿。”

“做调解人是幸福的,他们会和好的,”贝特西说,同时在回想某种自己从谁那儿听来的一类东西,“好,坐下讲,怎么回事儿?”

接着,她也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