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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蒂的小书房是一间美丽的、粉红色的小屋,里边摆着几个vieux saxe(3)娃娃,像她两个月前一样年轻、粉红、快活;陀丽进去时,回想起去年她们俩曾多么开心地一起收拾房间。她看到吉蒂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毯的一角,心都凉了。吉蒂看着姐姐,可她脸上那种冷漠而略带严峻的表情却没有改变。
“我这就要走了,得待在家里,你又不能到我那里去。”陀丽在她身边坐下来说,“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吉蒂惊恐地抬起头,迅速问道。
“除了你的痛苦,还有什么?”
“我没有痛苦。”
“算了吧,吉蒂。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我全知道。相信我,这是小事一桩……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吉蒂没有吱声,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
“他不值得你为他痛苦。”陀丽继续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他看不起我,”吉蒂声音颤抖地说,“别说了!请别说了!”
“可是有谁这样告诉过你?没有人这样说过。我相信,他爱上了你,而且继续爱着你,不过……”
“啊,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同情!”吉蒂突然火了,大声叫嚷起来。她在椅子上转过身,涨红了脸,指头微微迅速地颤抖着,一会儿这只手一会儿那只手,用力地抓紧自己腰带上的环扣。陀丽知道妹妹发火时常常这样两只手倒换着抓东西;她知道吉蒂在激怒的时候会忘乎所以,说出许多过头的和不愉快的话,于是陀丽想安慰安慰她;可是已经晚了。
“什么?你想让我感觉到什么?”吉蒂急忙说,“是我爱上了一个对我不屑一顾的人,而且我会因为他死去?而对我说这些的是我姐姐,她以为是……是……自己在同情我……我不要这种可怜和虚伪!”
“吉蒂,你这话不公平。”
“你干吗折磨我?”
“可是我,相反……我看你伤心……”
然而吉蒂正在气头上,没有听她的话。
“我没有什么要受罪和安慰的。我的自尊心绝不容许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是啊,我也并不是说……有一点——对我说实话,”陀丽拉起她的一只手说,“告诉我,列文对你说了?……”
提起列文,仿佛使吉蒂失去了最后一点儿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环扣扔在地上,双手快速动作起来:“可又关列文什么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说了并再重复一遍,我有自尊心,因此永远,永远不会像你那样——回到背叛自己而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男人那里。我不明白,不明白这样的事儿!你行,可是我办不到!”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瞅了姐姐一眼,看到陀丽没有做声,忧伤地垂着脑袋,吉蒂便没有按预想的那样走出房间,她靠门坐下来,用手绢捂住自己的脸,低下了头。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陀丽在想心事,她时时感觉到的屈辱,当妹妹提起时,在她心里引起了特别痛苦的反应。她没有想到妹妹会这么残酷,因此生她气了。可是,她突然听到一阵裙子的沙沙声以及同时突然爆发的克制的哭泣,同时感到一双手从下而上地抱住她的脖子。是吉蒂双膝跪在她面前。
“好陀丽,我是这么,这么不幸!”她悄声地后悔地说。
接着,一张挂满泪水的可爱的脸藏进了陀丽的裙子里。
眼泪就好比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润滑剂,缺了它,两姐妹之间互相交流的机器便无法顺利地运转——流过眼泪后,两姐妹谈的已不是她们所关心的事儿了;在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时,她们还是互相理解的。吉蒂知道自己气头上冒出的关于丈夫不忠及关于屈辱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可怜的姐姐,但她原谅了她。而陀丽呢,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她确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吉蒂的痛苦,无可奈何的痛苦,正是因为列文向她求婚而她却拒绝了他,符朗斯基则欺骗了她,因此她决心爱列文而恨符朗斯基。对此,吉蒂只字未提;她说的只是自己的心理状态。
“我没有任何痛苦,”她平静下来后说,“但是你能明白,一切都使我觉得糟糕,厌恶,粗鲁,而首先厌弃的是我自己,你没法想象,我对一切都抱有多么糟糕的想法。”
“不过,你会有什么糟糕的思想呢?”陀丽问,同时露出了微笑。
“最最糟糕、粗鲁的想法;我没法对你说。这不是哀伤,不是苦闷,而要糟糕得多。就仿佛我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了一种最糟糕的东西。啊,怎么对你说呢?”她看到姐姐一双困惑的眼睛,接着说,“爸爸刚才对我说……我觉得他考虑的就只一件事情,我该出嫁了。妈妈带我去参加舞会,我觉得她带我去只是为了快点儿把我嫁出去,好摆脱我。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无法驱散这些思想。我没法看那些所谓的未婚夫,他们好像总在掂量我。过去穿上跳舞的服装到什么地方去,对我来说是一种简单的满足,我欣赏自己;现在,我感到害臊和战栗。你还想什么,啊,丈夫……那又……”
吉蒂犹豫了;接下来她本来想说,从她发生这种变化的那个时候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就使她感到无法忍受地不愉快,见到他就会立刻产生最粗俗和不像话的想法。
“那是啊,我心目中一切都成了最粗俗和卑鄙的样子,”她继续说,“这是我的一个毛病。也许,它会过去的……”
“而你不要去想……”
“我不能。只有在你家里,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我才感觉良好。”
“可惜,你不能到我家里去。”
“不,我要去。我得过猩红热,我要请妈咪让我去。”
吉蒂坚持自己的意见,到了姐姐家,孩子们还真是得了猩红热,整个患病期间,她都一直照料着孩子们。姐妹俩顺利地照看好了六个孩子的病,但吉蒂的健康并没有恢复。于是在大斋期的时候,舍尔巴茨基一家人到国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