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镜像中的丝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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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流寓和出入长安之外域人

唐代长安外域人很多,包括唐朝周边民族和域外国家进入长安侨居以及经常出入长安的使节、商旅等。向达先生曾考证流寓长安之西域人,有突厥人、回鹘人、中亚昭武九姓国人、西域各国使人(胡客)。这些流寓长安之西域人分为四类,一是北魏、北周以来入中夏者,二是逐利东来之西域胡商,三是宗教僧侣,四是入充侍卫的诸国侍子久居长安入籍为民者。他所谓西域包括葱岭以东于阗、龟兹、疏勒诸国和中亚、西亚诸国。[78]当时侨居或出入长安者不仅西域人,来自南亚、东南亚、东亚者亦复不少,朝鲜半岛和日本入唐者为数更多。严耕望先生估计新罗国人同时在唐学习者多至一二百人。[79]据统计长安城一百万左右人口中,各国侨民和外籍居民占总数约百分之二。大量周边民族和异域人成为长安一道风景,构成长安胡化风气和异域风情的重要内容,“移民是一个城市的活力所在,唐长安是中国历史上外来移民最多最活跃的国都城市”[80]。从唐诗对长安移民的歌咏可以看出移民为长安带来了怎样的活力。

(一)唐诗中长安的“蕃将”

外族人入唐,有的投身军事冒险事业,立功为将,当时称为“蕃将”。那些在战争中立功的将军入朝做官,或退居京师,在长安有府邸。他们活跃在长安,为长安平添异域风情和尚武之风。他们英勇善战建立了辉煌战功引起诗人的景仰并形诸歌咏。

名将高仙芝“本高丽人也”,“少随父至安西,以父有功授游击将军”。高仙芝善骑射,勇决骁果,在西域建立了辉煌的战功。官至安西副都护。[81]唐诗中有写到高仙芝的诗。当高仙芝奋战西域时,诗人岑参曾入其幕府,其《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中的高开府便是高仙芝。[82]高仙芝从西域回到长安,久不得志。杜甫《高都护骢马行》便有替他鸣不平之意: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83]

这首诗自注:“高仙芝开元末为安西副都护。”诗字面上咏马,实是写人。马的命运随主人的遭遇而变化,写马曲折地写出了高仙芝的境遇。诗末四句从骢马老于马厩之中,再赴边庭而不可得,映射高仙芝长期困守长安而不能重返边疆的处境。这首诗应当写于天宝十载(751)秋之后到十四载(755)之间,其时高仙芝困居长安。

哥舒翰是西突厥别部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人,天宝时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在对吐蕃的战争中战功显赫,后病废长安。杜甫曾干谒身居长安的哥舒翰,希望得到他的援引,其《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盛赞哥舒翰功名盖世:“当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又写他归来加封之荣耀:“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84]杜甫在《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之二中替哥舒翰晚年失志抱不平:“朝廷忽用哥舒将,杀伐虚悲公主亲。”[85]为朝廷不重用哥舒翰这样的名将而导致边境不宁感到惋惜。唐军中也有出身突厥人的将军,王建《送阿史那将军安西迎旧使灵榇(一作送史将军)》云:“汉家都护边头没,旧将麻衣万里迎。阴地背行山下火,风天错到碛西城。单于送葬还垂泪,部曲招魂亦道名。却入杜陵秋巷里,路人来去读铭旌。”[86]阿史那是突厥人姓,这位出身突厥的将军奉朝廷之命赴安西,迎回战没西域的将军灵榇入长安,阿史那氏系将军之旧部。

尉迟本是西域于阗国王姓,入唐尉迟姓人有的出于久已华化的后魏尉迟部,有的是隋唐之际充质子入华者,有的族系来源不明,但其族源出于西域于阗国者无疑。刘威《尉迟将军》诗:“天仗拥门希授钺,重臣入梦岂安金。江河定后威风在,社稷危来寄托深。扶病暂将弓试力,感恩重与剑论心。明妃若遇英雄世,青冢何由怨陆沉。”[87]从诗中可知这位尉迟将军早已成为大唐重臣。唐代浑姓者有的出于铁勒族浑部,刘禹锡《浑侍中宅牡丹》:“径尺千余朵,人间有此花。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88]《送浑大夫赴丰州》:“凤衔新诏降恩华,又见旌旗出浑家。故吏来辞辛属国,精兵愿逐李轻车。毡裘君长迎风驭,锦带酋豪踏雪衙。其奈明年好春日,无人唤看牡丹花。”[89]这两首诗写的是浑瑊和他的儿子,浑氏是皋兰州(今宁夏青铜峡南)铁勒族浑部人。浑瑊曾是郭子仪部将,战功卓著,仕至侍中。其子则“家承旧勋”,亦位任方面。

(二)唐诗中来自异域的长安艺人

唐代中亚昭武九姓国人大量进入中国内地,从事战争、经商、艺术等活动。昭武九姓国人都以国为姓,有康、安、曹、石、米、何、史、穆等,他们多为武将、富商和艺人。他们把中亚宗教、乐舞带入唐朝内地,带到长安。康国人、石国人多信仰摩尼教,安国人多信仰祆教,曹国人多乐工、画师,石国人有的善歌舞,有的能翻译回鹘语。米国人以善乐著称,米、何、史诸国人也多属祆教徒。他们为唐代长安的宗教、艺术活动带来了新鲜内容。其中有些活跃在长安的艺人红极一时,成为诗人笔下常常歌咏的对象,以康、安两国人最多。

活跃在长安的来自中亚诸国的艺人往往各有所长。刘禹锡《与歌者米嘉荣》写来自米国的歌手:“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数米嘉荣。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90]李白《上云乐》中的“康老胡雏”是来自康国的艺人,其特长是滑稽表演。诗写康老胡雏向天子祝寿,则其活动在长安,李白此诗亦作于长安时无疑。诗中以道教词汇指称基督教教义的概念,其中有云:“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91]所谓“大道”“元气”则是指胡人创造万物的先祖“天父”,隐约表现出唐时入华景教的某种观念。李颀《听安万善吹筚篥歌》中的安万善,诗中称为“凉州胡人”,[92]凉州安姓胡人其实是来自昭武九姓国之安国人。[93]唐代琵琶名手多姓曹,如曹保、曹善才、曹刚三代都以善弹琵琶而著称。白居易《琵琶行》“曲罢曾教善才服”中提到的长安琵琶师曹善才,来自中亚曹国。元稹《琵琶歌》提及昆仑、善才,从这首诗里我们还知道曹善才在已经流行拨弹时仍用“指拨”。[94]曹善才死引起诗人的哀悼,李绅《悲善才》诗说他“紫髯供奉前屈膝,尽弹妙曲当春日”[95]。薛逢《听曹刚弹琵琶》诗云:“禁曲新翻下玉都,四弦掁触五音殊。不知天上弹多少,金凤衔花尾半无。”[96]白居易《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云:“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语两玲珑。谁能截得曹刚手,插向重莲衣袖中。”[97]曹刚和曹善才都同样是从中亚曹国来到长安的琵琶师。白居易还有《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诗,[98]向达先生说:“此善琵琶之女师曹供奉,疑亦是曹刚一家。”[99]戴叔伦《赠康老人洽》、李颀《送康洽入京进乐府歌》、李端《赠康洽》诗中的康洽应来自中亚康国,他入京献乐歌名闻长安。戴叔伦诗说他是“酒泉布衣旧才子,少小知名帝城里。一篇飞入九重门,乐府喧喧闻至尊”[100]。李颀《送康洽入京进乐府歌》说他“朝吟左氏娇女篇,夜诵相如美人赋”;“新诗乐府唱堪愁,御妓应传鳷鹊楼”[101]。李端诗说他“黄须康兄酒泉客”,“声名恒压鲍参军”,[102]诗可比鲍照,又执戟唐廷,说明他华化很深,并入籍长安。酒泉是西域胡人聚居之地,康洽应从酒泉到长安,其相貌和来历都说明他是胡人无疑。他长于诗歌和音乐,故有“才子”之称。

域外歌舞艺人有的通过西方使臣入贡而来,中亚地区诸国胡旋舞非常流行,他们的使节入唐,常常向唐朝进贡胡旋舞女。康国“开元初,贡锁子铠、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诺、朱儒、胡旋女子”。[103]米国“开元时,献璧、舞筵、师子、胡旋女”。[104]舞筵就是表演胡舞时铺在地上的席子或地毯。史国“开元十五年,君忽必多献舞女、文豹”[105]。“俱蜜者,治山中。在吐火罗东北,……开元中,献胡旋舞女。”[106]开元、天宝年间胡旋舞女被入贡唐朝,唐诗中也有反映。元稹《胡旋女》诗云:“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皇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107]白居易也有《胡旋女》诗,序云:“天宝末,康居国献之。”诗曰:“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108]此康居即中亚康国。

(三)唐诗中长安的胡商和胡姬

唐代入华外商多集中在北方的长安、洛阳和南方的扬州、广州等都市。这些域外人在长安经商的不少,昭武九姓国粟特胡人以经商著名,长期操纵丝路贸易。波斯商人多以经商致富,在长安操纵珠宝、香药市场。安史之乱后回鹘留长安者常千人,从事丝绸转手贸易。在长安开酒店的胡人被称为“酒家胡”或“贾胡”。初唐诗人王绩《过酒家五首》其五云:“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常道贳,惭愧酒家胡。”[109]王维《过崔驸马山池》诗写豪门宴云:“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110]刘禹锡《马嵬行》诗写马嵬驿兵乱后杨贵妃遗物流入长安市场:“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将入咸阳市,犹得贾胡惊。”[111]安史之乱后,更多回鹘人侨居长安,陈鸿小说《东城老父传》借老父贾昌之口感叹长安回鹘之多:“上皇北臣穹庐,东臣鸡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岁一来回。朝觐之礼容,临照之恩泽,衣之锦絮,饲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无留外国宾。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112]唐后期北胡即回鹘,回鹘人恃助唐平叛有功,在长安享有特权。这些寄居长安娶妻生子的“北胡”基本上是以经商为生。

在长安酒肆里往往有年轻貌美的胡人女性做招待,唐诗中写到的“胡姬”就是从西域来到长安从事这种营生的女性。长安城里有许多当垆卖酒的胡姬,她们深目高鼻,美貌如花,身体健美,充满异域风情,成为酒肆的门面,成为社会开放的表征,成为诗人喜欢歌咏的对象。长安胡姬给人印象深刻。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送张判官从洛阳赴长安,想象着他到达长安的情景,其中便写到长安的胡姬:“东出青门路不穷,驿楼官树灞陵东。花扑征衣看似绣,云随去马色疑骢。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113]胡姬善于招揽顾客。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诗:“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114]其《前有樽酒行》其二云:“胡姬貌如花,当炉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欲安归?”[115]酒席上她们为客人唱歌助兴,举杯劝酒。李白《醉后赠王历阳》诗写酒宴上:“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116]岑参《送宇文南金放后归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诗云:“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117]诗人和贵公子们喜欢到有胡姬服务的酒肆聚饮。李白《少年行二首》其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118]其《白鼻騧》诗中又写道:“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119]胡姬喜欢诗,风流的诗人写诗相赠,贺朝《赠酒店胡姬》云:“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120]五陵年少和那些才子诗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像总是奔着美貌的胡姬才进入酒肆畅饮的。在饮酒听歌之余,诗人与胡姬还结下深情厚谊。

长安胡店多设在繁华热闹的地段,这从唐诗中也可见端倪。杨巨源《胡姬词》云:“妍艳照江头,春风好客留。当垆知妾惯,送酒为郎羞。香度传蕉扇,妆成上竹楼。数钱怜皓腕,非是不能愁。”[121]所谓“江头”即曲江畔,杜甫《哀江头》诗之江头即曲江,曲江是长安风景区,唐人休闲游赏之处。岑参诗中的“青门口”和李白诗中的“青绮门”,日本学者石田干之助考证即春明门的雅称,即霸城门,长安东城墙从北向南数第二个门。[122]“长安城东春明门至曲江一带,其间当有卖酒之胡家在也。”[123]在诗人笔下胡姬似乎还从事色情业,张祜《白鼻騧》诗云:“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騧。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124]“浮花”一语双关,意谓“郎”至酒肆名为饮酒,意在胡姬。施肩吾《戏(一本有赠字)郑申府》诗云:“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125]虽是玩笑话,应当也是当时的社会现实。

长安城内有西市和东市两大市场,内地商人和西域商胡多在此经商。其中西市更加发达,考古工作者在这里街道两旁发掘出4万多家商铺遗址,有220多个行业,主干道上发现重重叠叠的车辙印。西市遗址考古发现西域舶来品,如蓝宝石、紫水晶等。因此西市被称为丝绸之路贸易路的起点。[126]西市聚集不少域外商人,也有不少胡人开设的酒店,诗人写到长安的胡姬,有的就是在西市从业的。李白诗中的“金市”,石田干之助认为即长安之西市,向达先生也同意此说,“长安胡店,多在西市,则其间有侍酒之胡姬,固亦至为近理者也”。[127]崔颢《渭城少年行》写贵游子弟:“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128]郑嵎《津阳门诗》写唐玄宗幻想长生成空:“空见金椀入金市,但见铜壶飘翠帷。”[129]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十五写长安商贾的贩贸易活动:“东邻有富翁,藏货遍五都。东京收粟帛,西市鬻金珠,朝营暮计算,昼夜不安居。”[130]元稹《估客乐》写一位到处贩贸的商人经商至长安:“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说客,多财为势倾。”[131]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知道,西市多经营金银珠宝,故俗称“金市”,唐代大食和波斯商人多从事珠宝生意,中外富商大贾多在此从事商贸活动。高消费的市场也是有钱人家和贵游子弟出入的场所,李白、崔颢的诗写“五陵年少”轻狂豪奢的生活,便以“金市”为活动场所。

(四)唐诗中长安的“胡僧”

自两汉以来印度、西域佛教僧人纷至沓来,译经传教,“唐代有大量的胡僧入华。胡僧奇特的形貌、怪异的打扮和生活习惯、苦修传道的行为、对故土的思念等,都形诸唐人笔下。唐代的胡僧群体可再细分为印度入华诗僧、西域入华诗僧和出身移民后裔的胡僧三个群体”[132]。天竺国曾派遣僧人出使唐朝入贡,开元十七年六月“北天竺国三藏沙门僧密多献质汗等药。十九年十月,中天竺国王伊沙伏摩遣其大德僧来朝贡”[133]。晚唐道士杜光庭《贺西域胡僧朝见表》云:“臣某伏以西域天竺僧到阙朝觐者,天慈遐被,异域怀归,致万里之番僧,朝千年之圣主,华夷率化,亿兆同欢。”其《宣进天竺僧二十韵诗表》云:“臣某伏睹西天三满多到阙朝对。”[134]据《高僧传》和《续高僧传》记载统计,唐代外来僧人共42人,除3人国籍不明外,天竺30人,称西域者5人,吐火罗2人,何国1人,康居1人。天竺僧占71%。[135]可见当时称胡僧者多指天竺或西域僧人,主要是天竺僧人。这个统计并不全面,实际人数远远不止于此。

唐诗中反映了来自天竺、西域的僧人为多。沈佺期《九真山净居寺谒无碍上人》云:“大士生天竺,分身化日南。”[136]李白《僧伽歌》云:“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137]权德舆《锡杖歌送明楚上人归佛川》云:“上人远自西天竺,头陀行遍国朝寺。”[138]无名氏《天竺国胡僧水晶念珠》诗:“天竺胡僧踏云立,红精素贯鲛人泣。”[139]刘言史《代胡僧留别》:“此地缘疏语未通,归时老病去无穷。定知不彻南天竺,死在条支阴碛中。”[140]杜甫《海棕行》:“移栽北辰不可得,时有西域胡僧识。”[141]有的诗写出胡僧的相貌特征,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之十八:“白衣居士深深说,青眼胡僧远远传。”[142]那些胡僧礼佛虔诚,佛理甚精,知识渊博,成为人们钦仰请教的对象,诗人多所赞美。杜甫《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药囊亲道士,灰劫问胡僧”;[143]李商隐《寄恼韩同年(时韩住萧洞)二首》其一云:“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144]常达《山居八咏》其七:“胡僧论的旨,物物唱圆成。”[145]有的诗写胡僧佛法之高深神奇,岑参《太白胡僧歌》写一位“不知几百岁”的胡僧:“闻有胡僧在太白,兰若去天三百尺。一持楞伽入中峰,世人难见但闻钟。窗边锡杖解两虎,床下钵盂藏一龙。草衣不针复不线,两耳垂肩眉覆面。此僧年几那得知,手种青松今十围。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商山老人已曾识,愿一见之何由得。山中有僧人不知,城里看山空黛色。”[146]对胡僧的描写流露出对佛教的敬仰。

唐代长安已成为世界佛教中心之一,那些东来传法和奉使入华的僧人往往落脚长安。从南亚来的还有婆罗门教僧人。唐朝对外国僧侣入唐传法求法持鼓励态度,提供生活便利。政府规定,外国僧侣入唐,每年赠绢二十五匹,四季给时服。因此众多域外僧人入华传教和留学僧入华学习佛教。耿湋《赠海明上人》诗云:“来自西天竺,持经奉紫薇。年深梵语变,行苦俗流归。”[147]可知海明上人是来自天竺奉事朝廷的僧人。唐代长安活跃着不少天竺、中亚僧人,成为长安诗人吟咏的对象。唐玄宗《题梵书》写看到梵文“唵”字的感受:“鹤立蛇形势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龙盘梵质层峰峭,凤展翔仪乙卷收。正觉印同真圣道,邪魔交秘绝踪由。儒门弟子应难识,碧眼胡僧笑点头。”[148]可见在玄宗欣赏梵书时有胡僧在场,别人茫然不得其解时,只有他微笑着表示理解。李贺《听颖师琴歌》云:“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149]这是李贺在长安任奉礼郎时写的诗,他称颖师为“竺僧”,又说他“梵宫真相眉棱尊”,说明颖师来自天竺,在长安表演琴艺。李洞《送三藏归西天国》云:“十万里程多少碛,沙中弹舌授降龙。五天到日应头白,月落长安半夜钟。”[150]这位三藏法师是从长安启程回印度,所以才把他归国的时间跟长安对照,说自己身在长安,深夜难眠,思念归国远行的僧友。崔涂《送僧归天竺》诗云:“忽忆曾栖处,千峰近沃州。别来秦树老,归去海门秋。汲带寒汀月,禅邻贾客舟。”[151]这位来自天竺的僧人经南方海路入华,此沃州当指沃洲山,在今浙江新昌县东南三十六里处,他入华曾在此修行。诗人与其在长安相别,故云“别来秦树老”;归天竺仍经海路,故云:“归去海门秋”。这样的诗常常表现出诗人对这些来自异域者性情学养的欣赏和赞美。

从天竺来到中国可以选择陆路和海路,从唐诗中可以知道,天竺僧人(或胡僧)入唐多是选择沿陆上丝绸之路而来。刘言史《病僧二首》其一云:“竺国乡程算不回,病中衣锡遍浮埃。如今汉地诸经本,自过流沙远背来。”其二云:“空林衰病卧多时,白发从成数寸丝。西行却过流沙日,枕上寥寥心独知。”[152]这位病僧昔年度流沙而来,如今又将西过流沙而归。贯休《遇五天僧入五台五首》其一云:“十万里到此,辛勤讵可论。唯云吾上祖,见买给孤园。一月行沙碛,三更到铁门。白头乡思在,回首一销魂。”其二云:“雪岭顶危坐,乾坤四顾低。河横于阗北,日落月支西。”[153]诗里提到的地名都是丝绸之路沙漠绿洲道上的地名。刘言史《送婆罗门归本国》不但记述婆罗门僧沿陆上丝路而来,还反映了他又经海路游历各国,然后再经陆上丝路回国的经历:

刹利王孙字迦摄,竹锥横写叱萝叶。遥知汉地未有经,手牵白马绕天行。龟兹碛西胡雪黑,大师冻死来不得。地尽年深始到船,海里更行三十国。行多耳断金环落,冉冉悠悠不停脚。马死经留却去时,往来应尽一生期。出漠独行人绝处,碛西天漏雨丝丝。[154]

入唐僧人游化汉地,不辞辛劳,诗人深表钦佩和同情。周贺《赠胡僧》云:“瘦形无血色,草屦着行穿。闲话似持咒,不眠同坐禅。背经来汉地,袒膊过冬天。情性人难会,游方应信缘。”[155]生动刻画了一个辛苦奔波的胡僧形象。

那些来自域外或出身胡族的僧人在长安传译佛经,他们受到诗人的敬仰,往往有诗赞美其为人和学养;他们与诗人唱和,丰富了长安诗坛。新罗国入唐求法僧侣人数最多,遥居外国入唐求法僧侣之首,虽然很多人湮没无闻,有法号可考者仍多达130多人。新罗僧人在中国拜唐朝高僧为师,与唐朝僧人一起同窗结缘。当他们学成归国时,诗人们喜欢以诗相送,唐诗中有一些送新罗国僧人归国的诗。张乔《送僧雅觉归海东》云:“山川心地内,一念即千重。老别关中寺,禅归海外峰。鸟行来有路,帆影去无踪。几夜波涛息,先闻本国钟。”[156]姚鹄《送僧归新罗》云:“淼淼万余里,扁舟发落晖。沧溟何岁别,白首此时归。寒暑途中变,人烟岭外稀。惊天巨鳌斗,蔽日大鹏飞。雪入行砂屦,云生坐石衣。汉风深习得,休恨本心违。”[157]孙逖《送新罗法师还国》云:“异域今无外,高僧代所稀。苦心归寂灭,宴坐得精微。持钵何年至,传灯是日归。上卿挥别藻,中禁下禅衣。海阔杯还度,云遥锡更飞。此行迷处所,何以慰虔祈。”[158]这些诗大多赞美新罗僧人的不畏艰险入华求法,赞扬他们的佛学修养,表达对他们行程的关切,祝愿他们回国后有所成就。

来自于阗王姓之尉迟氏入华既久,汉化亦深。玄奘门下高僧窥基,人称慈恩大师,“释窥基字洪道,姓尉迟氏,京兆长安人也。尉迟之先与后魏同起,号尉迟部,如中华之诸侯国,入华则以部为姓也”。[159]他是唐朝开国功臣尉迟敬德的侄子,江满昌有《大唐大慈恩寺大师画赞》一首,从颂扬其祖先开始:“慈恩大师尉迟氏,讳大乘基长安人。族贵五陵光三辅,鄂公敬德是其亲。智勇冠世超卫霍,李唐之初大功臣。文皇崇师称大圣,生立碑文垂丝纶。”再赞美窥基佛学修养:“少少之时早拔萃,龆龀之间含慈惇。依止三藏学性相,三千徒里绝等伦。七十达者四贤圣,就中大师深入神。亚圣具体比颜子,穷源尽性同大钧。三性五重唯识义,博涉学海到要津。百部疏主五明祖,著述以来谁得均?”“不图汉土化等觉,开甘露门利兆民。自书般若何所至,清凉山晓五台春。”最后感叹其早逝,“天不与善化缘尽,岁五十三俄已泯。永淳二年十一月,仲旬三日为忌辰。先师墓侧行祔礼,风悲云愁惨松筠。本愿不回奉弥勒,生第四天奉华茵。名垂万古涉五竺,玄踪虽多难尽陈。”[160]《宋高僧传》记载窥基卒于永淳元年(682)十一月,年五十一。此云窥基永淳二年卒,享年五十三岁,当以江赞为是。

(五)唐诗中入唐参加科举的新罗人

唐代入华留学者以新罗国人数最多,他们有的学成后回国,有的中举回国,有的落第回国,有的在中国已经做官回国探亲,有时则回国效力。当他们启程回国时,往往从长安离开,中国朋友便写诗送行。张蠙《送友人及第归新罗》云:“家林沧海东,未晓日先红。作贡诸蕃别,登科几国同。远声鱼呷浪,层气蜃迎风。乡俗稀攀桂,争来问月宫。”[161]章孝标《送金可纪归新罗》云:“登唐科第语唐音,望日初生忆故林。鲛室夜眠阴火冷,蜃楼朝泊晓霞深。风高一叶飞鱼背,潮净三山出海心。想把文章合夷乐,蟠桃花里醉人参。”[162]杜荀鹤《送宾贡登第后归海东》:“归捷中华第,登船鬓未丝。直应天上桂,别有海东枝。国界波穷处,乡心日出时。西风送君去,莫虑到家迟。”[163]贯休《送新罗人及第归》云:“捧桂香和紫禁烟,远乡程彻巨鳌边。莫言挂席飞连夜,见说无风即数年。衣上日光真是火,岛旁鱼骨大于船。到乡必遇来王使,与作唐书寄一篇。”[164]在这些送行诗中对成功者表示祝贺,对失意者表示安慰。许浑《送友人罢举归东海》云:“沧波天堑外,何岛是新罗。舶主辞番远,棋僧入汉多。海风吹白鹤,沙日晒红螺。此去知投笔,须求利剑磨。”[165]这位被送者就是科举失意回国的,此一去就放弃了科举一途,可能要投笔从戎另寻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