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伦敦落魄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前段时间,伯里斯给过我一个地址,地址上写的是白衣大街[9]。他在信中说“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我觉得他又回到了斯科莱博酒店,继续过他那每天100法郎的生活。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还骂自己是个大傻瓜,怎么没早一点儿想起要去找他。我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间舒适的餐厅,听到快乐的厨师们把鸡蛋打入煎锅时哼的情歌,自己那天也连吃了五顿饱饭。想到马上就能挣钱了,我甚至掏出2.5法郎买了一包高卢香烟[10]。

第二天早上,我步行去找伯里斯。到那儿之后才大吃一惊,那儿是一条后街,两旁都是贫民窟,伯里斯租住的旅馆是最脏的。黑漆漆的后门里面正往外冒臭气,泔水和奇普牌肉汤[11]混合在一起才能发出这种气味。这种牌子的肉汤25法郎就能买一袋。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并且感到焦虑不安。只有正在挨饿或者即将挨饿的人才会喝这种汤。伯里斯还在挣他那每天100法郎吗?旅馆老板坐在办公室里,阴沉着脸告诉我那个俄国佬在家,就在阁楼上。当我爬上六组弯弯曲曲的、狭窄的楼梯时,那臭气越来越浓了。我敲了敲伯里斯的门,没人回应。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阁楼,10平方英尺,屋内只靠天窗照亮。一个狭窄的铁床架子、一把椅子、一个跛腿的洗手池就是屋内的全部东西了。在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一条由臭虫组成的S形编队正在缓慢行军。伯里斯正在床上躺着,浑身一丝不挂。他的大肚子在一块肮脏的床单下凸显出来。他的胸脯上布满了臭虫的咬痕。我进去的时候,他醒了,揉揉眼,不停地大声呻吟着。

“哦,上帝!”他大声叫着,“哦,上帝,我的神!我的背很可能断了!”

“怎么了?”我大声问。

“没什么事,我的背断了。我在地上躺了一夜。哦,上帝!你想不出我的背有多痛!”

“亲爱的伯里斯,你病了吗?”

“没有,只是饿坏了——是的,再过几天就饿死了。除了睡在地上,每天我只能花两法郎,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周了。真是糟透了。伙计,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再问伯里斯是否还在斯科莱博工作已经没必要了。我跑到楼下买了一块面包上来,伯里斯扑过去,一口就吃掉了一半。吃过之后,他感觉好了些,然后坐在床上,把自己的事跟我说了。出院之后,因为他的腿跛得还很厉害,所以一直没能找到工作。他不但花光了所有积蓄,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最后还饿了好几天。他在码头上睡了一周,跟空酒桶做伴。最近这两个星期,他一直在这儿跟一个犹太机修工合住。这里头还有点儿说起来有些复杂的故事,好像是那个犹太人欠了伯里斯300法郎,两个人商定让伯里斯睡地上,犹太人每天给他两法郎买吃的。两法郎能买一杯咖啡和三块面包。这个犹太人早上七点出门上班,之后伯里斯从睡觉的地方(在还漏雨的天窗下)爬起来到床上接着睡。因为臭虫太多,他在床上睡得并不踏实,但在地板上睡了一宿之后再到床上睡,他的背能得到一点儿休息。

本来我是来找伯里斯求助的,却发现他过得比我还惨,我很是失望。我跟他说我身上只剩下60法郎了,必须马上找到工作。这时候,伯里斯已把剩下的那半块面包吃完,精神头儿一下上来了,话也开始多了:

“天哪,有什么可担心的?60法郎——哦,也是一大笔钱呢!伙计,麻烦你把那只鞋递给我。要是这些讨厌的臭虫胆敢靠近一步,我就碾碎它们。”

“你觉得有希望找到工作吗?”

“有希望吗?那还用说!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我已经找了点儿事做。有家俄国餐馆过几天就要开业了。我敢打包票,马上我就能当那儿的经理,给你找个厨房里的活儿还不是小菜一碟。500法郎一个月,管吃——当然还有小费,不过这得看你的运气。”

“可现在怎么办?我马上就要交房租了。”

“哦,那咱们就得找点儿事做了。我还留着一手。有几个人欠我的钱。在巴黎欠我钱的人满大街都是,有一个马上就要还钱了。还有,想想过去我找的那些妞儿,女人念旧情,只要我开口,她们肯定帮忙。另外,那个犹太佬跟我说准备从汽车修理厂偷几台磁电机出来,让咱们给清理一下再卖,他答应每天付咱俩5法郎。光靠这个就够咱俩活的了。别担心,伙计,弄钱最容易了。”

“那行,咱们现在就出去找工作。”

“等会儿,伙计。放心,咱们不会饿死的。这只是一场命运之战,比这更惨烈的战争我经历过不下几十次。这只是一个坚持的问题。记住福煦的格言:进攻!进攻!再进攻!”

中午都过了,伯里斯才决定起床。如今他只剩下了一件外套、一件衬衫、一条领带、一双穿烂的皮鞋和一双满是洞的袜子。在最后的艰难时刻,他把仅有的一件大衣也给当了。他有一个箱子,是那种里头有纸板的,花20法郎买的,已经很破烂了,这东西尽管不怎么样,却很有用,要是没它,旅馆老板早就把他赶到大街上去了。箱子里头装着几枚勋章、很多照片、大捆的情书和一些很奇怪的小玩意儿。日子过到了这个份儿上,伯里斯还想着梳洗打扮一下,让自己显得精神点儿。他找来一枚用了两个多月的刀片,连肥皂都没抹(穷得连肥皂都买不起了),刮了胡子,系上领带,这样一来衬衣上的洞就被盖住了,然后小心谨慎地把几块报纸塞进鞋底。最后,打扮完毕,他又找来一只墨水瓶,在脚踝处涂上墨水,让墨水渗出袜子。一切准备就绪后,你再看,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最近在塞纳河桥底下睡过觉的家伙。

我们走到沃利街[12]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这地方名气很大,酒店经理和服务员经常到这儿来。咖啡馆后面有一间漆黑的像洞穴一样的屋子,里头坐满了人,都是来找跟酒店相关的工作的。有看上去很精神的年轻侍者,也有看上去不那么精神、快饿坏了的人,有粉白的胖厨子,有浑身油腻腻的洗碗工,还有负责打扫卫生的衣衫褴褛的女人。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都放着一杯黑咖啡,却没人动。这地方其实是一个职业介绍所,那些喝的是咖啡馆老板耍的小计策,要是你喝了就得乖乖掏钱。有时候会进来一个派头十足的人,很明显他是某家餐馆的老板,跟吧员聊上两句,然后吧员会走到后面那间黑屋子里把一个人领到前面来。这个吧员始终没叫我和伯里斯,于是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俩就离开了。因为这里有规矩,要一杯咖啡只能待两个小时。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里头其实有个小窍门,要是你不给那个吧员一点儿贿赂,人家就永远不会叫你。如果你能给他20法郎,一般来讲他就会给你份工作,但现在明白这个已经为时已晚了。

我们走到斯科莱博酒店,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待了一个小时,盼着酒店经理能出来,但人家没有。然后我们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贸易街,发现那家前段时间重新装修的餐馆已经关门大吉了,老板也溜了。这时,天已经黑了。我们沿着人行道走了14英里,后来实在受不了,只好花了2.5法郎坐地铁回家。伯里斯拖着一条跛腿,对他来说这可是件苦差事。天越来越黑,他也越来越悲观。在出意大利广场地铁站[13]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跟我说找工作没什么用,除了犯罪干一票外,没别的办法。

“伙计,干一票总比饿死强。我经常想这么干。在蒙帕纳斯街上一个黑漆漆的角落,有一个肥胖的美国佬,他富得流油,我们把一块石头装进长筒袜里,然后“砰”的一下……翻完他的口袋后赶紧窜。我觉得这事可行,你觉得呢?我不会退缩的,我是个军人。”

后来他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我们俩都是外国人,很容易被认出来。

回到我的旅馆之后,我花31.5法郎买了面包和巧克力,两个人分着吃。伯里斯一阵狼吞虎咽,吃完自己那份之后,立刻就高兴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对他来说,食物似乎拥有和鸡尾酒一样的效果,下肚之后身体马上就能有反应。他拿出一根铅笔,把那些可能会帮我们找工作的人列了一个单子。人数不少,他说:

“伙计,明天就能找到点儿事做了,这一点我敢打包票。风水轮流转,咱俩的命不可能一直这么背。还有,咱们都是有脑子的人——有脑子的人是不会饿死的。”

“有脑子的人能做什么呢?有脑子的人干什么都能挣钱!我有个波兰朋友,这家伙真是个天才,猜猜这家伙过去常常怎么干?他先买一枚金戒指,然后拿到当铺当15法郎。你知道当铺的那些伙计做事有多粗心吗?等当铺的伙计在票签上写一个‘黄金’后,他趁人家不备,偷偷在‘黄金’这个词后面加上‘钻石’这两个字,然后再把‘15法郎’改成‘15000法郎’。干得呱呱叫,是不是?然后他再以票签做担保,借出1000法郎。我说的有脑子就是指这个。”

那天晚上,在剩下的时间里伯里斯的兴致一直很高。他说要是我们俩都能在尼斯或者巴黎兹当侍者该多好,有干净的房间,有足够的钱可以玩女人。那天晚上,他太累了,我的住处离他的旅馆有三公里,这段路他走不回去了,于是他脱下外套,把鞋包起来当枕头,在地板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