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阴沟里翻船(7)
“人为的可能性很大,不然我也没办法解释蝎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保温箱里,那只蝎子不小,不可能从缝隙里爬进去,品种是我都没见过的。”柳余乐说道,“本地的蝎子不是这样的,而且离这里最近的蝎子养殖场也有40公里,宠物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的坦率出乎谭镭的意料,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段话给医院带来的麻烦。
“这么说,你认为你的同事失职咯?”他故意问。
“我是不是这样认为不重要,关键是事实就是这样。”柳余乐说道,“但我相信不会是简单的失职,他们在程序上不会出错,除非有人故意钻空子——如果专心地找空子钻,总会有机会的。”
“那你认为谁有可能会钻这个空子?”
柳余乐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谭镭觉得很不舒服:“如果我觉得有人可疑,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但我真的想不到谁会这么干,什么人会谋杀一个孩子呢?杀一个孩子有什么用呢?”
是的,杀一个孩子有什么用呢?这也正是谭镭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属于某个重要人物,那还说得通,可他是一个弃婴——是某种变态的行为吗?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从不缺乏邪恶,任何类型的邪恶。
“你那天晚上在哪里?”这是一个例行问题,婴儿失踪时她没有值班,医院宿舍的门卫说看见她凌晨5点才回家,柳余乐对此的解释是她外出看了通宵电影。这不能说明她有嫌疑,他自己有时候也通过看电影来减压,事实上谭镭认为她是最没有动机的一个,这个女医生确实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救下了那个孩子——医院有她的病历记录,所有的证人和证据都证实她一度生命垂危——罪犯可能会用谎言掩饰罪行,但绝不会用自己的生命。
谭镭看着其他的监控录像带,它们果然是无用的,反复看了四五遍,仍然没有任何可疑行为或人员进入他的视线……当他打算再看第六遍的时候,局长宋成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这个案子还是移交给打拐办吧,我刚接到通知,河北有个杀人通缉犯很可能流窜到我们市来了,这个人极度凶残,还可能携有武器,这个事情非常严重,明天河北的同志就到了,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作战部署……”
“可这个案子我觉得不是普通的拐卖案……”
谭镭的申辩被宋成打断了:“你怎么这么分不清楚轻重缓急?!这是当队长该有的范儿吗?!是,都是人命关天的事,人命面前没有轻重,那孩子是一条人命,我也想帮他!可他不一定有危险,可是这个杀人犯呢,他威胁到的也许不止一条人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局长的一顿痛骂让谭镭哑口无言,于情于理,移交都是最好的选择。
16
鹰潭村地处南部县香炉山的腹地,由于前一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有一段路被山体塌下的泥石堵住了,一辆挖掘机正在抢修,但修路时间无法预计。柳余乐不得不把车子留在山腰的一户农家乐旅馆里,自己步行上山,她穿的是平底黑色牛皮长靴,湿泥不断粘在鞋底,走不了一会儿就感觉脚下沉重,不得不停下来用树枝将泥巴都刮下来,山与山之间的天空像是一块块被打碎后又重新粘起来的灰色磨砂玻璃,脏兮兮的,且很没有安全感,但空气却是没有被污染过的鲜嫩,雾看起来也像是有灵性的,几千年沉积下来的俊逸逍遥,不像城里的那些同类,臃肿颓靡,挂着太多欲望,只好拖行。
一路上并没有人跟踪,这让柳余乐安心了不少,原本她也很犹豫要不要出这趟差,但她确实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她出发前打过电话给当地卫生局,但显然对方完全不重视她所提供的信息,她知道如果连她都不去做些什么的话,那就等于是让那个孩子自生自灭了。
柳余乐终于在夜晚降临前到达了目的地。所谓村子,不过是十几座零落的旧砖房,惨不忍睹的白石灰墙,寂寥杂乱的院落,门上贴着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的门神或对联,卷边儿去角,红色被脏污覆盖着,几乎接近黑色。
一个年轻的男孩坐在村口的大树下,见她进来,立刻惊喜地站了起来。
“你是柳医生吧?我在网上见过你的照片!”
“李强?”
李强连连点头:“你可来了!我天天都在这儿等你。”
六十二岁的吴丰德躺在床上泪流满面——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李强十五岁的妹妹李小丽正拿着一块竖条纹的旧毛巾在给吴丰德擦拭唇边的涎水,而李强的爷爷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间屋子毫不夸张,漏雨的瓦,报纸糊的窗,旧得木皮剥落的床,断了一条腿又用布条绑起来的椅子,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桌子……屋里比屋外看上去还要不堪,柳余乐不惊讶,她看惯了贫穷,也不觉得这是一种多了不起的痛苦。
“都走光了!被接走了。吴大叔的儿子没回来,我爸爸也没回来——没人来接我们,我们走不了。”李强介绍着村里的情况,村里只有十几户人,青年人多在外地打工,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事情发生后,大部分都被接走了,现在只剩下吴、李两户。
柳余乐用放大镜检查着老人腿上的几个红点——判断出不过是寻常蚊子叮咬的,并没有什么异常。腱反射消失,体温高达40℃,吞咽困难,呼吸幅度明显减小,已经出现呼吸麻痹的典型症状,柳余乐果断地对吴丰德实施了气管切开插管术,之后又注射了一针克林霉素。
吴丰德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些,睁大眼睛瞪着柳余乐,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却连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就算现在立即把他送进设备最齐全的现代化医院,也是回天乏术了。
柳余乐拨打了120,但并不抱太大希望,又开始下雨了,塌方的路段也不知道修好了没。夜里冒雨开车简直就是拿生命去犯险,就算最近的医院肯出车,最快也要等到雨停天亮。
“阿姨身上真香。”李小丽凑近柳余乐身边一脸好奇地吸着气,“真好闻。”
女孩的话倒提醒了柳余乐,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香水,拉过女孩往她身上喷了一周,李小丽使劲闻着手臂上的香水味,她的神情让柳余乐有些反感——倒不是因为前者身上过于肮脏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柳余乐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个长得并不难看甚至还有点小可爱的圆脸女孩子偏偏就有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
“这是防毒虫的水,”柳余乐解释,“那些虫子闻到就不会咬你了。”
保护好里屋里的三个人,柳余乐便走到堂屋正中的空地,从随身腰包里拿出了一个密封好的小药瓶,将一粒红色的小药丸抖落到地上——这是用她的血液混合一种特殊的蛋白质制成的。
“你们站在原地别乱动,待会儿看见什么都别过来。”柳余乐一面走出大门一面嘱咐道。
五分钟之后,一只巴掌大的绿毛蜘蛛从吴丰德的床下飞快地爬了出来,脊背和八条腿上布满了绿色绒毛。
“捂住鼻子!”柳余乐见状连忙大声提醒,同时她自己也将脖子上的丝巾卷起来遮住了鼻孔,但是已经太晚了,李强、李小丽都连连打起了喷嚏。
不过绿毛蜘蛛的目标并不是他们,它朝药丸喷出蛛丝,将后者缠绕起来,药丸很快就化成了一小摊血水,蜘蛛便开始贪婪地吮吸起那液体来。
柳余乐拉开腰包,从众多小瓶子里面选出了一瓶红色包装的喷雾剂——这是专门用来对付蜘蛛的一种迷药。
等到绿毛蜘蛛将液体吸尽,柳余乐才慢慢地走回了堂屋,她在离那绿毛蜘蛛还有一米左右距离的时候,便拿出喷雾剂朝着蜘蛛头部猛喷,蜘蛛猛地跳了起来,朝着柳余乐扑去,柳余乐往旁边一闪,绿毛蜘蛛扑了个空,“啪”的一声落回地上,又继续快速向柳余乐冲了过来。柳余乐捕猎多年,还从未见过抗药性如此厉害的蜘蛛,不但不怕迷药,连她身上的气味也不回避,不由得骇然。她一面闪避一面掏出一盒火柴,划燃后扔向绿毛蜘蛛,由于之前的喷雾有毒而且易燃,因此蜘蛛的背上立刻腾起了一片火焰,柳余乐抓住时机,操起堂屋里的一个破板凳砸到绿毛蜘蛛的背上,把正在火焰中挣扎的蜘蛛砸成了一摊肉酱。
李小丽呆了几秒钟之后,“哇”的一声捂着脸号哭了起来,而李强则震惊得顾不上安慰妹妹,他咽了一口唾沫:“妈呀!”
柳余乐不去理他们,她既惋惜又恶心地看着绿毛蜘蛛那一塌糊涂的尸体,火焰加上重压基本上已经把它的毒腺和丝腺都破坏殆尽了——否则她便可以把它带回实验室做研究,它那罕见的抗药性肯定可以帮助她研制出更强大的蜘蛛迷药。
“这么大个东西咬人,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它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人的眼睛。”柳余乐分析着,“要真是被它咬了,那些人在还能说话的时候肯定会说出来,除了你说的那种瓢虫之外,你还见没见过其他奇怪的东西?”
李强摇摇头:“你还是觉得是那个瓢虫干的啊?”
“瓢虫的嘴很小,很可能在咬人的时候不会让人有太大的感觉,如果它咬了人就飞走了,这样大家就更不容易觉察到了,也许会被人误认为是蚊子或飞虫之类的,所以我们必须把它找出来。这样,你把它的样子画出来给我看看。”
李强面露难色地接过柳余乐递给他的纸笔,歪歪扭扭地画出了一只瓢虫的样子。
“我看得其实也不是很仔细,只能说大概是这个样子,那花纹看上去好像是人脸,有两只眼睛,有眉毛,有嘴,嘴角是往上翘的,像是在笑……”
柳余乐皱起了眉头:“大概有多大?你比给我看看。”
李强指着小指的指甲盖说道:“大概只有三分之一那么大。”
“你一共看见那瓢虫几次?”
李强挠挠头:“好像是三次吧。”
“每次看见的是一只还是一群?”
李强犹豫着:“每次,好像只有一只啊!没,没看见有其他的……”
柳余乐沉思了片刻,接着又问:“你第一次是在哪儿看到的?它是停在地上的,还是停在树上的?”
“就在村东边的那片小树林里。”李强说道,“它,它当时是停在一片树叶上的,我一走近,它就飞走了。”
“什么树?”
李强皱着脸:“好……好像是桉树吧?”
“你确定?”柳余乐追问。
李强又闭着眼睛回忆了一遍:“嗯,就是桉树。”
“你每次看见它的天气是怎么样的?是出太阳还是下雨天?下雨前还是下雨后?是上午还是下午?”柳余乐接着又问。
李强犹豫着:“我记不太清楚了。”
柳余乐急急地说道:“这个很重要!”
“为什么?”李强不解地问,“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柳余乐解释道,“我得知道它的生活习性,才好把它找出来啊!比如一般瓢虫都很怕冷,它们喜欢阳光充足和暖和的地方,越是炎热的天气就越容易看到瓢虫。我得知道这种虫喜欢什么,它大概会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就有机会找到它,只要找到它,抓到它,我们就可以研究它,看是不是它干的,如果是,我们就可以研究出解药,以后再有人被这种虫子咬了,那就有救了。所以,你得详详细细地把你看到这种瓢虫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但凡是你想得起来的,一点都不能漏……”
李强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子:“这个……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啊!”
“一定要想起来。”柳余乐再次强调,“这不是考试,这是在救人!”
这时候柳余乐的衣角被李小丽拉住了,后者怯生生地望着她:“阿姨,你能带我们离开这里吗?”
“我?!”柳余乐吃了一惊,“这个……”
柳余乐把视线移到李强的爷爷身上,后者显然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为难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所说的走,并不是简单的走,要走很容易,两条腿一迈,什么地方不能去?把他们困在这里的不是肢体上的障碍,而是“生存”两个字,这里的房屋虽然简陋,但好歹可以遮风避雨,有床睡觉,有自己种的水果可以换柴米油盐,有自己种的蔬菜可以上桌,虽然清苦,但总能果腹。一旦离开这里,他们连这些都无法得到保证了……所以,他们要的,是能活下去的“走”,而不是走上绝路的“走”。
柳余乐沉吟了一阵,她可以救人的命,但没有义务去拯救别人的命运。她有权利拒绝,但在这样的情形下说“不”有些难,两双眼睛望着她,背后仿佛藏着四个审判者,瞳孔里映出的是她自己的影像,最后她有了决定:“这样吧,我明天带你们下山,我在镇上给你们租一套房子,你们先住下来。我把你们的问题反映给政府,看看他们能不能做一些安排,比如向你们的爸爸索取赡养费,这个在法律上他是有义务的……在拿到钱之前,你们的生活费我来负责吧……”柳余乐犹豫了一分钟,“如果没拿到钱,你们就必须自食其力了,懂吗?”
李强睁大了眼:“柳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柳余乐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默默地走到吴丰德的身旁,老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里面已经没有了光彩,柳余乐摸了摸他的颈动脉,也没有了跳动。
柳余乐和李强找出了一套干净衣服,在擦洗完吴丰德的尸体后给后者换上。暴雨正在窗外肆虐着,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
到了半夜1点左右,雨终于停了。众人返回了李家的小院,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屋子里的简陋程度与吴丰德家不相上下。
李强与他的爷爷住一间房,柳余乐则和李小丽和衣睡在一张床上——后者无论如何不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即便开着灯,她也一直嚷嚷着害怕,并缠着柳余乐陪她一起睡。
“阿姨,你好厉害啊!”李小丽似乎没有睡意,“阿姨的本事是谁教的啊?”
柳余乐没有回答,她紧闭着眼睛,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在乱撞,她现在需要安静。
“阿姨?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跟阿姨学本事,好不好?”李小丽提高了音量,推了推柳余乐的身体,但后者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