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阴沟里翻船(6)
柳余乐忍着笑看着赵一飞如牵线木偶一样被罗海萍摆弄,而小余数显然很不喜欢中场换人,大哭了起来,同时将一泡尿撒在了赵一飞的手心里。
看着赵一飞狼狈的样子,柳余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赵一飞颇为尴尬:“这是婴儿对人没戒心的表现,说明他喜欢我。”
似乎是为了抗议这个说辞,小余数哭得更大声并开始挣扎。
“算了,还是我来。”柳余乐把小余数抱了回来,她的手刚一接触婴儿的身体,后者便立刻停止了啼哭,并且露出了一个泪眼蒙眬的微笑。
“看看,看看,这就是区别!”罗海萍笑道,“估计他是真把你当妈了,干脆,你收养了得了,我看他爸妈是不会出现了。”
赵一飞皱了皱眉头:“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亲生父母还真是狠得下心。”
“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父母的。”柳余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还好有儿童福利院,”赵一飞说道,“实在不行,就送一家好点的福利院。”
柳余乐神色一黯,这话有些刺耳,但是她知道,不会有更好的建议。
“清者自清,谁都免不了要活在别人的舌头上。”赵一飞突然说道,“还有人说我跟病人要红包呢,多少多少钱,在什么地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开始我还急,见人就解释,后来就懒得说了,真把精力花在这上面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爱说说呗,我只当故事听了,那些人费了工夫还拿不到稿费,那是他们的损失,又不是我的。”
柳余乐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冲他笑了笑:“有道理。”
罗海萍鼓掌:“说得好!不愧是我院的形象代表,有大将风度。”
赵一飞耸耸肩,转身朝门外走去:“好了,好了,不跟你们聊了,还有一堆事儿呢。”
“你脸红了。”罗海萍捂着嘴望着柳余乐笑。
“我也要走了。”柳余乐把婴儿放回婴儿床。
“哎!我怎么觉得赵大夫对你有意思啊?听说你昏迷的时候人家去看过你好几次呢!”罗海萍嬉笑道,“小心啊,你就要成为人民公敌了。那些小护士不吃了你才怪!”
“是你要吃了我吧?”柳余乐的心头掠过一阵慌乱,匆匆夺路而逃,“懒得理你!”
13
屋子又恢复到了整洁的状态,柳余乐把擦地的毛巾扔回水桶,一屁股坐在自己刚擦干净的地板上。这是她和柳斌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他负责屋子的混乱,她则负责处理混乱,从六岁起,她就已经能胜任这项工作,可惜的是,她的世界已经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董和死了,而由他带来的危机还在扩散,如果死亡只是一个开始,那么表示接下来还会更坏。她现在就像被装在瓶子里,手脚都无法展开,任由敌人参观,时间越久,对方对她的了解越多,出击的力度也就越大。除此之外,她更担心的是那些很可能已经被窃取的实验报告,这些东西落在普通人的手里当然没有用处,但如果对方居心叵测,那就不好说了。她是不敢心存侥幸的,那只被她捕获的蟾蜍就已经泄露了某种恶毒的用心——什么样的人会刻意培育危险生物?
现在也不是报警的好时机,没有证据,警察们会对她追根究底,她的生活会被完全破坏掉,或许还会引来疯狂的报复,她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柳余乐走回自己的卧室,整洁让白色更加醒目,冷清也更加突兀了。她在床边坐下来,看着石头堆砌的堡垒,每一颗石子都代表着她救活的一个人,绿色的那一颗让她感到最为温暖,自己的手臂上似乎还有那柔软的触感,那绿色很小,但恰好可以填满那个黑洞,她有这种直觉。如果她不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她倒是很愿意收养小余数的,但是她知道那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余乐!我们在一起好吗?”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像一只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柳余乐看着被风吹得鼓鼓的窗帘,那个幽灵似乎就在里面。柳余乐捂住耳朵,她的眼睛在哭,记忆也在哭。
柳余乐逃到街上去,然而街上的热闹并不能帮到她。这个城市的繁华并不是那种急匆匆的节奏,你无法在一大群模模糊糊与浑浑噩噩中被淹没,她像一个慢条斯理的贵妇人,你能轻易看清楚那种表情:慵懒、自恋、无所谓。她把你的痛苦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但你只不过是她的过客,她不会伸出手来表演慈悲。人们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茶坊里的麻将声,路边摊的烧烤味,牵着手慢慢散步的情侣以及高楼矮楼里亮晶晶的窗户,都是一样的表情。
她一个人,满眼都是陌生。她从不熟悉这座城市,尽管她在这里出生和长大。她生活在一个极为有限的空间里,她像是背着她的牢笼在生活。她没读过幼儿园,学生生活是两点一线,选了本城的医科大学,没有住校,从不参加活动聚会,下课就回家,再加上不是什么特别出挑的美人儿,大家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柳余乐在容西医科大学门口站定,校门紧闭着,已经超过夜里11点了,宿舍的灯都熄灭了,铁门像监狱大门一样伫立着,白色的教学楼与她对视着,寒气逼人。她把记忆锁在里面,她阻止它们和她一起成长,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保鲜,冰冷,万古长存。乔海的脸隐没在一团雾气之中,他仍旧那么年轻,他至少要在五十年后才会开始老去。
他们把他的头颅割下来,送往美国的一家科研机构,装进不锈钢的容器里,冷冻期限是五十年——假如五十年后克隆技术可以发达到为他制造一具新的身体,那么他就可以复活。他的一生都将在那里度过,她知道他其实不会有感觉,可是她常常替他感觉到冷。五十年以后,期望他能重生的人也许都已经死去,包括自己在内,也许不会有他认识的人在那个新世界欢迎他,当然,他也很可能不再记得过去的世界。
柳余乐不想哭,她想着那张脸上曾经有过的爽朗笑容与温和,她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低声跟她说话,小心翼翼地牵她的手。刚萌芽的爱情,像新绿从泥土里冒出来一点尖,脆弱羞怯,让她以为一切都该理所当然地为它开路。她把告诫统统忘掉,她偷偷约会、说谎、逃课,她就是要爱情、要幸福,她不要它就这样消失掉。她厌倦了总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她也想要一个有温度的怀抱、亲吻,她的心事需要一双爱她的耳朵来听,她需要一双微笑着看她的眼睛,这些都值得和她的命运再来一次大战,她已经赢了一次了,为什么不能再赢一次?
她至今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乔海,他是在送她回家之后出事的,送进医院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脏器衰竭。医生们没见过那样的伤口,无法判断毒源,回天乏术,他的父母也是科研人员,与美国一家从事人体冷冻研究的机构有过接触,便立刻做出决定,在乔海脑死亡之前进行冷冻,由于费用昂贵,他们只能选择冷冻大脑。
她是那天半夜接到电话的,醒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已经凝固的血痕,出了很少的血,完全没有痛觉,她后来推测,可能是被乔海外套上的拉链划伤的——很可能正是这微不足道的伤口惹了大祸,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却已经永远没办法知晓。
那个时候她几乎精神崩溃,她绝食、发狂,柳斌不得不用绳子把她绑起来,强行给她注射葡萄糖。她休学一年后才返校,时间并没有治愈那个伤口,它一直在,只是她已经不打算为它殉葬,生命要求继续,它比爱情强大。
乔海父母的决定不只给了乔海一个生机,也同样将生机给了他们自己,给了柳余乐,他们都能从这个希望里找到一个出口。
就当作是做了一个梦吧。是的,你现在比那时候更强大、更小心、更能控制局面,但这不代表你有资格解脱。柳余乐跟自己说,你可以活着,但必须一个人活着,不要侥幸,不要重蹈覆辙,记住,你是毒药,比它们更毒。
柳斌是她唯一的同类,所以他收养了她。他是幸运的,而她将比柳斌更孤独。因为他还有她作为他的“余乐”——她又要到哪里去寻找“余生仅余的快乐”呢?她当然不该生孩子,没有孩子就不会再有悲剧,没有孩子,血缘就不会把这种命运也遗传给她的孩子——否则后者就会像她一样,与正常人的童年绝缘,也永远不会有正常人的幸福。被允许繁殖的只有孤独。
“到此为止吧。”柳余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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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点。
儿科住院病房。
“啪!”一声异响从NICU病房里传了出来,像是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罗海萍吃了一惊,那些婴儿病床都是有床栏的,没有哭声传出,所以她确定落地的绝不是婴儿。她急步走向病房,刚进门眼前便一黑。
黑暗笼罩了整个病房。
“停电了?”大家在茫然中等待着备用电系统启动,这启动不该超过一分钟,但是一分钟过去了,黑暗依旧在继续。罗海萍站在原地,心跳在加速。她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一个黑影,似乎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而且就站在屋子的正中。
“谁?!”罗海萍吓了一跳,因为NICU病房里只有三个婴儿,其中两个孩子的父母在晚上10点钟就离开了,另一个是弃婴,不可能有人探视,更不可能是在这个时间,而值班的主治医师赵雪梅是个女子,可以说,整个病房没有任何男子!
罗海萍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掏出了手机,借助荧光屏的微光打量四周。NICU里没有人。三个婴儿里少了一个——小余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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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二分局的刑警队队长谭镭仔细查看着弃婴睡过的床栏,这位年仅30岁的年轻警官有着一张因长期风吹日晒而造就的沧桑脸,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起码大了10岁。眼睛很亮,但不清澈,在看过了太多的肮脏之后,也很难保持清澈,人们看他一眼,就知道很难获得这家伙的信任。
床栏边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说明被擦拭过,因为护士和医生的指纹至少应该是有的……按照目击证人罗海萍的说法,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影子,可是在监控录像中,除了值班医生、护士和另外两个病婴的父母外,根本没有人进出过NICU病房。那么那个男人是怎么进去的呢?另外,从值班医生和护士的描述来看,大家也都是清醒着的,看不清楚,至少也能听见些动静吧?还有,婴儿十分敏感,被人惊醒之后岂有不哭闹的道理?
这家伙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进入医院偷走一个有病的弃婴呢?之前的蝎子事件也很诡异,这个天气应该不会有蝎子吧?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父母做的?有记者把这事儿曝光了,会不会是他们良心发现,但是又害怕面对媒体,所以就偷偷回来把孩子抱走了?孩子母亲的登记名字是金慧,二十七岁,被人紧急送入医院生产,孩子刚被送进NICU,她便离开了医院,身份证、地址已经证明是假的。父亲那一栏上写着“张强”,两个人都很可能使用了假名字。护士们记得金慧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而那个男人长得却很普通,两个人的衣着都很寒酸,金慧生产时只有这个男人陪着,没有亲属朋友前来探访。女人听到孩子有病时精神几乎崩溃,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他们给孩子交齐了第一笔医疗费,所以并没有人防备他们逃走。
抱走婴儿的人身手不凡,更可疑的是监控录像也在停电的同时失踪了,加上之前蝎子事件中丢失的那一段录像,两次都得手,就需要排除偶然性和运气了,能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进入NICU病房抱走婴儿及偷取录像,说明罪犯对环境极其熟悉,如果不是医院的内部员工,那么肯定曾经在医院、至少在儿科待了相当一段时间,另外,两次都针对同一个孩子,所以不管是不是这对夫妻所为,他们隐瞒自己姓名的原因都不会太单纯。
谭镭走进解毒科时,柳余乐正在阅读一封来自“怪病求救网”的邮件,那封邮件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写信者自称是南部县保胜乡鹰潭村一名叫李强的17岁少年,他提到村子里刚暴发了一场奇怪的“传染病”,最开始是村东头的一个叫李海富的中年农民突然感到腿软,“使不上力”,一头便摔倒在田地里,磕掉了一颗门牙,到了晚上,便躺在床上,“不但是脚,还有身体,连一根小指头都不能动了”“家里人喂他吃东西也吃不进去,第二天下午就死了……”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当地卫生部和公安局都来了人,对尸体和水源都进行了检查,排除了投毒和水源问题。
“……但是他们都说不出是什么问题,大家都在说这是瘟疫,到村子里来的医生说这是造谣,叫我们安心,可还是有人在死啊……村子里好多人都躲出去了,我是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到镇子的网吧发这封信给你的……我觉得那些死掉的人可能是被一种有毒的虫子给咬了,村里人出事之前我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虫子,它长得很像瓢虫,背上的花纹看起来像是一张人脸,很吓人的!没人相信我,说肯定是我编出来的……我现在都不敢睡觉,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谭镭没有立刻开始问话,他一直在等女人注意到他,柳余乐脸上的表情让他很感兴趣,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小心翼翼的敏锐,像一只充满戒心的山猫,无论何时都会蹑手蹑脚,不论是藏起行踪还是接近目标。他想象着她救那个孩子时候的动作,并为那个画面寻找一个形容词,他想到了“本能”。
她注意到他的时候看上去并不吃惊,但谭镭不相信她,他认为她把第一感觉藏起来了,只是速度快得难以觉察。他向她询问关于蝎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