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荒村惊雷
暴雨砸在茅草屋顶上，像千万把碎石子儿往下砸。
陈牧是被疼醒的，左肩火辣辣地烧，像是有人拿烧红的烙铁在皮肉里搅。
他猛地睁开眼，首先撞进瞳孔的是漏雨的房梁——椽子上结着蛛网，雨水顺着霉斑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醒了？“
沙哑的女声从右侧传来。
陈牧偏头，看见个穿粗布短褐的妇人，鬓角沾着草屑，正往他肩头敷药。
药汁混着雨水渗进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那妇人却像没看见似的，用破布扎紧药包：“这书生命真硬，被丢在河堤下泡了半宿，换旁人早喂鱼了。“
书...生？
陈牧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像被牛车碾过，记忆的碎片突然炸开——他明明在图书馆查《汉代农书辑要》，转身接导师电话时绊到电线，再睁眼就到了这儿？
“赵四娘，他醒了？“
门帘被风掀开条缝，冷雨灌进来。
陈牧这才看清屋里陈设：土炕、缺角的陶瓮、墙上挂着半块干菜。
赵四娘把药罐往火塘边推推，火星子噼啪乱溅：“醒了。
陈三郎，你可记着自己是谁不？“
陈三郎？
陈牧喉结动了动，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砂纸：“我...青禾村的？“
赵四娘的手顿了顿，药杵在石臼里碾出闷响：“上月被县尉抓去修泾河大堤的耕夫，昨儿晌午河堤垮了，官差卷着粮米跑了，你被冲下来卡在芦苇荡里。
要不是我家狗子放牛路过，你早喂鱼了。“她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探究：“你先前总说'之乎者也'，莫不是真中过秀才？“
陈牧没接话。
他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指甲缝里嵌着泥，腕子上有道新疤——这双手分明是干了十年农活的。
可他的记忆里还剩着现代的课表：周一《中国古代经济史》，周三《考古现场模拟》...导师说过的话突然炸响：“代田法是汉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推广的，陇右这种贫瘠地正合用！“
“大争之世，陇右道...“陈牧喃喃重复赵四娘方才的话，喉间泛起苦味。
窗外的雨渐小了，他听见远处有妇人哭嚎，孩子的抽噎混在风里。
赵四娘叹口气，把药碗递给他：“喝了吧，去去寒气。
这世道，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药汁苦得钻心。
陈牧握着粗陶碗，盯着窗纸上透进来的微光——天快亮了。
鸡叫头遍时，陈牧站在村口。
晨雾未散，他望着田里佝偻的身影，喉头突然发紧。
几个村民正用木犁翻地，犁头嵌在板结的土块里，牛喘得脖子上冒白气，犁手攥着缰绳喊号子，地却只翻起浅浅一层。
“这犁头太钝了。“陈牧脱口而出。
旁边蹲在田埂上抽烟的老汉抬头，旱烟锅子在手里磕了磕：“钝？
木犁能用三年就不错了。
铁犁？
县上的铁铺卖三十贯，咱村凑不出半副。“他眯眼打量陈牧，“你个被水冲傻的，懂个球？“
陈牧没说话。
他蹲下来，手指插进泥土——土是死的，板结得像砖。
现代课本里的内容在脑子里转：代田法要分垄轮作，可前提是犁得深、翻得匀。
他望着木犁上厚重的犁壁，突然想起博物馆里的汉代铁犁铧——V形刃，破土省力，翻土均匀。
“王铁匠！“
陈牧拔腿往村东头跑。
铁匠铺的门敞着，风箱呼哧呼哧响，王铁匠光着膀子打铁，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
他拎着烧红的锄头，看见陈牧就瞪眼：“哪来的叫花子？
滚！“
“我要改犁头。“陈牧冲过去，抓起块废铁在地上画。“木犁壁太厚，铁犁铧做成这样——“他画出V形弧度，“刃口斜着，入土角度三十度，牛拉着省三成力，翻土深三寸。“
王铁匠的锤子停在半空。
他弯腰凑近看，黑黢黢的脸上沾着铁屑：“你懂个屁？
铁犁铧要淬火，要锻打，你当是捏泥人？“
“淬火用井水，锻打时先粗后细。“陈牧想起《天工开物》里的锻铁法，“您试试，要是不好使，我把自家那半袋粟米赔您。“
王铁匠的眉毛动了动。
他用铁钳夹起块废铁，在火里烧得通红，突然把锤子塞给陈牧：“画得倒像回事，你来试试？“
陈牧手忙脚乱接住锤子。
他记得导师说过古代锻铁要“趁热打，分阶段“，咬着牙砸了三下——火星子溅到脸上，疼得他皱眉，可那铁料竟真的慢慢弯出了V形。
王铁匠盯着铁料，突然笑出一口黄牙：“成，明儿个给你打。“
午后的山风带着松涛声。
李大牛扛着猎叉走在前头，皮靴踩得落叶沙沙响：“上月邻村被突厥人屠了，老弱都没留。
我去收尸，血把村口的井都染红了。“他回头看陈牧，眼角有道旧疤，“你说要设陷阱，真能防？“
陈牧望着山脚的沟壑。
那里有块天然凹地，两边是陡崖，像个口袋。
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这儿埋绊马索，那儿挖陷马坑，上面盖草皮。
突厥人骑马冲进来，前有绊索，后有陷坑，跑都跑不了。“
李大牛蹲下来，手指蹭掉地上的土：“你咋知道这些？“
“书上看的。“陈牧没说实话。
他望着远处的山梁，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前世在纪录片里看的乱世惨状，原来都是真的。
傍晚的村祠堂飘着霉味。
陈三叔蹲在门槛上，旱烟杆敲得青石板响：“组织乡兵？
突厥人要是记仇，咱村能剩几个？“
“总比像邻村那样被屠强！“李大牛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来，“我家二小子上个月被掳走，到现在生死不明。
再这么下去，咱们都是待宰的羔羊！“
几个壮丁小声附和。
陈牧望着人群里交头接耳的村民，他们的眼睛里有怀疑，有恐惧，还有点隐约的期待。
他提高声音：“每户轮流守山岗，看见骑尘就敲梆子。
今晚开始练扎草人，半月就能成伍。“
“书生说大话！“人群里有人喊。“就是，官差都打不过突厥人，咱们拿锄头能行？“
陈牧突然扯开衣襟。
左肩的药包渗着血，在粗布上晕开暗褐的花：“我被官差丢在河堤下时，想的是——要是咱们自己能护着自己，何必要等官差？“他的声音发抖，“邻村的老人跪在地上求命，突厥人拿马刀剁他们的手。
咱们的妻儿要是也这样...“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虫鸣。赵四娘抹了把眼泪：“我信这娃。“
陈三叔把旱烟杆往地上一磕：“散了！明儿个卯时在晒谷场集合。“
深夜的月亮被云遮住了。
陈牧蹲在山岗上，手心里全是汗。
他听见马蹄声时，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得得得，像敲在他心上。
“敲梆子！“他低吼。
第一声梆子响划破夜空时，突厥骑兵已经冲进了凹地。
陈牧看见火把亮起，绊马索猛地绷紧——为首的马前蹄腾空，骑手摔进陷坑，后面的马收不住脚，接二连三栽进去。
壮丁们举着锄头冲上去，喊杀声混着马的嘶鸣。
“抓活的！“陈牧喊。
他抄起根木棍冲过去，看见个胡骑正举刀砍李大牛，一棍子砸在他手腕上。
刀当啷落地，胡骑骂骂咧咧扑过来，被陈牧绊了个狗吃屎。
战斗结束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陈牧站在冒烟的草垛前，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个突厥人——两个断了腿，一个额头撞在石头上，血把草叶染得通红。
李大牛踹了踹俘虏的腰：“问他，为啥来？“
俘虏抬头，眼睛里全是凶光。
陈牧蹲下来，用生硬的胡语问：“谁派你们来的？“
俘虏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阿鲁克大人要踏平青禾村，把你们的女人...啊！“
李大牛的猎叉尖抵在他脖子上：“说！“
“阿鲁克大人...集结了百骑，三日后...“俘虏突然笑起来，“你们等死吧！“
陈牧站起身，望着泛白的天际线。
山风卷着血腥气扑过来，他听见村东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王铁匠的铺子彻夜未歇，火星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散落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