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末末
青蝉绵长的嗡鸣声渐次入耳,如同老式收音机滋啦滋啦地唱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草清香,紫藤萝在午后的阳光下晕染出蜜色光晕,那些垂坠的藤蔓像是被晒化的紫色绸缎,顺着黛色瓦檐缓缓淌落,各色的蝴蝶飞穿在其中。西厢房的木格窗半开着,捕梦网上的铃铛随着微风叮咚作响,夏日午后的宁静不过如此。
老槐树的影子在小院东侧划出浑圆的暗斑,那个秋千架就搭在这团阴影里。原本松垂的秋千绳陡然绷直,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像支离弦的箭射向半空。白色背心,紫色背带裤,肩带扣歪在右肩,上面缠着几朵紫藤花。短发被汗黏成几缕小刷子,随着动作在耳后甩出利落的弧线,嘴里不时发出孩童稚嫩的欢呼声。
她突然松开双手,张开双臂的姿势像是要抓住风,脖颈间露出的皮肤比新蒸的糯米糕还白嫩,却看得我触目惊心——勃颈与锁骨处的白色五瓣花胎记,竟和我的一模一样!
这丫头的眉眼越看越熟悉。我不禁向前走去,心中的忐忑急剧加深。她似沉醉在秋千的摇晃中,对我的举动丝毫没有察觉。就当我离她还有十步距离时,一只黑猫突然从葡萄架后跳跃而出,抖落身上的碎草,阳光照射在它的皮毛上,显得格外光泽油亮,翡翠色瞳孔泛着井水般的幽光。
我不由地一惊,脚步钝住。转头瞬间刚好和它对视,幽绿的猫瞳让我想起了那只青眼狐,我现在特别讨厌这种泛着幽光的墨绿色
然而,它只是朝我这儿看了一眼,高傲地扭头朝小女孩走去。这家伙的神态让我不禁想起了那只闯入我家里的白猫,猫都是这么的傲慢的吗?
“小黑!你又躲哪里去啦?想不想吃樱桃呀?”小女孩灵活地跳下秋千,将黑猫从地上高高举起,手腕上的银镯与黑猫脖子上挂的铜铃撞出清响。碍于身材矮小,黑猫后腿滑稽地踮着,尾巴在空中画圈。
一人一猫径直朝我走来,我还未作出反应,她俩明晃晃地从我身体里穿过,朝小池塘走去。此刻我才顿觉,此刻的我只是虚影。
两朵荷花就将小小的池塘给铺满了。黑猫在池边伸了个懒腰,趴在石沿上,仰头看着小女孩慢慢爬上池边的假山。细短的手臂在空中惊险地挥舞着,好不容易摘了两个樱桃,小身子跟着枝桠一起摇晃两下,稳定后,将樱桃随手放入裤兜里。
“砰——”
玻璃碎裂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平和的画面。黑猫率先警觉站起,黑尾翘起,猫耳时不时地抖动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假山最高处的小女孩。
小女孩死死趴在假山上,我上前探去,偷偷爬上假山,与她并肩。看到了围墙旁隔壁家的大庭院,一个单尾麻花辫的小女孩,正仰头看向二楼被砸碎的窗户。
“泠泠,快来!”
当那个叫泠泠的小女孩转过脸时,我差点惊得从假山上摔下去——是苏泠小时候的模样。我全身的汗毛竖起,头皮发麻,哽咽着口水转头看向我旁边的小女孩,随着一声带着哭腔的“末末”,我更加肯定了内心的想法——这个久远的乳名,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叫我了,久到连同记忆一块儿消失。尘封的记忆慢慢涌入脑海,即兴奋又有些紧张。
末末利索地从假山上爬下,大约是心里太急,差点一脚踩空摔进池塘,惊地旁边的小黑喵呜叫起。泠泠很快冲到庭院里,小脸上满是泪痕,红扑扑的小脸栽进小离的怀里。我跟她的身高差从小就没变过,一直比我矮大半个头。
末末踉跄地朝后退了两步,小小的身子竭力稳住,不停地轻拍着泠泠的后背,“泠泠别怕,末末会保护泠泠的,吃个樱桃吧,我刚摘的,可甜啦!”
她快速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樱桃,随手在衣服上蹭干净,就往泠泠的嘴巴里塞。泠泠哽咽地咬着樱桃,樱桃汁顺着口水滴落在粉色的吊带裙上,染出点点深红斑渍。抽泣声渐渐平稳,却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崩溃大哭,“末末,我害怕,爸爸要跟坏阿姨走了,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妈妈。”
末末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拍着泠泠的肩膀,十分有底气地道:“泠泠不怕,我有办法,跟我来!”
末末拉着泠泠飞快地跑进屋子,黑猫紧跟其后。两人来到东厢房走廊深处,偷偷打开一扇陈旧的桃木门,木门吱呀地声音惊得两个小女孩暂停了手上的动作,泠泠贴近末末的后背,朝走廊拐角处看去,末末小声对着黑猫道:“小黑乖哦,奶奶来了要叫哦~”
黑猫像是听懂了一样,看向走廊的拐角处,警觉地忽闪着自己的猫耳。
末末拉着泠泠闪入房间,木门再一次被吱呀关上。她十分熟练地打开衣柜柜门,扒开衣服爬进去,咬紧牙关,用力移动里面的暗格,使出吃奶的劲儿,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青铜圆形罗盘。
直径三寸的青铜圆盘,边缘残留着范铸法特有的蝉翼纹痕迹。外圈双钩阴刻夔龙纹饰,龙首微昂作吐雾状,曲躯盘旋如游动的暗河。紧邻龙纹的内圈镌有十二元辰刻度,鼠、牛、虎等生肖名称以战国鸟篆书写,字迹随铜料延展性产生自然扭曲。引人注目的是八卦方位的布局: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的刻痕相互交织,构成二十八宿的星轨网络,于中间凹陷出一个圆坑。四象方位的兽纹头部正对着凹陷处中心的陨针,上面刻着某种神秘的符文。
“这个是许愿盘子,只要对它许愿,就能梦想成真。”末末憋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解释着青铜罗盘,小心地将它轻放在地板上,将手上的汗蹭在裤腿上,和泠泠围着罗盘对面盘坐。“我小姑得了癌症,有天晚上,奶奶偷偷用它许愿,结果小姑第二天就好啦!泠泠,快试试!不过,千万别让我奶奶知道,否则,我又要被她关小黑屋了。”
泠泠失落的小脸上顿然出现了喜色,双手合十,对着罗盘十分虔诚地说道:“我希望爸爸妈妈和我能永远在一起!”说罢,罗盘并没有什么反映,泠泠的眼眶骤然湿润,末末立即捂住她的嘴巴,对着罗盘看了许久,似乎在回忆奶奶使用罗盘的过程。
就在此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奶奶坐在案桌前的场景。房间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正好洒在案桌上的罗盘上,奶奶将食指指尖刺入罗盘,接着双手交错起诀,罗盘上方缓缓浮现出鎏金卦象,随着一声“离明敕!”,金光破散,飘动的窗帘归于平静。
想到这,末末一把拉住泠泠的手,不顾泠泠惊恐地反抗,将食指指尖狠狠刺入罗盘中央的陨针尖头,血液立马顺着陨针上的暗纹流入罗盘中央的圆坑中,又沿着圆坑中的细纹沟壑向上延伸,如同虚无渊八座奇峰峰顶上涌下的灵泉,此刻正从中央倒灌于八方卦象之中。当罗盘表面布满暗涌的血液时,十二元辰和八卦阵图骤然转动,二十八宿星轨流转鎏金辉光,四象神兽黑、红、青、白四色虚影自罗盘升起,八卦卦象呼之欲出——坎上离下。第五爻动化为水,变爻辞,形成水火倒悬的逆自然格局,三日不破者,情火焚心。情劫,大凶!
两个小丫头显然被这奇幻的景象惊呆了。那时的我还不懂的八卦之术,如今看来,苏氏夫妇的情劫在一开始就埋下了,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是错误。苏泠恰似这场情劫结出的苦果,对待自己看重的人,私有心会异常强烈,成年后直至癫狂。
我看向苏泠,在鎏金卦象光影的反射下,她的双瞳逐渐呈现奇异的暗红色。
“小黑,你又在给末末当门神了,这丫头,又躲我房间里偷玩什么呢?”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拐杖驻停在地板上的“咚咚”声像极了催命号角。
泠泠下意识地抽离了自己的手指,光芒瞬收。两人慌张地将罗盘放回原处,却在出门的那一刻,跟奶奶撞了个满怀。“两个小丫头,毛毛躁躁的!”这声音如同洪水猛兽般,惊得两人连滚带爬地逃走。
我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奶奶拄着拐杖缓慢进入房间。她似乎一直都这么老,眼前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银白的头发在头上盘了一圈,惨白干瘪的皮肤,如同多次揉捏的打印纸,满脸褶皱。一进房间,她的目光就锁定在了衣柜门上,苍老的脸硬挤出了无奈之情,抡起拐杖指向我,狠戾道:“看你都干了什么!”
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吓得不敢出声。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就是个‘神婆’,哪家孩子惊到了,她能看。若不是回想起这段记忆,我都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厉害的法器。莫非她真能看见鬼神,连我这样的虚影都能看见?
“作孽!作孽呀!”拐杖随即朝我砸来,我条件反射地护住脑袋,却听见拐杖砸落到地板上的重击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猫叫——终究是虚惊一场。
我再也不敢呆在原地,头也不回的逃到小院里。就看见两个小丫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坐在老槐树下,小脸红扑扑的,像极了樱桃。泠泠小声问道:“成了吗?”末末想了想,“可能吧。”泠泠明显有些失望。末末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就算那个坏阿姨进了你家,她要是欺负你,我替你收拾她!”
看着自己咧嘴傻笑的样子,我突然有些鼻子泛酸。在我遗忘这段记忆的日子里,我似乎并没有照顾好她。
三天后的子夜时分,苏家突然着火。苏妈葬身火海,苏爸恰巧夜归,从火海中就出了昏迷中的苏泠。苏泠九死一生,后背被水晶灯碎片砸伤,留下了一块成人巴掌大小的狰狞疤痕,如同心灵的创伤,深深烙印在她的身上。
事后,警方调查称是意外。
苏爸怕苏泠陷入火海的恐惧中,出院后就带她迁往广州,再也没回来过。再次遇见后得知,苏爸早就在广州安置好了房子,待苏泠从火灾阴影中缓过后,就与苏泠口中的坏阿姨结婚生子。此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仅存的一丝父爱,在多年以后的一次掌掴中,烟消云散。
我突然明白苏泠为什么那么讨厌宋之意。在叶谨川和我之间做选择,她宁愿不要爱情。如果非要有人跟她分享我,那个人可以是叶谨川,绝对不可以是宋之意。在她看来,宋之意就是我们三人之外的搅屎棍,不仅搅浑了与我之间的友情,也搅浑了与叶谨川之间的信任。
小时候的我,弥补了她内心对爱的缺漏。当精神支柱失而复得后再一次被剥夺时,那种恐惧与奔溃,如同被挖走了心脏。
“你真的感受到了她的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