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棋局渐明
晨雾如轻纱般弥漫，尚未散去。
扶苏伫立在屋内，耳中清晰地捕捉到院外传来三声低沉、沙哑的鸦鸣——那是李福的暗号。
他伸出手，缓缓掀开粗糙的布门帘，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触感粗糙而质朴。
眼前，那灰衣小吏正蜷缩在墙根，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正用枯枝在地上画着圈，动作迟缓而神秘。
见扶苏出来，他迅速塞来一个油纸包，指腹在包角轻轻捻了两下，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张衡，万昌药行东家。“李福压低声音，那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带着一丝隐秘。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着某种秘密，“前日里有人见他往赵常侍府送了三车锦盒，盖着西域香料的封条——可那车辙印子，和上个月失踪的三十名骊山工匠运料车一模一样。“
扶苏捏着油纸包的手微微收紧，那油纸的触感在掌心变得格外清晰。
纸包里是半块焦黑的陶片，边缘还粘着暗褐色的血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那是前日莫若晴从义庄工匠尸身指甲里刮下的，经她辨认，那是混了乌头碱的生漆。
“谢了。“他拍了拍李福的肩，指腹在对方袖中塞了块碎银，那银块与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福缩了缩脖子，抬头时眼底泛着青黑，像是藏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疲惫，“公子小心，张衡身边总跟着四个带刀的护院，前日还见他和西市的屠户教头喝酒——“
“知道了。“扶苏打断他，转身往屋内走。
晨风吹在身上，那粗麻短褐猎猎作响，像一面旗帜在风中舞动。
袖口露出半截被药汁染黄的手腕，带着淡淡的药香。
李福望着他背影，突然压低声音：“昨夜我在府衙值夜，听见赵德和陈大人吵——说什么'药行的账册该烧了'。“
门帘“刷“地落下，截断了后半句，那声音干脆而决绝。
莫若晴正蹲在廊下捣药，石臼里的青黛汁子被杵棒砸得飞溅，发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的汁子在她月白裙角染了团蓝斑，色彩对比鲜明。
见他进来，她抬头时鬓边碎发粘着药末，像是戴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李福又送消息了？“
“张衡。“扶苏把陶片放在她膝头，“赵高的钱袋子。“
莫若晴的杵棒顿在半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低头盯着陶片上的血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昨日义庄那两个工匠，指甲里的乌头碱是生漆调和的——生漆只有漆器作坊用，可张衡的药行...上月刚接了骊山行宫的漆器订单。“
石臼里的青黛汁突然“啪“地溅在她手背上，那声音清脆而响亮。
她猛地抬头，眼底像淬了把刀，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扶苏，那些工匠不是病死的，是被灭口。
他们修的宫墙里，藏着赵高的秘密。“
扶苏摸出怀里的糖凤凰——这是前日莫若晴从东市带回来的，糖渣早被体温焐化了些，边缘泛着黏腻的光，触感温热而甜蜜。
他用指甲在糖凤翅膀上划了道细痕，“今日我去会会张衡。“
“不行。“莫若晴霍地站起来，石臼“当啷“摔在地上，青黛汁子顺着青石板缝蜿蜒，像条蓝色的蛇，那流动的汁液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光。
“赵德的人这两日在东市查生面孔，你上次扮药商被酒肆的小二记了模样——“
“所以要更像个药商。“扶苏从梁上取下个褪色的布囊，里面装着晒干的紫苏叶，那叶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掀开布囊，浅紫色的碎叶间露出几点雪白的曼陀罗花瓣，色彩对比鲜明。
莫若晴盯着那花瓣，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曼陀罗制过也有毒，若被他尝出来——“
“他不会尝。“扶苏扯出个笑，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青黛渍，那颜色在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张衡的药行走的是量，收药材只看卖相。
我昨日特意把曼陀罗花瓣撕成碎末，混在紫苏里，乍看是晒得不均匀的残叶。“
莫若晴的手指慢慢松开。
她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乱发，“记得申时前回来。“她从腰间解下个小玉瓶，塞进他掌心，那玉瓶的触感温润而光滑，“这是解乌头碱的药，含在舌下。“
万昌药行的朱漆大门比旁的铺子宽了两寸，朱漆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扶苏站在台阶下，望着门楣上“货通六国“的金漆匾额，那金色的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深吸一口气，闻着从门里飘出的混合药香——有党参的甜，陈皮的辛，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血渍渗进木头里的味道。
“客官要点什么？“柜台后坐着个胖伙计，正用算盘拨拉得噼啪响，那声音清脆而急促。
扶苏掀开布囊，“找你们东家，谈谈药材生意。“
进入药行，扶苏暗中观察着四周，眼角的余光瞥见四个带刀的护院分散在各个角落，他们的身影高大而魁梧，刀鞘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后堂传来脚步声，一个穿宝蓝绸衫的中年男人掀帘出来，方脸，眉骨高得像块砖，左手拇指戴着枚翡翠扳指，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褐色药渍——正是张衡。
“小友贵姓？“张衡扫了眼布囊里的药材，眼皮跳了跳，那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警惕。
“在下姓苏，西市卖草药的。“扶苏弯腰作揖，袖中布囊垂下来，几缕紫苏叶掉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听说张老板最会识货，特地带了新收的紫苏来。“
张衡蹲下身，捡起片紫苏叶。
阳光透过廊下的竹帘照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的算计。
扶苏心中一紧，担心护院会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的手心微微出汗，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布囊。
张衡用指甲掐了掐叶片，“成色一般。“
“是次等货。“扶苏赔着笑，“可胜在便宜。
十文钱一斤，比药市便宜三成。“
张衡的手指顿住了。
他直起腰，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十文？“
“小本生意，图个走量。“扶苏从布囊里抓出把药材，“您看这叶子虽碎，晒得干，存个两三年没问题。
骊山行宫的采买不是要囤冬药么？
您若收了这批，转手就能赚——“
“够了。“张衡突然打断他，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你怎么知道骊山行宫要囤冬药？“
扶苏心里一紧，面上却堆起更憨的笑，“前日在酒肆听差役说的，说行宫要备足药材过冬...小的哪懂这些，就是想赚个辛苦钱。“
张衡盯着他看了半盏茶的时辰。
柜台后的胖伙计算盘声停了，连街上的车马声都远了，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就在扶苏以为要谈崩时，张衡突然笑了，露出颗金牙，“十文就十文。
明日辰时，带五十斤来。“
“哎哎。“扶苏忙点头，“那小的明日——“
“别急。“张衡伸手按住他肩膀，力气大得发疼，“我这人交朋友，最恨藏着掖着。
你说你在西市卖药，可西市的老周头前日说，新来个卖紫苏的，模样和你有七分像。“
冷汗顺着扶苏后背滑进衣领，他的心跳急剧加速。
他望着张衡眼里的阴鸷，突然“扑通“跪在地上，“张老板明鉴！
小的确实是新来的，怕抢了老周头的生意，才去东市收的货...您要是嫌小的不地道，这单生意不做也罢！“
他抬头时眼眶泛红，活像被戳破的小贩子。
张衡盯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松开手，“起来吧。“他转身往回走，走到门口又停住，“明日辰时，带药来。
我介绍个朋友给你——咸阳城的药材生意，没几个不给他面子的。“
扶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紫苏叶，指腹触到片曼陀罗花瓣——刚才张衡掐叶子时，恰好避开了那处。
他暗自庆幸没有被护院和张衡发现破绽。
扶苏离开药行，走在街道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将一切都染成了橙红色。
街边的店铺渐渐打烊，行人也越来越少。
他加快脚步，心中满是对莫若晴的牵挂。
暮色漫进院子时，莫若晴正蹲在井边洗药杵。
扶苏推开门，见她裙角沾着泥，发梢滴着水，却仍在盯着石桌上的陶片。
“如何？“她转身时，水珠顺着药杵往下淌，在地上溅出小水洼，发出清脆的声响。
扶苏把布囊扔在石桌上，“他答应收药，还说要介绍朋友。“他摸出袖中张衡塞的银钱，“这是定金，五两。“
莫若晴捏着银钱，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这钱是新铸的，纹路和赵府上个月发的月钱一样。“她突然抬头，“他说的朋友，该是赵德。“
扶苏没说话。
他望着院角那株老槐，月光正爬上树桠，把影子投在墙上，像道蜿蜒的蛇，那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明日我陪你去。“莫若晴突然说，“我扮作你的表妹，背药篓跟在后面。“
“不行。“扶苏按住她的手，“赵德见过你的画像——上个月义庄的仵作说，有人拿你的画像问过尸首。“
莫若晴的手在他掌心里缩了缩。
她望着天边渐起的乌云，轻声道：“那你记得，明日辰时三刻，无论谈成什么，都要往街角的茶摊走。“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纸包，“茶摊的老妇人是我救过的，她会给你碗加了蜜的酸梅汤——蜜里掺了鹤顶红，若张衡要对你不利，你就打翻那碗汤。“
扶苏捏着纸包，突然把她拉进怀里。
莫若晴的发顶沾着药香，混着他身上的紫苏味，像团暖融融的雾，那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我会回来。“
夜更深了。
扶苏躺在竹席上，望着窗纸上莫若晴的剪影——她正对着烛火磨药，石杵的声音一下下敲在他心上，那声音单调而有节奏。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摸出枕下的糖凤凰，糖渣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那光芒柔和而温暖。
突然，院外传来瓦砾轻响，像片叶子落下来，那声音细微而神秘。
扶苏翻身下床，推开窗。
墙根下有个小竹筒，系着片麻黄叶——和三日前那个一模一样。
他捡起竹筒，拔开塞子，里面掉出张纸条，字迹是李福的，被血浸透了半片：“张衡...私造...铜...“
后面的字被撕得干干净净。
夜风卷着药香钻进窗来，扶苏捏着纸条，听见隔壁屋的磨药声停了。
他抬头望向西市方向，那里的灯火早已熄灭，只剩万昌药行的灯笼还亮着，像团妖异的火，在暗夜里明明灭灭。
明日辰时，该去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