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当“中国风”吹到欧洲,“中国”便成了关注的焦点。
欧洲人自视甚高,当他们面对自身以外的世界时,他们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这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这种提问方式已成了他们的习惯。
将此一问,问向当时的“中国”,那问题就成了:“中国”是野蛮的,还是文明的?对于欧洲来说,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对这个问题,他们不但参考了《马可·波罗游记》,还有传教士对明末清初中国文化的实地考察,更有欧洲商人“利来”“利往”,几百年来,一直在欧洲销售中国的丝、瓷、茶等商品。几乎所有的欧洲人都通过这些商品对中国有了一定的了解,并普遍认为:“中国”是文明的。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既然“中国”是文明的,可“中国”并没有基督教,也没有教会和教皇,这引发了一个问题——文明可以没有基督教吗?这个问题给教会和教皇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们必须回答,不能回避。传教士在中国本土考察并传教,发现儒生可以信教,教士亦能从儒。于是乎,就有了一种观点,叫作“孔耶同源”,也就是孔子和耶稣同出一源——最高存在,孔子源于天,耶稣源于天主,天是最高存在的自然形态,天主是最高存在的人格形态,故天与天主互补,儒教与基督教相通。
对于最高存在,传教士从中国传统出发,对应了两种说法:一种是基于史学传统的“五帝”的说法,而有“上帝”一说;另一种是基于经学传统的天命、天道、天理的说法,而有“天主”一说。天命是必然性的,天道是规律性的,天理是伦理性的,而天主则是主体性的,所以,基督教在中国也叫作“天主教”。
“天”与“主”合二为一,就叫作“天主”。
“天”是中国式的天,“主”是基督教的主。
但这只是基于“孔耶同源”说而有的一种观点,究竟如何,还要看它能不能得到罗马教廷的教皇的认可。教皇闻而知之,知而不解,问道:儒教尊天、尊孔,又如何与基督教相通?
于是,孔子及其儒家经典被引入欧洲,孔子被称为“哲学家”,儒学被称为“哲学”。欧洲人这才发现,中国人除了有丝、瓷、茶,还有哲学——欧洲人所说的那种“哲学”。
后来,有人认为,传教士把孔子当作“哲学家”是对孔子的过分赞誉。其实不然。“哲学家”非但不是对孔子的过分称道,反而是低估了孔子的地位。
在中国,孔子的地位被传教士提到“孔耶同源”的高度,在他们看来,与耶稣相提并论,何等尊荣!当然,他们未必真的尊孔,只是为了在中国传教,与“中国”结亲家,这是他们文化传教策略的一部分。
然而,当这些思想传到欧洲时,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在欧洲,人们称孔子为“哲学家”,因为在当时基督教的学术传统里,神学是第一位的,而“哲学”则是“神学的婢女”,“哲学家”的地位也就高不到哪里,只能成为“神的仆从”。
“哲学”的学术地位,是随着理性的上升而提高的。当“哲学”通过认识论,以数学和科学的方式证明上帝存在时,“哲学”就以理性取代神性、取代宗教,而与神学平起平坐了。
不仅如此,“哲学”还赋予国家绝对精神,使得国家观念成为绝对精神的集中反映。在政教分离中,“哲学”封神。
当推动理性上升的启蒙运动遇到从中国来的“哲学家”孔子时,孔子的思想为文艺复兴运动之后的欧洲提供了政教分离、开明专制的理念。欧洲的那些君主纷纷成为孔子的拥趸。摆脱神权控制,实现王权独立,他们拿孔子来为自己的统治辩护,而运动之代表,如伏尔泰、莱布尼茨,当时人称“欧洲的孔夫子”。
运动初期的主要问题是,欧洲王权如何与神权分离?中国提供了一种样式。到了运动后期,王权和神权分离已成事实,于是,又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欧洲向何处去”:中国乎?希腊乎?为此,欧洲思想界发起了大讨论,甚至将孔子与苏格拉底进行了比较。
当时,欧洲以宗教改革推动民族国家兴起,而新兴的国家又面临着“向何处去”的问题。如何做出选择,成了一个重要的议题。
对于中国和希腊的不同选择,不光是历史道路的选择,还是国家制度的选择。主张君主制的,选择中国;提倡民主制的,选择希腊。当欧洲人纷纷表示“我们都是希腊人”时,中国就被欧洲放弃了,从欧洲借以发展的动力变成欧洲进步的绊脚石。
正好此时,宗教裁判所也做出了定性,由教皇裁定,中国人祭天、祭祖、祭孔之礼仪,属于无神论的性质,而无神论就是基督教的敌人。于是,教皇不仁,以孔子为刍狗,至于“孔耶同源”,那就更别提了,“中西合璧”一说也到此为止,转而走向了脱钩。
作为国家主义的代表,孔子的历史地位与欧洲的国策密切相关。当欧洲的君主们羡慕中国的“开明专制”时,孔子不但是中国历代帝王师,也成了启蒙运动中欧洲君王的老师。可一旦历史的风向转了,从君主转向民主,孔子就不再是欧洲君主们的选项。他们改以希腊为师,使国家在原来君主制的基础上,朝着民主化的方向进行改良。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从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向着洛克的《政府论》的近代化进展,看到了欧洲近代国家从君主专制向君主立宪制转变的民主立场。
正是在这一转变中,孔子不但掉落“孔耶同源”的神坛,还从“中国哲学第一人”的思想高地沦陷。孔子的思想地位是君主制的国家主义造就的,一旦失去这一背景,孔子还是“哲学家”吗?《论语》还算得上“哲学”吗?
黑格尔以此来评价孔子和《论语》,把他们放在他自己的《大逻辑》和《法哲学原理》的天平上来称一称,用《哲学史》和《历史哲学》的尺度来量一量,以“绝对精神”的口吻断然指出:孔子不是“哲学家”,《论语》也谈不上“哲学”。这样看来,在十九世纪的欧洲,黑格尔可以说是“打倒孔家店”的第一人。
中国哲学之于启蒙运动时的欧洲,原本有两个代表:一个是孔子,作为国家主义的代表;另一个是老子,作为个人主义的代表。当王朝中国的国家主义在欧洲失败时,孔子跟着跌落,但文化中国和老子的影响还在,还在随着欧洲个人主义的兴起而继续发展,其思想之流在从卢梭到尼采的“哲学”里隐现,让我们来一一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