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天国和历史中寻找永恒
如果真的是在现代电影中,当智慧老人发现神谕不灵、魔法石碎裂之后,他会怎么办?一次跋涉天路、求见天神的苦旅就要开始了吧。《离骚》也是如此。

《人物御龙帛画》复制品,图片提供:视觉中国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屈原发现,他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历史上与他有过类似处境的人都被做成了肉羹。他哀叹没有赶上三皇五帝的好时代,但同时又不为初心后悔。用蕙草擦干眼泪后,他跪下向上天祝祷。既然关于光明和中正的信念已经深植于屈原心中,哪怕与世界冲突,他也宁愿踏上求索的旅途。
屈原驾驶玉龙和凤凰猛然飞起,大地上随即刮起风尘。前文屈原吐槽各种历史例证时絮絮叨叨,但到这里,忽然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带有终于要离开这乱七八糟的人间的爽利之感。而且,有一件文物在现代出土,可以使我们对“驷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风余上征”这两句有额外的感觉。1942年出土了楚帛书的长沙子弹库楚墓,在20世纪70年代又进行了一次发掘,发现了一件之前漏掉的文物,就是现藏于湖南博物院的战国《人物御龙帛画》。这幅帛画上的人物头戴高冠、腰佩长剑,完全如同《九章》中的自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而他驾驶的龙凤正随云腾空。这幅帛画平放在椁盖板下方与外棺上方的隔板上面[30],大多数学者认为它是导引死者灵魂升天的灵幡。因为长沙子弹库楚墓的封墓时间约在屈原的青少年时,所以不可能是灵幡受到《离骚》的影响,而必然是《离骚》受到当时丧葬仪式的影响。在灵幡之上,驾驶龙凤飞升的形象意味着离开生之世界,奔向死之世界,我们也可联想,屈原“驷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时,其实也带有一去不回,走向死亡的悲壮。
《离骚》从这个地方就变得很好看了。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下面我们就迎来了《离骚》中最精彩的段落。屈原迅速飞升,一会儿在世界最西面太阳洗澡的咸池饮马,一会儿又到世界最东面太阳升起之地的扶桑,让驾驶月亮车的神灵望舒给他开道,又让雷神丰隆给他传令。
屈原似乎认为他必须在一日之内找到答案,所以拜托驾驶日车的神羲和一旦看到日落处的崦嵫山就把车速放慢。屈原本人却鞭策凤凰更疾速地飞行,以超越时间的速度去跨越日夜的边境。巨大的焦虑驱使着屈原燃烧起生命的热力,以拼死一搏的气势去对战时间的奔流,用赢来的时间逼近天国。于是守卫天国的风旋被惊动了,它们在滚动中融合,变得越来越庞大,向屈原扑来。云和霓也被吸了进去,在飓风之中被撕碎又聚合,使风旋上下闪烁着陆离的光斑。何等骇人的景象。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有两位现代学者在这个部分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一位是20世纪50年代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工作的陈世骧,一位是曾在日本京都大学执教的小南一郎。陈世骧的论文《“诗的时间”之诞生》中说,屈原如此急速地驱使一切,想要赶在时间之前到达天国,他也真的赶到了,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喜剧性的角色“帝阍”,就是天国的守门人。英国汉学家霍克思把“帝阍”翻译成“天国的粗汉子”,而这个粗汉子带着冷漠、傲慢、想要讨一点油水的态度,不想给屈原开门,他只是靠在门上懒懒地看着屈原,完全不在意屈原是何等拼命才挣得这一线的时机。陈世骧注意到,当天国的时间也被污染了的时候,《离骚》的高潮就结束了。
在这儿与在下面的尘世已没有区别了。……与此同时,曾驱使他陷于失望的人生如寄之感,现在又极其强烈地催促他上路追索。因为紧接着便是一句富于灵感的诗句:时暖暧其将罢兮……[31]
小南一郎看到的是,屈原在天国的门口没有进得去之后,就到处去寻找神女。他先到了东方春神的花园,又去找了高丘的神女、洛水的宓妃、上古有娀氏的女儿、有虞氏的女儿。
找女神做什么呢?他要将最后的时间之花交托给其中一位。屈原在意识到环形时间破产之后,面对众芳芜秽的世界,曾用草茎串起地上的落花,将之佩戴在身上保存。当他在东方春神的花园里看到那作为无机物的、永不凋落的玉质之花,他找到了芳馥与永恒的统一。因此屈原将玉质之花折下,连接在他随身携带的、越来越枯萎的花草佩饰上。然而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延缓了凋落。他要将这最可珍惜的美交到一位相配的神女手中: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小南一郎注意到,这些神女都出自商王朝的始祖神话,而且一个比一个时代古老。也就是说,屈原是向时间的反方向走,往历史的源头去寻找的。因为在线性的历史时间中,屈原体验到时间在往“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堕落方向运行,造成枯萎、死亡和失序,因此他想要逆转时间的方向,回到“昔三后之纯粹兮”的源头,那么芜秽状态中的花草的命运与世界的命运也许还能挽回。但在这段旅程中,屈原仿佛与这些神女之间隔着平行空间的透明壁垒。神女依然按照她们在历史上的记载,做着自己的事,完全意识不到屈原的到来。
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屈原去找洛水的宓妃,雷神丰隆为他开路,上古伏羲氏的大臣蹇修为他做媒。屈原像“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九歌·湘夫人》)的湘君一样赤诚,将那系上了琼枝的佩纕解下作为信物相赠。可是宓妃的神色与心意多变而朦胧,屈原甚至再次使用了他描述云霓一遍遍被撕碎又聚合的诗句“纷总总其离合兮”来讲宓妃的难以捉摸。她并不为屈原所打扰,就像被囚禁在历史中一样,一遍遍做着同样的事,夜间去穷石山野幽会后羿,天亮时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丈夫所居的洧盘河畔洗发梳晾。
天国的门进不去,女神又不理会他的求告。日色越来越惨淡,屈原试图在天上找回时间秩序的愿望又破产了。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那些神女锁闭在已经去之甚远的时间中,曾经贤明的君主也沉睡不醒。“朕情”指屈原内心的一切冲突和渴望。“终古”则带有结束和永不结束的双重意思。携带着这些冲突和渴望,生命就变成了无解的。无论是就此了结,还是永生不死,生命都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