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灯火阑珊处
苏夙璃站在如意楼大厅中央,杏眸圆睁,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红纱垂幔轻摇,烛火映照下,男女相拥调笑、耳鬓厮磨;甚至有人大胆地将手探入女子衣襟,惹来一阵娇嗔。她虽自幼养在深闺,却也隐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亲眼所见,仍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沈大哥……”她回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羞怯交织的光芒,“这就是书里写的青楼?”
沈既白刚要开口,二楼忽然传来一声洪亮如钟的呼喊。
“白哥儿!白哥儿!看这儿!”声音之大,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
苏夙璃循声望去,只见二楼栏杆处,一名肥胖的男子正挥舞着手臂,满脸喜色。她眨了眨眼,蓦地瞪大——那不是她表哥赵墨虎吗?
沈既白一听这嗓门,顿时头皮发麻,连忙用袖口遮住半边脸,快步走到苏夙璃身旁,低声道:“夙璃,这地方不适合你,我们先回……”
可还没等苏夙璃回应,赵墨虎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一把拽住沈既白的胳膊,豪爽大笑:
“白哥儿!可算逮着你了!上回不是说好了吗?你再来,姑娘们全给你免单!”
他说着,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旁边站着个腰肢纤细、面容俊俏的“公子”,不由得一愣。凑近沈既白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位小兄弟是谁?怎么从没见你带出来过?”
顿了顿,他又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他”的眉眼,嘀咕道:“奇怪,怎么越看越像我那表妹……”
沈既白心头一跳,连忙扯过赵墨虎,在他耳边飞快低语几句。
赵墨虎听完,瞳孔骤缩,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喊出声来,又硬生生憋住。转而压低嗓音,急道:“苏表妹?!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要是让舅舅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苏夙璃见他慌张,反而唇角一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飘飘丢下一句:“表哥,你要是不带我上去玩……我就告诉爹爹,是你硬拉我来的。”
赵墨虎浑身一僵,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仿佛已经看到自家舅舅提着刀追杀自己的画面。他机械般地转头看向沈既白,眼中写满求救。
沈既白刚要开口劝解,苏夙璃便斜睨他一眼,眸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他顿时把话咽了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冲赵墨虎点了点头。
赵墨虎欲哭无泪,只得干笑两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那咱们现在……上楼?”
三人往二楼走去,苏夙璃故意落后半步,指尖悄悄攀上沈既白的腰侧,冷不丁一拧:
“哟,沈公子~”她拖长音调,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原来还是这儿的常客呀?姑娘们见着你,连银子都不收了?”
沈既白被她掐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低声解释:“冤枉!上回是你表哥硬拉我来的,我喝得微醺,被人激了几句,随口作了首诗和词。谁知道她们……”他想起那日一群姑娘如饿狼扑食般围上来的场景,仍心有余悸,“我拽着你表哥就跑,头都不敢回!”
苏夙璃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眸中漾起盈盈水光。她轻哼一声,故意板起脸:“我又没逼你解释,是你自个儿心虚~”
沈既白见她没真恼,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姑奶奶温柔时似水,刁蛮起来却像只小野猫,真拿她没办法……”
就在沈既白三人刚换到二楼雅间不久,三楼厢房内,一名正对镜梳妆的鹅黄纱裙女子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动。
“墨语姐姐!”门外小丫鬟气喘吁吁,“那位沈、沈公子来了!就在二楼‘听雪轩’!”
铜镜前的女子手一颤,唇脂在嘴角划出一道嫣红痕迹。她猛地站起身,罗袖带翻了妆台上的胭脂盒,殷红粉末洒了满桌。
“当真?!”她声音发颤,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衣带。
“千真万确!赵家那位爷亲自引着进来的,还带了个俊俏小公子……”
墨语不等听完,已提起裙摆疾步往外走,忽又折返。她手忙脚乱地抿了抿鬓角碎发,对镜飞快地舔湿指尖,将画歪的唇线抹匀。
“快!取我那支翡翠步摇来!”
沈既白刚替苏夙璃斟了杯果酿,忽听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未及反应,雕花门扉已被轻轻叩响。
“公子,奴家送些时令鲜果来……”门外嗓音娇柔似蜜。
沈既白皱眉起身,拉开门缝正要婉拒,却见四五名绮罗女子手捧果盘酒壶,眸光盈盈地望过来。领头的紫衫女子见他露面,眼中霎时迸出光彩,竟不顾礼数往前半步:“沈公子!上回您作的诗词……”
“今日我们只饮酒闲谈。”沈既白抬手虚拦,袖口在门框划出一道月白弧光,“诸位姑娘请回吧。”
见沈既白态度坚决,众女子虽有几分失落,却也识趣。她们盈盈福身行礼,罗裙翻飞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未多做停留。
沈既白看着众人离开,正要把门关上,忽听廊上珠钗脆响。
“沈公子等等!”
沈既白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鹅黄身影自暗处款款走近,他这才看清来人,是一名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容貌虽略逊苏夙璃三分,但眉眼间那股书卷气却格外醒目。而她身后跟着个抱琴婢女,低眉顺目如影子般静默。
“墨语姑娘?”赵墨虎从席间探头,酒盏哐当砸在案上,“你怎么……”
鹅黄衣裙的女子不答,只凝望着沈既白,忽然福身一礼:“冒昧打扰,实在是因为……”她耳尖泛红,声音渐低,“上回那未题名的诗与词……”
沈既白暗叹一声,如果今晚不把那一首诗一首词写出来,还真的没完没了。“你准备笔墨。”他侧身让开通道,“一会写完你便走吧。”
墨语眸中霎时亮起星光,她疾步入门,却又在瞥见苏夙璃时骤然刹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位公子勿怪,奴家绝不多留。”
婢女手脚麻利地撤下酒菜,随即铺开雪浪宣纸。沈既白执笔蘸墨时,忽地感到袖口一沉。低头看去,才发现苏夙璃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蹭到了他身侧。
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满室骤然陷入寂静。“东风夜放花千树……”他笔下的字迹遒劲有力,乃是棱角分明的颜体,铁画银钩间又透着行云流水的韵味,令众人眼前一亮。
此刻墨语瞪大眼睛,看着笔下文字如千军列阵,字字力透纸背。当沈既白写到“众里寻他千百度”时,她突然捂住嘴,眼眶竟微微发红。
最后一笔落下,沈既白又默了首《红豆词》。这次连赵墨虎都看呆了,酒水洒在衣襟上浑然不觉。
“这字体……”墨语指尖悬在纸面上方颤抖,不敢触碰未干的墨迹,“筋骨开张如壮士拔剑,偏偏转折处又含秀润之姿……沈公子若去科考,单凭这手字就能让主考官破例擢拔!”听了墨语的话,苏夙璃与赵墨虎两人也连忙点头表示认同。
见此,沈既白也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心想:“这哪是我的本事,这是华夏五千年文化带来的熏陶。”见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连忙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不过是我闲暇时随手练的字。”
墨语痴痴地望着纸上墨宝,忽然郑重地向沈既白行了一礼。她鬓边的翡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沈公子这两幅墨宝,若是拿到城西文会上拍卖,便是千两银子也使得。”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如此贵重之物,奴家受之有愧。不如......”她抬眼望向三人,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不如让奴家为诸位献上一曲,权当谢礼?”
沈既白下意识看向苏夙璃。少女正把玩着手中的茉莉木簪,见他望来,微微点了点头。
“那便有劳墨语姑娘了。”沈既白拱手道。
墨语眼中顿时漾起笑意,转身在贴身婢女耳边低语几句。那婢女会意,快步退出了雅间。
不多时,几名侍女鱼贯而入,撤去了桌上的残酒冷菜,换上了精致的时令鲜果和温好的陈年花雕。
沈既白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挑了挑眉——这些菜肴明显比方才赵墨虎点的要精致许多,就连盛酒的瓷瓶都是上等的青花。
墨语已抱着琴在窗边的矮几前坐下。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试了几个音,随即指尖一挑,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这是沈既白穿越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时代的琴曲。这琴音质朴,却带着说不出的韵味,曲调时而如清泉叮咚,时而似松涛阵阵,听得他不由得闭目沉浸其中。
就连一向聒噪的赵墨虎也放下了酒杯,粗犷的脸上露出少见的宁静神色。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墨语收手起身,向三人盈盈一拜:
“献丑了。”
“墨语姑娘的琴艺当真了得。”苏夙璃难得真诚地赞叹道,“这曲调,弹得比我家请的琴师还要好。”
墨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苏公子竟识得此曲?”她犹豫片刻,试探地问道,“不知......奴家可否有幸与诸位共饮几杯?”
沈既白和赵墨虎不约而同地看向苏夙璃。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展颜一笑。
“墨语姐姐请坐。”
赵墨虎立刻殷勤地拉开身旁的椅子。
墨语道谢入座,姿态优雅地为三人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荡漾,映着烛火,煞是好看。
酒过三巡,苏夙璃忽然问道:“墨语姐姐,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子,都是自愿来这烟花之地的吗?”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一滞。赵墨虎呛了一口酒,连连咳嗽;沈既白握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复杂地看向墨语。
出乎意料的是,墨语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她轻轻放下酒杯,声音平静:“苏公子有所不知,我们青楼女子分为两种。”
她纤细的手指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两道水痕:“一种是自愿入行的,像我这般。与老鸨签的是活契,赚的钱四六分成,可以卖艺不卖身,契约期满便可自行离去。”
“另一种……”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是被家人卖进来的死契。赎身钱高得吓人,接客所得二八分成。若是遇到难缠的客人……”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夙璃听得入神,手中的酒杯倾斜了都未察觉。沈既白悄悄伸手扶正,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两人都是一怔,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角落里,赵墨虎冲沈既白挤眉弄眼,做了个“你完了”的口型。沈既白假装没看见,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