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客户

王胜利受了重伤，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虽然性命无忧，但医生不建议他继续工作了。分行将此事认定为工伤，王胜利可以停工留薪，两年之后办理退休手续。分行各级领导们和工会也是各种送温暖，据说还给了王胜利不少一笔钱。银行的指标虽然多，工作虽然累，但真的遇到事儿了，人情味还是很浓的，这相比一些只讲规则和效益的企业，已经很好了。住院那段时间，我和王三石一下班就往医院跑，王老头突然苍老了许多，他和我们每天坐在柜台上的时候，我们从来没发现他竟然有这么多皱纹和白发。王胜利醒来后眼睛坏掉了，医生说是因为被砖头击打后导致脑损伤带来的结果。每次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都在念叨，还有两年，还有两年他就可以光荣退休了呀，那时候金桥银行的分行网站上会有他的工作事迹，分行会给他和同一批退休的老同志开欢送会，发荣誉证书，而命运却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的工作生涯……

王老头的事情让我多少也有一些难受，之后在柜台办业务的时候我总在想，这难道就是一个普通银行人的一生吗？银行的工作分配颗粒度很细，这对银行这个大组织来说肯定是好事，精细化的分工可以让工作效率更高；但对银行中的每一个职员来说却是很不友好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螺丝钉，导致每个人每天大概率都在一直在重复的机械地完成某个完全相同的工作，长此以往，自己就只会干这一件事情，离开了银行这个大的平台几乎就失去了生存能力。以前我总觉得销售工作很 low，但在银行柜台办了一年业务的我才发现，能在规定好的话术之外和别人自由地交流，还能把产品卖给别人，是很厉害的事情了。多少人都是坐了一辈子的柜台，我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走出去和客户交流呢？我大概会和王胜利一样这辈子都无法走出这里吧？或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将会慢慢失去和别人正常沟通社交的能力？

又过了一段时间，金桥银行恶意伤人事件的调查和宣判结果出来了。起因是拆迁户罗柳川在得知拆迁款即将下来之前，经打工的工友介绍参与了赌博，庄家把钱先借给罗柳川作为赌资，赢了钱可以再还给庄家。罗柳川一开始运气很好，赚了点小钱，尝到甜头的他就想搞把大的。罗柳川的老家就在柳州周边的一个镇子上，家里没什么钱，住的房子是老丈人去世前留给妻子覃凤英的，所以拆迁款下来也轮不到自己。罗柳川这些年一直靠在工地打零工挣钱，他老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啥本事，活得太憋屈，趁着这次拆迁的机会，如果能让拆迁款翻一倍，到时候老婆一份，自己一份岂不快哉。他一开始只敢借了拆迁款金额的一半，但很快输没了；不甘心的他又借了另外一半的金额，没多久又输没了；罗柳川彻底赌得眼红了，结果又借又输、再借再输，不仅提前把尚未到账的拆迁款输没了，还多了一大笔赌债，庄家要求他在拆迁款下来的第一时间就要还钱，否则就要剁手剁脚，找他老婆和女儿的麻烦，最近老有人在罗柳川家楼下转悠，还发了孩子上学在路上的照片给罗柳川，这让罗柳川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于是他向老婆坦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告诉老婆自己欠的钱只有拆迁款的一半，这让覃凤英稍微放心了点。她想着虽然老公不争气，但还好能承受，等拆迁款下来拿出一半还上就是了。

让覃凤英没有想到的是，罗柳川为了填补债务，拆迁款下来之前罗柳川又以各种名义向亲朋好友借款，继续拿去赌，妄想翻身，结果借多少输多少，到最后欠了多少钱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了。覃凤英最终还是知道了老公欠巨额债务的事情，但这时候罗柳川已经彻底疯狂了，到处借钱去赌，甚至在网上借高利贷去赌，覃凤英下了决心，等拆迁款下来，她就还上亲朋好友的钱，至于其它赌债、网贷，自己真的是没有办法了。结果她中午才去领了拆迁款的存单回家放在抽屉，然后去厨房给放学回家的女儿做饭，等女儿上学后再去看，存单已经没有了，附近最近的就金桥银行瑞和支行这一家银行，等她赶过来后，就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最终，罗柳川因故意伤人被判了4年有期徒刑，覃凤英把所有的拆迁款都拿去给亲朋好友还钱，但依然不够，据说她打几份工帮老公还钱。警察调查过赌场的事情，发现这个赌场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专门针对拆迁户设局，不少人都中了招。虽然抓住了一些人，但是真正的组织者却一直没有找到，只知道大家都喊他强哥。金桥银行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进行官方的回应，大家很自然地在日常交流中尽量避免谈论太细节的东西。银行真是个很奇怪的组织，有时候希望被更多人关注，却又怕被太多的人所关注。

新员工培训结束了，分行给瑞和支行分配了一个叫吴沁的新员工，985大学硕士毕业。我和王三石都很好奇，985大学毕业的学生，跑来银行做什么柜员，现在都流行去大城市找外企或者互联网公司的工作，来做银行柜员有什么前途，吴沁告诉我们她喜欢数钱的感觉，我们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便将信将疑了。我和王三石则惨了，如果王胜利在的话，我们俩至少有一个还可以去大厅做营销工作，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客户经理，就不用在柜台当木头了；可现在王胜利停工留薪了，网点就这么几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和王三石只能认命继续做柜员。因为王胜利之前坐的一号柜台是高级服务柜台，需要有经验的员工办理业务，所以网点经理李琳就把我安排到了一号柜台，吴沁坐在二号柜台，王三石继续坐在三号柜台，这让我和老王很难再通过眼神和微表情沟通了，只能通过金桥通线上聊天。

我这里所谓的“高级服务柜台”，就是叫号的时候只能叫月日均AUM200万以上的客户。所谓的“月日均AUM 200万以上”，就是把客户这个月每一天在金桥银行的资产加起来，然后除以 30天，最后的值大于 200万。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客户有 200万以上的资金在金桥银行连续放 30天或者客户有 6000万以上的资金在金桥银行放 1天。话是这么说，可是哪里有那么多拥有 200万资产的客户呀，大多数普通人能有几个钱，能有 5位数存定期的已经是日子过得好的了，更多的人都是算的一万块钱以下的账。偶尔遇到一个高级客户，要么是周星泽的客户、要么是杨逸云的客户、那些AUM600万以上的大概率都是网点经理李琳的客户，我这就是一经办，按照指令操作完就行，想在这里营销或者和客户建立关系压根不可能，多说一句话了还可能让人家觉得你是要抢他的客户。

有高级客户的时候我这里会有待叫号提示，没高级客户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让我闲着，需要和其它两个柜台一起办理普通客户业务，只是系统不显示普通客户的号。既然系统上叫不了号，我就靠嘴巴喊，让快到号的普通客户来我这里办业务。12月的柳州气温大约 10℃左右，但已经相当冷了，如果不开空调的话，房间里根本就待不住，反而是室外还暖和一点。如果把北方的冷比作物理攻击的话，那么南方的冷就是魔法攻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北方的冷天只需要多穿衣服就行了，衣服厚就可以抵御寒冷；柳州的湿冷天任你穿再多厚衣服都没用，是一种由内向外的冷。还好瑞和支行的中央空调有制热功能（大多数本地空调只有制冷功能，没有制热功能），网点里面相对还是很舒服的。我开始有些怀念北方了，前两天和父母通电话，老家都已经开始下雪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久了柳州的青山绿水，我在脑海里尽可能地回忆家乡下雪的样子，寒风刺骨的感觉。人呀，就是这么奇怪，小时候老是觉得外面好，想去更远的远方；可是当我们真的身处异乡，却又怀念那个让自己长大的地方，这才几年，我就有这样子的感觉了。

上午 10点，我的屏幕右上角弹出了一个小气泡，“白银级客户苏晓莉已取号”，我精神一振，这是来大客户了，这可是白银级客户，资产在 600万至1000万之间，很少见了，我们网点的库箱里日常都不会准备这么多钱。我曾经鄙视银行人嫌贫爱富，可我现在慢慢就变成了这样的人。道理很简单，我给一个卡里只有 1000块的人办业务，就是纯粹服务性质的，无非是存钱取钱，基本上没有任何营销的空间；但我给一个卡里有 1000万的人办理业务，首先态度上就更认真，我很好奇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可以赚到 1000万？我有没有可能得到启发，也有机会赚到 1000万？其次是营销的机会非常大，可能我随口推销一下行里的保险、基金、贵金属，他就会随手拿出个万把块几十万就买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业绩呀……我抓紧时间办完了面前客户的业务，然后点下了叫号键。

“滴……请 V701号客户前往 1号柜台办理业务……”大厅的喇叭里响起了叫号的声音。我这边能叫出来的号都是高级客户，今天还是个V7，我能感觉到吴沁和王三石都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但是奇怪的是，我朝着大厅扫了一眼，此时就坐了一位身穿红色羽绒服、烫着卷发的中年女士，也没有别人呀，但她只是朝着我这里看了一眼，似乎没有过来办业务的意思。

“难道客户取了号之后在门口等待？”，我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又点了重新叫了一次号。

这次中年女士又朝着我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您是要办理业务吗？可以来我这里办。”我通过麦克风隔着玻璃叫道。

中年女士犹豫了一下之后站起来，朝1号窗口走过来。

我坐得更加直了一些，尽量把金桥银行入职培训时候的姿势完美地展示出来。

“您好女士，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