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
鞋子落地，将几片腐叶碾进泥土，复又抬起，以一种疾而不乱的步伐远离。
“以往平阳侯府的庄子里就有很多壮丁，大长公主比平阳侯更尊贵，庄内人手恐怕更多。”
林间灌木丛中。
卫步埋头赶路，背上的外甥则绷紧着小脸，自动进入出谋划策身份。
“二舅舅之前看兵书时，告诉我说，遇事首要是冷静，其次是果断。”
“果断并非鲁莽，困住二舅舅的坏人很多，我们却只有……”霍去病板着指头，迟疑一会儿，“三舅算一个，我算半个。”
“我们只有一个半。”
他盘算清楚了敌我差距，搂紧卫步的脖子，作最后总结道：“舅舅，我们不能强攻，得奇袭。”
卫步驻足，侧耳仔细听了一阵，确定身后没有人声狗吠后，他再次迈步，同时问道：
“怎么袭？”
“书上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人太少，如果能在袭击前，多找一些帮手最好。”
霍去病：“不过，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找不到帮手便罢了，我们自己来，可以……”
“夜袭放火，趁乱救人！”
他说的很慢，每一句话出口前，都要思考很久，每一句话说出来时，又非常认真。
卫步听得也很认真。
并没有因为外甥的年龄，便将对方的诚恳言语当作戏言，更没有随口敷衍。
迈过沟壑，卫步喘着气道：“我们现在连谁可以信任都不清楚，不能贸然去找帮手。”
他们也没有帮手可找。
卫家兄弟姐妹七个搬到长安城南，大哥、二哥入建章厩当差，以及二哥卫青开始读兵书，这一系列事情，都发生在今年。
那去年他们在哪？在干什么？
去年他们在平阳公主府，是平阳侯家的仆人。
作为刚刚得了自由身的卫家几子，没人脉、没背景、没身份，试问，哪有帮手？
至于卫步之前对旁人说的‘我家与平阳长公主关系密切’，纯属扯虎皮。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去年由于三姐卫子夫得入宫中，平阳长公主为了示好，这才免了卫家几子为庶民。
仅此而已了，谈不上关系密切。
况且，平阳长公主跟不知身在何处打猎的皇帝一样，都属于远水解不了近渴。
哪怕卫步求爷爷、告奶奶，把长公主说动，等他跑一趟回来，卫青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别人靠不住，皇帝不行，长公主也不行。”
“眼下我们只能靠自己。”
“那我们就自己奇袭！”霍去病人虽小，气魄的确不小，卫步刚说完，他便道：“我帮舅舅放火！”
“不行。”
谁料卫步又否定道。
他倒不是否定让外甥参与此事，既然之前答应了，卫步就不会再阻止。
此时说的‘不行’，指夜袭庄园不行。
“平阳侯家的庄子你见识过，田池万亩，竹木成林，屋舍楼阁到处都是，窦太主的庄子能小？”
“仅凭我们两个放火，引不起大的骚乱，而且我们也很难找到二哥具体被关在哪。”
归根结底，仍旧是那个原因——
敌众我寡，太寡。
霍去病抿了抿嘴唇，小小的眉头皱起，顺着三舅舅的话继续思索。
他能感知到，舅舅在引导自己。
自打半月前，三舅舅在一次没来由的仰天大笑后，人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些怪词，性格也截然不同。
以前谨小慎微，怯弱少言。
如今却豁达开朗，经常说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语，比如刚刚‘皇帝不行’一类的话，张口便来。
大舅与二舅为此还寻过医师，结果都说身体康健，没病没灾，只有一个巫医提了句：
恐是醒了宿慧。
霍去病隐隐感觉，这话可能说对了。
他正努力思索三舅舅提出的困境怎么破时，不知不觉间，身下的舅舅已停住脚步。
卫步将霍去病放下，两人蹲在一处矮坡后，拨开齐人高的芦苇朝远处望去。
只见。
明明朗朗一轮月，波光荡漾一清河。
作为八水绕长安中的泬水，发源于秦岭，汇入渭水。
八水所过之处，皆是关中肥沃膏腴之地，其中又以泬水为最，因为它距离长安城最近。
位置提升了地段价值，而高价值，意味着想占有它的人，得有能量。
而窦太主，
恰恰是一个极有能量的人。
月光之下，泬水蜿蜒向北，在其左岸，一片连绵庄园铺展开来，田垄屋舍交错，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过在这夜色中，在芦苇后的两道目光里，一座连接泬水两岸的木桥，清晰可见。
此刻。
看了看那座极有可能关押二舅的庄园，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座桥，霍去病凝思片刻，忽然脱口而出：
“我们不袭庄子，袭人！”
这个人，可以是从桥上被转移押送的卫青，也可以是出入庄子的贵人。
前者，直接救，后者，没说的。
就算长乐宫的太皇太后今天从这儿过，卫步也要效仿专诸、聂政之流，行唐雎、蔺相如之事。
说人话就是——
哪怕东宫的老太婆，卫步也照绑不误！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跟霍去病说的，更是准备这么做的。
相比于大汉朝绝大多数人，卫步没有那些礼教约束，什么君权神授、皇家贵不可言、天生贵种云云。
他全然不在乎。
别人一谈起皇室宗亲，或许会下意识尊敬、敬畏，甚至胆怯，但对卫步而言，他更中意另一句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真把他逼急了。
别人眼中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卫步也敢舍得一身剐，把他拉下马！
当然，拉不拉的下来另说。
但让他束手就擒，坐以待毙，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巧了，巧了不是。
一个后世而来、无法无天的舅舅，在今夜碰上了一个土生土长、胆大包天的外甥。
眼下左右无旁人，于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舅舅话音刚落，就见外甥两眼放光，兴奋不已。
霍去病并非兴奋舅舅关于‘袭人’的计划，而是激动于那些有关‘老太婆照绑不误’的话语。
他觉得……
舅舅话里行间，有股自己一直寻而不得的一种气，那是种敢于战天斗地、无拘无束的豪迈勇猛之气！
在侯府生活的那段时间，见多了姨母舅舅们的谨小慎微、伏低做小，霍去病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
仲舅虽有察觉，开导过。
但仲舅信奉的忍耐、沉稳，委实不对霍去病胃口。
今天。
他终于在另一位亲人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生选择，非常符合自己的选择，霍去病只感胸中畅快无比，又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谁也不知，就在这月色下，在这芦苇丛中，那个注定要闪耀星空的男孩，迈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他说：“舅舅，今夜要不要放火？”
卫步：“……可以要。”
霍去病：“我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