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暗流涌动
“姐……好冷……”灵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嘴唇泛着青紫色,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月瑶将她冰冷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用力搓揉着,试图摩擦出一点可怜的热度。她的目光扫过空旷破败的殿宇,落在神龛后堆积的杂物上,那里除了腐朽的木头和破烂的布幡,再无他物。活下去,这个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念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她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换取食物和暂时栖身之所的方法。
“走。”月瑶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扶着墙壁,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身体的僵硬,拉着灵犀站起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冰锥上,双腿沉重得不似自己的。
她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城隍庙,重新投入灰蒙蒙的、湿冷的江南清晨。街道上行人渐多,早点摊子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对饥寒交迫的姐妹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也是更深的折磨。
月瑶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边店铺的门招。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立刻接纳她们,换取最基本生存所需的地方。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家临河的小酒肆门口。酒肆不大,门口挂着的“招杂役”木牌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去试试。”月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酒肆的老板娘是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妇人,姓王。她正叉着腰,大声指挥着伙计搬动沉重的酒坛。看到门口两个浑身湿透、脸色青白、衣衫单薄褴褛的少女,王娘子先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眼中闪过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掌柜的,”月瑶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声音虽带着虚弱,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和镇定,“我们姐妹初来乍到,想寻个活计。什么都能做,洗碗、扫地、招呼客人……只要给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灵犀也赶紧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力点头,大眼睛里充满了恳求和极力表现的勤快:“对对!我手脚可麻利了!我还会……会唱歌!”情急之下,她甚至想展示一下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才艺”。
王娘子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来回扫视。大的那个,虽然狼狈不堪,但眉宇间那份清冷和镇定,不似普通流民;小的那个,眼神灵动,虽然冻得发抖,却难掩一股子鲜活劲儿。最重要的是,她们的眼神里是纯粹的求生欲,没有油滑和狡诈。她开了这么多年店,见过太多三教九流,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啧,”王娘子咂了下嘴,脸上的嫌弃淡了些,最终被一丝混杂着精明和同情的复杂神色取代,“两个丫头片子……看你们冻得这可怜样儿。行吧,后院柴房边上还有个堆杂物的小棚子,能挡点风,收拾收拾也能住。包一日两顿糙米饭,工钱嘛……先管吃住,干得好再说!现在,去把门口那堆碗洗了!洗不干净可没饭吃!”
“多谢掌柜!我们一定好好干!”灵犀几乎是雀跃地喊出来,冻僵的小脸上瞬间迸发出光彩。
月瑶也郑重地再次欠身:“多谢王掌柜收留。”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一点。至少,暂时有了一个安身之所,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
日子在酒肆的喧嚣、油腻的碗碟和永无止境的擦洗中缓慢流淌。月瑶和灵犀如同两株被强行移栽到贫瘠土壤中的植物,在粗糙的凡尘里艰难地扎根、汲取养分。她们住在那个四面漏风、堆满破旧桌椅和废弃酒桶的杂物棚里,晚上只能挤在一张用稻草勉强铺就的“床”上,用一件王娘子施舍的旧棉袄裹着取暖。粗粝的糙米饭、永远洗不完的油腻碗筷、王娘子时不时的呵斥、其他伙计若有若无的排挤……这便是她们全部的生活。
然而,生活的磨砺并未压垮她们。月瑶沉默而坚韧,她总能将最脏乱的角落收拾得井井有条,洗碗的动作又快又干净,甚至能帮账房先生整理一些简单的流水单据。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在嘈杂的酒肆里,像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石头。
灵犀则像一簇顽强的小火苗。她很快凭借天生的机灵劲儿和甜甜的笑容,赢得了不少食客的好感。她穿梭在桌椅间端茶倒水,动作麻利,嘴也甜,一声声“大爷”、“婶子”叫得人心软。虽然偶尔还是会毛手毛脚打翻个把杯子,但她认错快,补救更勤快,王娘子训斥几句也就作罢。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跟月瑶分享着酒肆里听来的各种趣闻轶事,用她的方式驱散着生活的阴霾。
姐妹俩的感情,在共患难中如同窖藏的美酒,愈发醇厚。月瑶会在灵犀累得趴在油腻的桌子上睡着时,轻轻给她披上那件唯一的旧棉袄;灵犀会在月瑶被账房刁难时,故意弄出点声响引开对方的注意力,事后又得意地朝姐姐眨眨眼。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无需言语,彼此便已心领神会。这份源于灵魂深处的默契,成了她们在冰冷现实中最温暖的慰藉。
这天午后,酒肆难得的清闲。灵犀正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用力擦拭着油腻的桌面。月瑶则坐在角落里的小凳上,低头缝补着一件破旧的工作服,针脚细密而均匀。阳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姐,”灵犀擦完桌子,凑到月瑶身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你听说了吗?城里最大的官儿,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司的大人,好像要办个什么赏花宴!据说请了好多贵人呢!王娘子说,咱们酒肆也要送一批好酒过去!要是能跟着去送酒……”她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说不定能看看那些贵人老爷们住的房子有多气派!”
月瑶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赏花宴?权贵?这些字眼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凉意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邃。
“别想那些了,”月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做好我们的事。”
灵犀有些失望地撅了撅嘴,但很快又被别的念头吸引:“哦……对了姐,我刚才听隔壁桌的客人说,那位大人好像姓‘夜’?这姓可真少见……”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留意姐姐瞬间僵硬的指尖。
夜!
这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月瑶的脑海!城隍庙雨夜中那双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绣坊里那份完美到令人心悸的“援手”,还有那丝萦绕不散的、灵魂深处的寒意……所有模糊的记忆碎片因为这个姓氏瞬间串联、清晰!
“灵犀,”月瑶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腕,“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离那位‘夜大人’远一点!越远越好!”
灵犀被姐姐突如其来的紧张和冰冷的手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月瑶眼中那抹浓重的戒备:“啊?为什么呀姐?你认识他?”
月瑶无法解释那源于灵魂的直觉和破碎的记忆画面,只能更用力地攥紧妹妹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重复着,语气斩钉截铁:“记住我的话!”
灵犀看着姐姐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心头莫名地发慌,下意识地用力点头:“我……我记住了,姐。”
***
然而,命运的车轮,从不因蝼蚁的警惕而改变方向。
数日后,王娘子满面红光地指挥着伙计将几坛精心包装的陈年花雕搬上驴车。“都给我仔细点!这可是送去夜大人府上的!磕了碰了,卖了你们都赔不起!”她嗓门洪亮,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兴奋,“月瑶,灵犀!你们两个手脚麻利,眼头也活,跟着李头儿一起去!帮着把酒送到府里库房,听管事吩咐!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都给我机灵着点!”
月瑶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感,终究成了现实。她下意识地想开口拒绝,但看到王娘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身旁灵犀虽然有些忐忑、却也带着好奇和一丝兴奋的小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她们只是最卑微的杂役,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利。
她只能沉默地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默默地跟上了运送酒坛的队伍。灵犀偷瞄了一眼姐姐紧绷的侧脸,想起姐姐那日的警告,心头也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月瑶的衣角。
夜府。
朱漆大门高耸,铜兽门环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石阶两旁蹲踞着威严的石狮,目光睥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地位。踏入府门,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高墙深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一种令人屏息的、深沉的寂静。曲折的回廊仿佛没有尽头,雕梁画栋间透着一股精雕细琢的奢华,却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和冬日寒梅冷冽交织的奇异气息,吸一口,都让人心头微窒。
引路的管事是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老者,步伐稳健无声,如同一个精确的幽灵。他带着月瑶和灵犀穿过重重庭院,走向位于府邸深处的库房。沿途遇到的仆役丫鬟,皆垂首敛目,步履匆匆,噤若寒蝉,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等级森严、令人窒息的氛围。
库房位于一处僻静的院落。管事打开沉重的铜锁,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灰尘和浓郁酒香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箱笼和坛罐。
“把酒搬到里面墙角,码放整齐。”管事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指了指最里面一处阴暗的角落。
月瑶和灵犀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合力抬起一坛分量不轻的花雕。酒坛冰凉沉重,压得她们手臂发酸。库房内光线极差,脚下堆叠的杂物也显得杂乱。就在她们即将走到指定位置时,灵犀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凸起之物,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灵犀短促地惊呼一声,身体失衡,手中的力道顿时不稳。沉重的酒坛眼看就要脱手砸落!这一坛酒的价值,足以让她们姐妹在酒肆白干十年!
电光石火间,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猛地从斜刺里伸来,精准地托住了酒坛下沉的底部!是月瑶!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预判和对妹妹动作的极致了解,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局面。酒坛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便被稳稳扶住,重新落回两人手中。
冷汗瞬间浸湿了灵犀的里衣,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姐姐,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感激。月瑶也微微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一下爆发,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需言说的默契。
“哼!”一声冰冷的嗤笑从门口传来。
两人悚然一惊,回头望去。不知何时,库房门口多了两个穿着体面绫罗、梳着精致发髻的丫鬟。为首的一个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姣好,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和轻蔑,正双臂环胸,斜倚着门框,如同看戏一般打量着她们。
“果然是下等地方来的粗鄙丫头,笨手笨脚,连个酒坛子都端不稳。”鹅蛋脸丫鬟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这要是砸了夜大人宴客的珍品,你们十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她身旁另一个丫鬟立刻帮腔,语气同样尖酸:“就是!瞧她们那身穷酸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真不知道管家怎么想的,让这种人来府里走动,没得污了地方!”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浇下。灵犀气得小脸通红,刚要反驳,却被月瑶一把按住手腕。月瑶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两个丫鬟,那眼神清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卑微,只有一种洞彻的、仿佛看穿一切的沉静。
“多谢姐姐提点。”月瑶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会更小心。只是不知姐姐们在此,可是管事另有吩咐?”她直接将话题引向对方职责,避开了无谓的羞辱纠缠。
那鹅蛋脸丫鬟显然没料到月瑶会是这种反应,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准备好的更恶毒的话被噎了回去,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她狠狠瞪了月瑶一眼,似乎想发作,但目光扫过月瑶那过分沉静的眼神时,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仔细着点!弄坏了东西,仔细你们的皮!”便扭着腰,带着另一个丫鬟悻悻地离开了。
灵犀看着她们走远,才长长舒了口气,小声道:“吓死我了……姐,你太厉害了!”她满眼崇拜地看着月瑶。
月瑶却并未放松,反而眉头微蹙。刚才那丫鬟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意,绝不仅仅是因为看不起她们。那更像是一种……被指使的、带有明确目的的刁难。她环顾着这间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库房,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仿佛都带着某种无形的窥伺。这座华丽的府邸,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而她们,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落在了网中央。
“快搬完,我们离开这里。”月瑶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姐妹俩不敢再耽搁,迅速将剩余的酒坛搬到指定角落,码放整齐。当她们走出那间沉闷压抑的库房,重新呼吸到外面微冷的空气时,都有一种逃出生天般的虚脱感。
引路的老管事依旧沉默地等在院中,见她们出来,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带路离开。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库房里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穿过一道月洞门时,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蚊蚋振翅的嘶嘶声,毫无征兆地从旁边茂密的紫藤花架下钻入月瑶的耳中!
那声音极其微弱,若非月瑶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它并非自然之声,更像是一种……低沉的、带着粘稠恶意的低语?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花架深处。
月瑶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余光迅速扫向那片阴影浓重的花架。光线昏暗,藤蔓缠绕,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似乎摆放着几盆精心培育的兰花。其中一盆墨兰,开得异常妖异,深紫色的花瓣在阴影中仿佛凝固的血液,散发出一种近乎甜腻的浓香。而在那盆墨兰的根部泥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蠕动了一下,随即隐没不见,只留下一点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那气息……月瑶的心脏骤然紧缩!虽然极其微弱,但那种冰冷、粘稠、带着腐朽与不祥的感觉,与她坠入凡尘时那片吞噬一切的混沌虚空深处逸散的某种气息,隐隐相似!
“怎么了,姐?”灵犀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小声问道。
月瑶猛地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色微微发白,却强自镇定地摇摇头:“没什么,有只虫子。”她加快脚步,紧紧跟上前面管事的背影,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紫藤花架深处那盆妖异的墨兰旁,空气如同水波般微微扭曲了一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出来,正是夜渊。
他负手而立,月白色的锦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俊雅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离去的姐妹身上,而是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墨兰花盆的根部。
一只通体漆黑、唯有背甲上蜿蜒着暗紫色诡异纹路的甲虫,缓缓从湿润的泥土中钻了出来,触角微微颤动,仿佛在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
夜渊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那漆黑的甲虫立刻顺服地爬上他的指尖。他低头,深潭般的眼眸注视着这小小的毒物,唇边的笑意加深,却再无半分暖意,只余下冰冷粘稠的兴味和一丝掌控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愉悦。
“好敏锐的直觉啊……”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不过是放了几只小小的‘蚀心蛊’在土里,试探一下你们的体质对‘浊气’的反应……竟差点被发现了?”
他指尖微微用力,那漆黑的甲虫瞬间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不留半点痕迹。
夜渊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庭院,仿佛能看见那对相互扶持着、正快步离开夜府的纤细身影。他唇角的弧度愈发深刻,眼神却幽暗得如同无星无月的深渊。
“有趣。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仿佛在回味着某种即将入口的美味,“仙骨蒙尘,神识封禁,却还能保有如此敏锐的灵觉……不愧是承载天命劫数的‘钥匙’。”他的笑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月瑶,灵犀……这府里的‘花’,还没赏完呢。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优雅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身影再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紫藤花架浓重的阴影里。只留下那盆开得妖异的墨兰,在寂静的角落,散发着愈发甜腻惑人的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