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丛林
北上,
高气压、樱花、某人的讣告。
南下,
黄沙、罢工、垃圾。
过去的一周,运作效率最高的是讣告。出殡日一过,死讯便失去了短暂的时效,自然得快速办理。
消息始于庆尚南道的镇海。那里偏偏是初春樱花率先盛开的地方。某天下午,这里经历了一场巨大海啸的洗礼,一切生活都戛然而止,化作了点、点、点。迎接花海的人,行走的人,日光浴下的建筑,还有海边的路灯,无一幸免,全都化作了点、点、点。
尤娜在周五下午南下前往镇海。尤娜是一名旅行策划人员,她任职的丛林旅行社虽然没有推出与镇海相关的旅行产品,不过很快就会有了。她到达镇海后的首要任务是向当地发放慰问金并派遣志愿者。丛林旅行社近千名员工每人捐出了一万韩元,为了转交这笔赙金,并表达深切的慰问,同时也为了掌握事态的发展,尤娜在镇海度过了周末。根据丛林旅行社的分类方法,灾难分成火山、地震、战争、干旱、台风、海啸等三十三大类,由此衍生出一百五十二种旅行产品。尤娜计划推出结合镇海的海啸事件与志愿者服务的产品。
比起从首尔南下镇海,返回首尔花的时间更长。春暖花开,花簇由南到北推进的速度比尤娜返程的速度还快。南海岸发生海啸后,新闻里先播完天气预报和樱花盛开的消息,接着就转播化为废墟的社区向何处移动的画面,也就是海洋垃圾漂流的预计路线。那里有被丢弃的生活用品,尤其是塑料制品,不易腐烂但容易被遗忘的东西,经久耐用却在记忆中短暂停留的东西。没过几天,这些垃圾又向南移动了一些。虽然仍漂浮在海面,却已经不在昨天的那片水域。
关于垃圾漂流的预计路线众说纷纭。有人说会漂流至太平洋某处,形成一个相当于朝鲜半岛七倍大小的垃圾岛;也有人说两年后垃圾会经过智利近海,甚至有人预想了十年后的路径。大多数人都祈愿垃圾的漂流路线不会与自己的行动路线有任何重叠。就好像排除日常生活中的危险要素——剜去土豆表皮的嫩芽、取出卡在皮肉间的子弹一样,人们想要逃离灾难,离它越远越好。然而,也有人特意去寻找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危险要素。他们带上救生包、手摇发电机、应急帐篷之类的东西,四处寻找能称得上是灾难的物件。换句话说,有人会特意动身去寻找流向茫茫大海的垃圾岛。而“丛林”正是为这些人服务的旅行社。
尤娜也曾憧憬过那样的旅行。尤娜的首个旅行目的地是长崎。其实把她吸引到那里的是旅行指南上的一段话:“这座城市里有好几座天使像,原子弹爆炸后,因火灾、暴风肆虐,它们的头部不翼而飞。”旅行指南里标示的是失去头部的天使像所在的位置,而尤娜真正感兴趣的是不翼而飞的头部去了哪里。当然,尤娜对大部分她感兴趣的东西常常只字不提。她关心大石头上掉落的小石子、鲜鱼身上刮下的鱼鳞、土豆表皮上剜去的嫩芽、沾上血迹的子弹——这些事物的现在。
尤娜在“丛林”就职超过十年,她四处搜索灾难并将它们商品化,这份工作和她孩童时代心心念念的东西毫无交集。尤娜只是对于量化所有事物谙熟于心。灾难的频率、强度,生命及财产损失都化作了形形色色的图表,贴在了尤娜的办公桌上。一旁还放着世界地图和韩国地图,图上地名旁标识的备忘录,大部分都是分析灾难时的必要信息。如今对于尤娜而言,某些地名成了灾难的代名词。比如,新奥尔良让她想到卡特里娜飓风留下的印迹;在新西兰可以一窥让整座城市轰然倒下的大地震;在切尔诺贝利仍可一探核泄漏形成的幽灵村庄和放射性落尘形成的“红树林”;在巴西贫民窟体验惨不忍睹的经济现状;在斯里兰卡、日本和普吉岛亲历海啸的淫威;在巴基斯坦感受特大洪水的侵袭。细究起来,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幸免于难。灾难宛如忧郁症一般,潜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当刺激超过某个临界点,病症便开始化脓、破裂,然而它也可能销声匿迹、从不现身。
全世界每年大约发生九百起里氏震级五级以上的地震,同时每年有大约三百座大大小小的火山会喷发——这些事实对于尤娜而言,好比信号灯由绿转红或由红转绿一般寻常不过。去年全世界因为自然灾害而死亡的人数接近二十万。近十年来平均每年死亡人数大约为十万。由此看来,显然灾难的频度和强度都在不断加剧。虽然科学技术推陈出新,可以防范的灾难种类不断增加,但与此同时新型的灾难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出现。总之,这些都是工作。对于尤娜来说,数不清的灾难便是她的业务,有时候,相较之下显得微不足道的事件在尤娜的脑海里却等同于巨大的灾难。乍一看,这种比较略显奇怪,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课长,客服中心转过来的。”
后辈把电话转交给了尤娜。然后她便开启了一串机械般的回答,像是“这位贵宾,如果您要取消的话,就会产生手续费”,或是“条款上都写得很清楚”。准确来说,这些不属于尤娜的业务范畴。即便如此,她还是接了好几通由客服转接过来的电话,就好像自己的办公桌无形之中被移到了他处。
“先生,我们无法办理退款。”
客户对于这类回答的反应千篇一律。
“还剩下三个月呢,竟然要收百分之百的违约金,这样说得过去吗?我是因为孩子病了才想取消的,真的完全不能退款吗?不对啊,怎么会有商品不能取消呢?”
“可以取消,但是已经付清的预约金是无法退款的。”
“可以取消,但不能退款,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早知道,那一开始还不如少付一些订金!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向消费者院[1]举报你们了。”
“要不我为您将电话转接到消费者院?不过您这样做也无济于事。条款从一开始就写得很清楚,无论在哪个时间点取消,都无法全额退款,而您是以此为条件签约的,也已经签名了。您全额支付了预约金,也相应得到了大幅度的折扣,因此这个选择看起来并不坏。如果您选择出行,等于是在最好的时间点用最优惠的价格提前签下了约。现在提前签约同类产品,客户需要多支付百分之三十五的预约金呢。”
“喂。”
客户的声音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的孩子病了。他都已经住院了。按照人之常情,你不应该帮我们取消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替您取消。”
“但是退款办不到,是吧?”
“您了解得很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话这副德行真让人不爽,我受够了!报上你的名字!”
“我叫高尤娜。”
电话就这样被挂断了。对方明显是生气了,尤娜自然也动了怒。大多数情况下,顾客通话对象的职务级别越高,他们就会越宽宏大量。所以时不时就会发生客服中心把电话转给策划人员的情况。尤娜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正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根本无暇被这种电话打扰,而且公司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尤娜是旅行社的智囊,可不是动嘴皮子的角色。
尤娜心想,业务范围一点一点被改变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罚了黄牌。她刚进公司就知道黄牌的存在。与其说黄牌带有警告的意味,不如说它更接近于一种宣告破裂的信号音。一旦收到黄牌,除非发生天崩地裂的大事件,否则自那刻起就无法阻止此人的失势。尤娜原以为会有一张实体的黄牌,以信件或电子邮件的方式寄来,或是托人送过来。然而黄牌并没有以那些形式出现,而是用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巧妙无比又足以让当事人感受到职场危机的方式粉墨登场。
收到黄牌的人眼前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在改变后的业务环境中努力打拼,要么就使出浑身解数表达自己的反感。也有人在一落千丈后,隐忍坚持了五年才重返原本的岗位。归来时原先的属下摇身一变成了顶头上司。虽然返回原岗,那个人却没能撑多久,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也许是黄牌带来的沉重打击和五年来跌宕起伏的生活催生出了他大脑中的肿瘤吧。尤娜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是坊间“隔壁组部长的故事”。
最近尤娜有一种感觉,每到上班时间,自己就像蒲公英种子一般碰巧飘进了公司。明明是自己的座位,却好像今天才坐上第一天,别扭得很。每当看到刚入职的新人在走廊里进进出出,她就觉得忐忑不安。和她要好的三五同事在休息室里连连抱怨,正是这种氛围让尤娜说出了一些话。大家一开始只是随口闲聊,直到尤娜说出那些话,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刚才还像丢进垃圾桶里的废纸——左耳进右耳出,这下闲聊的同事,一个个一本正经地问起尤娜:
“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尤娜感觉自己被推入了险境,连忙抽身离开。然而事实上,就在几天前,确实发生了一件让她不愉快的事情。尤娜准时去开会,却不见一人。一名后辈睁大了眼睛,从不远处向尤娜走来。
“今天不是开会吗?”尤娜走出空荡荡的会议室,问道。结果后辈眨了眨眼回答:“今天不是F OU L[2]吗?”这又是什么新的流行语?还是简称,或是暗语?仔细一想,前几天去隔壁部门的时候,她记得听到有人说“因为是F OU L的关系嘛”。她一头雾水,应了一声“是哦”,便错过了询问“这是什么意思”的最佳时机。她原本想,与其纠结单词的意思,不如找出它在什么情况下会反复出现就行了,可是她却毫无头绪。明明可以随便拉一个人一问究竟,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又让她心生不安。这件事情的荒唐之处就在于其他人好像都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三五不时就会用到一次。
后辈匆匆地走远了,尤娜又茫然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会议室,转身走进了电梯。一般会议结束后,大家都会跑去洗手间或是吸烟室,排解一下忍耐多时的需求。可是那天尤娜没有开会,就已经筋疲力尽。当时金和尤娜一起搭上了电梯。
“强生让我向你问好。”
“谁?”
“我说的是强生,我的小强生。”
金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胯部。那是在一部从二十一层下行至三层的电梯里,当时只有金和尤娜两个人。金不给尤娜一丝面露惊讶的空隙,伸手一把抓住臀部——尤娜的臀部。他不是不小心,而是有意而为之,俨然一副就算被识破蓄意而为也无所谓的姿态。
“你不是还很年轻吗,怎么还是听不懂我的话?”
尤娜尽可能自然地移动身体,避开金的手。然而这一次金的手一把伸向尤娜的衬衫里。尤娜的心顿时一沉,这并不是因为她目睹了金不为人知的一面,也不是因为自己受到了上司的性骚扰,而是因为据尤娜所知,金只对失势的人实施性骚扰——像是那些收到黄牌的,或是即将收到黄牌的人,说不定金的骚扰本身就是一张黄牌。
尤娜想要抽身,但身后的电梯监控让她心有顾虑。即便监控对着背部,她还是希望能若无其事地站着。她可不想被人发现。电梯监控二十四小时运作不停,加上电梯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开,到时候里面的情形便将一览无遗。即便如此,金还这么大剌剌地伸出咸猪手,好像根本不在乎丑事暴露,也完全无视尤娜的反应。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走进来两个人。金的手已经从尤娜的胸前移开,乖乖地插进了自己的口袋。金用一种别人能隐约听见的声量说:“所以说,你也要多花些心思在语言上,不懂时下的流行语,就好像身上贴着一个‘我落后别人也没关系’的标签,在众人眼前走来走去。”
金走出电梯后,剩下的人瞟了尤娜一眼。在那之后,金又两度将冰冷的手伸进尤娜的裙底。重点并不是手的温度,而是那只手本身,但冰冷的手感更让她厌恶到起鸡皮疙瘩。每当有人事变动,金都会带上尤娜,整整十年他一直是尤娜的直属上司。他是一名有能力的上司。确切地说,他不是一名有能力的上司,而是一名有能力的下属,也因此能保住目前自己作为上司的头衔。人事考核权百分之五十掌握在金的手中,而他又是个喜恶分明的人。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他就要招惹到对方忍受不了才肯罢休。但如果任由他欺负,他说不定就会得寸进尺。尤娜最怕的是让其他人知道她成了金的新猎物。金如果选择更隐蔽地实施性骚扰,并且能保守秘密的话,尤娜甚至是愿意忍气吞声的。尤娜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现在最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最近三次她都选择忍而不发。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助纣为虐。不过她觉得经历过这些的人,都能理解她的犹豫不决。
那年是暖春。回想那个春天,尤娜首先想起的不是花朵,也不是绿叶,而是汗水。在海啸肆虐的那个春天,尤娜挥汗如雨,四处奔走。可一到秋收的时刻,金叫来尤娜,说:“你这不是F OU L吗?这样,你从这次的策划项目里退出来,把精力放在优化和检查现有商品上来。”
那天下午,尤娜处理的业务一般都是交给新人来做的。
“明天我们一起聚餐吧。大家都很忙,不过越忙,越是要喘口气。这次就别选五花肉了,来点不一样的吧。就由高科长来统计一下大家的意见,看看组员们想吃什么。”
因为金喜欢纸质文件,所以唯独尤娜的小组比其他组更容易用完A4办公纸,以至于后来他们不得不采取双面打印。为了决定聚餐的菜单,尤娜在征询了大家的意见后,制作成书面文件交给了金。然而这份文件以及上面记录的征询结果,因为当天早上金的一句话化为了泡影——“我们就吃五花肉吧”。接下来的几天就这么过去了。尤娜不是在复印文件,就是在接电话。尤娜甚至闲到还浏览了“可以告诉你几月几号死亡”的网站。输入个人资料,按下死亡计算键的那一刻,尤娜受到的冲击只是“啊,原来我之前也上过这个网站”。
数字快速减少的画面似曾相识。也许几年前的某一天,她也同现在一样输入了个人资料,当时电脑屏幕上的电子时钟也同今日一般马不停蹄地计算着时间吧。一秒钟,不,眼前正活生生地直播着人生被分割成比一秒更小的单位,一点一点被消磨殆尽。时光匆匆,这几年她早已遗忘一个事实——自己并非首次登录该网站。即便在她忘却的时间里,人生的时钟也一刻不曾停息。尤娜曾经的好奇心再次被燃起,她再次惊讶于数字的减少,而与此同时,时间还在缩短。
尤娜坐在数字似乎随时会归零的屏幕前,仔细地思考。到头来左右命运的就是一个瞬间。人们都说年会上若是发生火灾,一般发现尸体最多的地方是外套寄存处。也许只是习惯使然,许多人在生死的十字路口,一窝蜂地涌向外套寄存处,结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因踩踏丧生。发生火灾时、地面震动时、警报响起时,应该放下手上的所有事情马上撤离。什么找外套啦,准备包啦,保存笔记本数据啦,按下手机按键啦,到头来这些细枝末节的行为将决定孰生孰死。
假若尤娜此时经受的是一场灾难,就有必要回头检视是什么行为将她推入这般窘境。说不定正是一些微不足道却不容忽略的事情,导致尤娜成了黄牌的处罚对象。至于被金性骚扰之前的事情,尤娜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她当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显然是金带来的。尤娜下班后给投诉办公室发了邮件,随即就收到了回复。投诉办公室的崔说要请尤娜吃晚餐。
崔是丛林旅行社里少见的年长女性。所以让人觉得她不像是公司的同事,甚至有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崔问尤娜喜欢吃什么的时候,真的一门心思都在选菜上,让人觉得很舒坦。她们最后点了平壤冷面和白切肉。崔在征求尤娜的同意后,又点了一瓶烧酒。尤娜心情沉重地开了口。
“就像我在给您发的邮件里说的,对方是策划三组的金朝光组长。”
“那个讨人厌的金朝光!”
崔的反应让尤娜吃了一惊,但也因此很快打开了话匣子。崔说很能理解尤娜的心情,她说道:“金组长惹的祸可不是一两件,我这边积攒了不少对他的投诉。”
“金组长他,树敌不少吧?”
“敌人是不少,不过要称他为敌人也很尴尬,因为根本没法和他较量。就好像大象和蚂蚁对打。”
“您听过这么一种说法吗?说是金组长下手的对象都是风光不再的人。”
尤娜真正好奇的是这件事。
“这个嘛,我只清楚申请面谈的人的状况,这么看来会不会是结果论引发的传言?和金组长较劲后能留在公司里的人又有几个呢?”
两小时过去了,又喝空了两瓶烧酒,崔对尤娜说道:“尤娜,我是真的把你当作幺妹才这么说的……听我的,放开别纠结。”
尤娜放开胆子向喉咙猛灌一口酒。她知道崔说的不是酒。
崔接着说道:“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你可以告发他,把问题搬上台面,但从长远看,到头来受累的还是尤娜你啊。再说对方本来就是个老滑头,总是可以顺利脱身。‘要是讨厌寺庙,和尚就自个儿走人’[3]这句话用在这里正合适。”
尤娜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有点头的习惯,这在过去被视为值得嘉许的态度,现在也是如此。崔把尤娜的反应理解成是同意她的说法,于是她拍了拍尤娜的肩膀,说她做了正确的决定。在又喝空一瓶烧酒后,尤娜也真的接受了崔的劝说。
虽然面谈倾诉的内容理论上是会保密,但这一点似乎在同类的受害者之间并不适用。几天后,尤娜在通信软件上收到一些人发的消息,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是必须和尤娜“并肩作战”的战友。其中的四位(里面也有男性)在公司外面等着尤娜。最后尤娜在一家离公司相当远的小吃店与他们见了面。尤娜大概猜出了他们几个为什么找上自己。
“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把金组长轰走。两年前,我们也试图这么做,可当时准备不足就草率行动,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所以我们这次准备得非常到位。听到高科长您也和我们有相同的苦恼后,虽然内心百感交集,但又觉得有了坚强后盾。”
一言以蔽之,他们想揭发金的恶行,可是这些人个个看起来落魄潦倒。听着他们说话,尤娜不由觉得,关于金实施性骚扰对象的下场的传言不见得是空穴来风。偏偏尤娜在这些人当中又是职级最高的。尽管他们似乎因为尤娜是首席策划员而大感欣慰,但对尤娜而言,这些人给她带来的负担不亚于金。与他们见面后,尤娜甚至产生了自己“只不过”受过三次性骚扰而已的念头。有些人还经历了更露骨的性骚扰和严重的暴力行为。和他们相比,尤娜基本还算“毫发无伤”。
一个处境看上去最窘迫的男人对尤娜说:“下周一,我们计划在公司大厅举行示威。受害者是无罪的,我们的诉求堂堂正正。真正该羞愧的不是金朝光这小子吗?课长,请您加入我们吧。”
“你们可能误会了。虽然是发生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还没达到性骚扰的程度。其中也有我自己误会的地方。”
听了尤娜的一番话,大家似乎有些惊慌失措,心情急切的男人说:“课长,我们几个都看到了。”
这下换作尤娜惊慌失措了。
“公司里有好几台监控。可能只有课长您不知道,但其他人都知情。我们也知道您很不自在,但是如果遮遮掩掩,我们的处境会更为难的。”
“我们”这个词让尤娜更觉得为难。尤娜想以有约在身为由,借机开溜。
“我们知道您不知所措。不过越是这样,我们越要齐心协力。我们会再和您联系的,因为您也需要时间考虑。”
尤娜匆忙地答应说好,接着站起身,拉开门向外走,却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因为尤娜的鞋不翼而飞,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这家餐厅的构造是包间沿着走廊一字排开,说不定是别的包间的客人穿错了尤娜的鞋。
“所以我才说客人您要将鞋摆进鞋柜里嘛。最近常常发生这类事情,真让人伤透脑筋!唉,鞋子不见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餐厅老板毫无意义地一阵大惊小怪,已经关上的包间门也因此再次被打开。里面的一位受害者对尤娜说,如果她有约在身,可以去附近给她买一双鞋。尤娜谢绝了这份好意,向餐厅借了一双质量粗糙的拖鞋,穿上后转身离开。
弄丢的鞋其实原本是一双加单只。也就是说,当初买那双鞋的时候,店里赠送了单只右脚的鞋子。要是这双鞋在这家店里没有被窃,剩下的单只右脚的鞋子也不会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剩下的那只鞋让尤娜想起了那群人,也想起了金,令她很不自在。
后来尤娜又收到了几封邮件和几通电话,不过她都保持沉默。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受到性骚扰一事成为既定事实,她也不想成为据理力争的受害者,站在公司大厅公开抨击金。更准确地说,她不想被归在遭受性骚扰的那群人里——那些风光不再的人、失败落魄的人,那些小鱼小虾们。发现尤娜无意与他们并肩作战,他们说了声“我们明白了”便转身离开。不久后尤娜上班经过大厅时,与站在那里拉着横幅的一众人打了个照面。那些人并没有遮住面孔,反而是尤娜不自觉地遮住了脸。几天后,示威的人全都受到惩戒。那天,尤娜把那单只右脚的鞋也扔了。
“对方说拜托您了。”
后辈一边把客服中心的电话转给尤娜一边说道。电话那头的男人不停地说:“拜托真的不能想一个办法吗?”他其实想说:“拜托真的不能取消吗?”电话这头的尤娜真想回一句:“拜托你真的不能结束这通电话吗?”但听到男人接下来说的话,尤娜不禁哑口无言。男人说,原本和他报名同行的人死了。
“同行的人和您的关系是直系亲属吗?”
“并不是。”
“我们确认之后会再与您联系。”
尤娜再次向那个男人询问了电话号码后便挂了电话。可是到底要怎么确认呢?这趟旅游行程取消与否完全在尤娜一念之间。一旦打定主意,尤娜可以在不收取手续费的情况下为他取消行程,但这并不是公司方面鼓励的做法。可是人都已经死了,还怎么去旅行呢?尤娜觉得应该替那个男人取消行程。可是就在下午,镇海旅行产品的宣传册突然出现在尤娜的办公桌上,上面挂着隔壁小组同事的名字。尤娜怒上心头,觉得在公司再也坐不住了,便稍稍提前下了班。
尤娜下班回家一般要换乘三条地铁线路,不过也可以只搭乘两条线路。这几年间,回家的线路选择变得五花八门。这都归功于地铁线路中站与站之间越发紧凑,再加上开通了新线路,既有的线路又向临近的城市不断延伸。尽管选择的地铁线路会有些许差异,不过尤娜从公司回家花费的时间正在逐渐缩短。地铁线路可以纵横交错到这种程度,不免令人诧异。然而说到尤娜的心情,她总觉得回家的路途仿佛越发漫长无味。尽管地铁线路这般一路扩展延伸,下班路上还是人满为患,让人疲惫不堪。都市越扩充它的腹地,向它投怀送抱的人越络绎不绝。这时她接到一通电话,是上午打电话来的那个男人。他不是说自己的旅行同伴死了吗?这下无论如何是去不成了,所以他请求取消行程。虽然对这个在自己下班路上还打电话来死缠烂打的男人一肚子火,但相较之下,尤娜更怨恨的是连下班人员的电话也如实告知的丛林旅行社。尤娜对这个等待自己处置的男子做出了如下“判决”。
“只有在当事人死亡时才能退款。”陷入汹涌人潮的尤娜这么说道,“所以您的同行者可以取消旅行并获得退款,而先生您需要出行,不然就只能在无法拿到订金的前提下取消行程。”男人挂断了电话。尤娜抬头望着地铁线路图。即将开通的线路上的点、点、点令人窒息。已经运行的线路逐渐变得越来越长。尤娜想用火点燃地铁的车厢尾部,就像用火烫碎布的尾端一样,以免线头再次松开。
夏天揭开了序幕。花已经谢了好些日子。樱桃树上黑色的果实掉落一地。黑色的樱桃前赴后继,在人行道的砖块上留下了瘀血的痕迹。尤娜终于递上了辞呈。
“你就说实话,你是想要休息呢,还是想找其他工作?”
金一边说一边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杯咖啡给尤娜。金的提问信手拈来。
“我想休息一阵子,身体状况也不太好。”
金点了点头。说不定尤娜的回答正是那种再常见不过的台词。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你走吧。”
尤娜只是静静地盯着地面。
“不如这样吧。我给你休一个月的假,你就先好好休息,去旅行一趟。这次不是站在公司员工的立场,而是从消费者的角度去体验一下。正好现在有几个旅行产品,我们正在讨论要继续还是收手,你就在里面挑一个,经费可以全额报销。只要你旅行回来写一份报告就行。这十年一路打拼下来,你不累才怪呢。”
“我的职位可以空缺一个月吗?”
“以你的立场是休假,但公司这边还是以出差来处理,你就别担心了。可要由你来决定产品要保留还是放弃,因为公司会参考你的意见,决定产品的去留。”
“我策划的项目也包括在内吗?”
“嗯,没有。”
“那么,这些项目应该另外有人负责吧。我真的有权这么做吗……”
“项目的负责人怎么可能客观地做出评价?这种情况之前常常发生。这次是由我来主管的,再说你不是我信赖的首席策划员吗?作为一趟出差,这可是个天大的爽缺,你懂吗?”
尤娜露出意想不到的神色,于是金轻声细语地说:“我进公司第十年的时候,我的恩师也采用了相同的方式,当时我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是一家极度冷酷无情的公司。幸亏这次赶上了绝佳的时机,你就当这是公司为你这位长期效力的员工送上的礼物吧。”
反正一开始就没有抱着非辞职不可的决心提交辞呈,倒是觉得她如果不付诸行动释放一些信号,金可能对她越发得寸进尺。在这里,休息并不是一个稍作休息的逗号,而是一个彻底结束的句号。当员工觉得自己心力交瘁的时候,常常采取迂回的方式,递出休假申请,然而事实是很多人从此再未返回公司。不过,也有把句号当作逗号处理的相反案例。至少公司领导层想留住这个人才——如果是必要的人才——是不会任由对方递出辞呈的。就尤娜的情况而言,她还需要做各方面的确认,尤娜认为此时双方算是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协议。金是在拿自己犯下的过错和一份出差爽缺做等价交换。此时此刻,倘若金没有轻轻地拍打尤娜的腰部两下,尤娜差点儿就把“小强生”这一茬给忘了。
尤娜仔细浏览了“丛林”当下推出的旅行产品目录。上面有“火山的赭红能量”“大地的震动”“水之审判——诺亚方舟”“惨不忍睹的恐怖海啸”……排名前十位的产品中没有一项是尤娜策划的。其中有尤娜播种施肥,吃尽一番苦头却偏偏无法有幸收获硕果的产品——这项产品后来交给了其他负责人。光是看到标题里镇海、樱花这样的字眼,尤娜就怒上心头。该产品目前位列销量排名第七位。这等于是不必出手就有现成的便宜货可捡,那位新负责人现在应该正快乐地哼着歌吧。一想到这儿,尤娜又是一肚子火。
可供尤娜选择的产品有五种。这五项可能面临下架的产品里并没有尤娜策划的项目。尤娜的业务水准让她的产品介于最受欢迎和最受冷落之间。尤娜决定通过与客服通话的方式获取产品相关信息。当尤娜说自己正在为产品五选一而发愁时,客服毫不意外地推荐了最贵的产品。
“我想为您推荐‘沙漠的天坑’。它比其他产品价位高,是住宿条件好的缘故。因为是刚建好的度假村,所以整体很干净,这是一款兼具度假休养功能的产品。火山、沙漠、温泉,能够一次体验三种主题的机会毕竟不常见嘛。它的价格比其他产品贵了两成,不过您的满意程度只会多不会少。”
客服这一番介绍听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宣传的商品价格已经跌了两成以上。既然能报出差费,站在尤娜的立场,理所应当选择最贵的产品。
“沙漠的天坑”是一款六天五夜的产品。目的地是一个叫“美奈”的地方,尤娜觉得应该先在网上查一下那个地方在哪里。美奈是一个和济州岛一般大的岛屿。如果要前往美奈,必须要经由越南南部。先搭乘飞机到位于胡志明市的国际机场,再坐巴士到藩切这个港口城市,接着还要从藩切坐船三十分钟左右才能抵达美奈。尤娜大概明白为什么这项产品不受欢迎。光是往返行程就各需要一天,与其他灾难旅行产品相比,能够欣赏的风景却寥寥无几。尽管如产品名称所写,沙漠中的确有天坑出现;也像宣传材料上的文案所说,是一道“望而生畏又令人悲伤的风景”,但问题就出在,如今它已经形成一片湖泊,所以看上去并不可怕也不特别。如今说起“天坑”,人们脑海里浮现出的至少是——二〇一〇年破坏了危地马拉市中心的一个深达五百米的诡异巨坑。尤娜已经早早开始怀疑美奈这个区域能否满足客户的期待。她顺便把自己即将搭乘的航班也整个搜索了一遍。这么做纯粹是习惯使然。
欲望与关注程度成正比。当你静静地扫了一眼某个地名,还未仔细打量眼前的地图时,你的欲望宛如豆子般大小。而一旦抱有兴趣开始进一步了解,欲望便越滚越大。尤娜这才想起一个她遗忘已久的事实——她是因为自己喜欢旅行才来旅行社就职的。尤娜虽然出差去过几次海外,但工作还是以国内线路为主。虽然也能以个人的身份去旅行,可是真的碰到休假日,尤娜却哪里也没去成。出差也好,旅行也罢,一想到就要踏出国门前往其他国家,头顶上紧闭多时的窗户就仿佛稍稍开了一道缝。一股微凉又陌生的空气跟着吹了进来。
尤娜取出了尘封已久的护照。抽屉里,还在有效期内的、已经过了有效期的护照加起来一共有四本。第一本护照上尤娜的照片就像保罗·克利[4]的自画像一般没有露出耳朵。护照照片的规定是朝着渐渐露出耳朵和眉毛的形式进化的。嗯,虽然不知道这算是进化还是退化,总之是朝着露出更多面部特征的方向在改变。虽然旅行日程还未决定,但尤娜已经拿出了行李箱,先把护照和相机放了进去。
假如灾难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形成时间的断层,那么相机就是一种帮助我们真实显现断层的工具。当咔嚓一声按下相机快门,眼前它所拍下的已经不再是人物或风景,而是时间的空白。有时候,相较我们当下经历的时间,短暂的空白反而对我们的人生更具影响力。尤娜心想,也许所有旅行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越过了起跑线。旅行只不过是确认已经迈出的脚步而已。
时间耐心地流逝着,尤娜在休假前处理完了必须完成的业务。其中一项是为来电两次的男人取消行程,而且不收取任何手续费。为了这件事情,她必须要提交一份五页的文件。尽管如此,工作上的这个漏洞,另一方面也像是给尤娜提供了呼吸的气孔。
出发日在七月初。虽然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出发,尤娜却像是忘了什么急事似的,开始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包里。防蚊手环、常备药,还带上了要送给当地孩子的铅笔和糖果。另外,也需要便秘药和腹泻药。尤娜一边整理行李,一边不免想,真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吗?最后虽然好不容易合上了背包,但每天她总会再打开背包一次。有时是需要再加东西进去,有时是把东西拿出来需要当场使用。接连几天,尤娜都在横跨两个世界的状态下度过,直到出发当天一早,背包才算是真正合上了。
现在尤娜终于置身于自己想象中的机舱内了。她把毛毯拉到颈部,凝视着没有棱角的机窗。下方的景色化成了点、点、点,就像是万家灯火做了马赛克处理。从上方俯瞰,这座都市已经进入饱和状态。而当人们身处一座过度肥胖的都市时,一切都显得稀松平常。此时已是夜晚,航班飞行得十分顺利。
[1] 指韩国消费者院한국소비자원,英语官方译名为Korea Consumer Agency。
[2] 原文中使用了파울(Foul,英语“犯规”的韩语音译),该词为本小说的重要线索。
[3] 韩语俗语,大概意思是对一个地方不满意的人,只能选择离开。
[4] 保罗·克利(Paul Klee,1897-1940)是一名瑞士裔德国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