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作为传统组成部分的旧体诗词
长期以来,传统中国有“诗歌王国”之称,诗歌传统源远流长,名篇佳作脍炙人口,历代诗人灿若星辰。自先秦,经秦汉魏晋南北朝,到唐宋元明及清中叶,旧体诗词都备受推崇。唯有到了晚清,传统中国遭遇了“几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的一切无不处在动摇和改造中,旧体诗词也是在这一历史特定时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批判,新文学也是在批判旧文学的斗争中披荆斩棘开辟新路的。
传统是在一定区域内由综合因素长期化合而成的,不是可以随意改变的,即便传统文化在物质形态上有消损,精神层面上也会留存久远。维特根斯坦说:“先前的文化将变成一堆废墟,最后变成一堆灰烬,但精神将在灰烬的上空萦绕盘旋。”[4]如何处理与传统的关系,既是理论课题,更是现实问题,庞朴说:“过去我们对待文化传统有几种做法。一种叫做彻底与一切旧的文化传统决裂。五四运动采取的就是这个办法。”“第二种办法,叫做‘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一面吸收,一面批判。这个听起来是很好,但是也做不好。”紧接着,庞朴说:“对于传统,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想,既不能用割断的办法,也不能用肢解的办法。或许,只能有第三种办法,叫做慢慢地转化……让我们几千年形成的传统慢慢地转化。这个过程所需的时间会很长,可能很痛苦,也需要更大的自觉”。[5]
事实正是如此,所有用粗暴手段以为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又重新回到问题域,需要重新定位和阐释。具体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旧体诗词在民国文坛的地位和作用就是近年来一再被讨论的话题。众所周知,胡适、陈独秀揭纛的白话文学革命吹响了对文言传统文体进攻的号角,旧体文学一时间成为激烈论争对象。借助有偏向的传播,在意识形态话语参与塑造的情形下,今天留在普通读者心目中的“旧派”早已被污名化,不会外语却翻译了大量译著的林琴南,留着小辫、穿着长袍马褂、满嘴“茶壶茶杯”理论的辜鸿铭,鼓吹国粹却又离婚别娶的梅光迪们,成为耳熟能详的坊间谈资。大量非历史的、道听途说之说四处传播,把这段历史剪裁、增补、扭曲得面目全非。本来没有这么激烈的,被描述得血雨腥风;本来只是意见分歧,被夸张为不共戴天;本来只是文化事件,被描述、整合为政治事件;本来应有的学理性分辩,被人为嫁接了价值判断、主义之争。
旧体诗词作为旧文学的样式,在民国时期受到重大冲击,被贴上“死文学”的标签。通用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上至少列举了新旧文学的三场斗争,即与林琴南的斗争,与学衡派的斗争,与甲寅派的斗争。这些文学史几乎无一例外地将林琴南、梅光迪、吴宓、章士钊等领军人物塑造为新文学甚至新文化的对立面,有意无意中将语言工具的论争上升到价值判断和主义之争上去。其实,虽然章士钊曾一度担任教育总长,试图借助权力挽文言于既倒,扶植旧派势力,但终因其地位不稳,政令不能发挥应有效力而显得孱弱。其实何止章士钊无力,章士钊所服务的北洋政府也因政争和军阀拥兵自重而自顾不暇,是典型的弱政府。
作为传统组成部分的旧体诗词,在民国时期出现身份和表现上的“暧昧”现象。先来说说身份上的暧昧现象。胡适、陈独秀、钱玄同、鲁迅、刘半农、郭沫若等人是“五四”文学革命的提倡者,对旧体文学猛力攻击,称之为“死文学”,要将其送入博物馆,但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又在大量使用旧体文学,如他们都写了大量旧体诗词,写半文半白甚至全文言的信件,作的挽联无一例外用对仗平仄工整的传统旧体形式。旧体诗词等传统文学形式既被新文学家们诅咒、恶骂,同时又被他们不厌其烦、浑然不觉地在日常生活中大量应用,这就是笔者所言的身份“暧昧现象”。若细致考察新文学家们的日常交际使用的文字情况,对旧体文学形式的使用实在颇为惊人。接下来聊聊旧体诗词在表现上的“暧昧”。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旧体诗词等传统文学形式进入民国时期,对照晚清以前的旧体文学,发生了种种新变。同样是旧体,但传达的内容却与传统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以严复为例,他翻译的西方经典政治理论著述《群己权界说》《天演论》等,用的是文言,但表达的观念是解构君主专制传统的,鼓吹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动摇了“君权神授”的根基。黄遵宪、梁启超们在晚清开始在旧体诗词里面嵌入大量新词汇,民国时期这种现象更是有增无减。凡有野心的旧体诗词作者都竭力表现旧体诗词融汇新词汇、新观念的能力,吴宓以旧体诗词形式翻译西方诗人的现代诗,他的朋友吴芳吉也将大量的新名词融入旧体形式中。在表达方面,民国时期旧体诗词风格总体上有从古奥文雅向浅白通俗的演变趋势,胡适作的一些旧体形式的诗词,可以说就是“白话文体+旧体形式”,像陈寅恪那样坚持作古奥文雅的旧体诗词的人其实是不多的。
“五四”新文学昂然踏入文坛主流,旧体文学日渐式微,在新兴媒体上所占比例越来越少,这是不争的事实。值得一探究竟的是旧体文学是完全消隐在历史的忘川之中,还是幻化千身,融入新文学,如前人所言“千山有水千山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呢?这无疑是值得深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