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革命:刘向、《汉书·艺文志》与早期文本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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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公共素材”流传样态的改变及其意义

周秦汉作者与作品的对应,除了是现代学术史的基本叙事方式之外,也呈现于《汉书·艺文志》之中。可以说这是《汉书》以来就形成的“共识”。《汉书·艺文志》是后代人了解早期学术流变最为基础的文献,也是后世人勾勒、描述先秦学术、文学概貌的主要依据之一。20世纪以来,周秦汉学术史、思想史、文学史的叙事结构,虽然受到了现代学术体系的规范,但最为基础的描述却还是以《汉书·艺文志》为原型的,即以“六艺”、“诸子”、“九流十家”等“图书或知识分类”为基本线条的叙事结构。可以说,《汉书·艺文志》对周秦汉图书的分类不仅在目录学上影响深远,更是直接构筑了周秦汉学术进程的想象基础。

但是,《汉书·艺文志》本身便隐含着文献的变迁问题,这是古今学者多有忽略的。正如上文所言,《汉志》基于刘向校书。这次校书改变了多数先秦古书的流传样态。《汉书·艺文志》所载,在可考证之范围内,多数古书均可看出刘向校书前后的流变的痕迹。出现于春秋或战国,写定于西汉,正是《汉书·艺文志》载录的多数图书成书的主要特点之一。这些古书经刘向等人整理后,在语言文字、篇章多寡、内部结构等方面与它们的早期传本有很多的不同。

至此,可对刘向校书与古文献流变之关系略作总结,简而言之,有以下六点。

其一,刘向以中秘书为整理对象,官府、大臣、民间之书,仅供参校,中书无有者,或中书本完善者,刘向并不做整理,自然无整理记录,因此亦不见载《七略》与《汉志》。故《汉志》未见之书,不能视为刘向未见之书。《楚辞》为刘向所编,中古文《易》、费氏《易》为刘向参用,《张侯论》为刘向所习见,均未见《汉志》也。

其二,刘向所校诸书,每种常有多个传本,传本之间差异颇大,每本所含篇数及篇次,每篇所含章数及章次、每章文字多有不同,因此刘向的校书几乎属于重编,特别是六艺经书之外的传、记、诸子与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类图书分别由任宏、尹咸、李柱国负责)。

其三,刘向以恢复、保留文献原始面貌为目的,其对文本的改动,主要改正错讹字句,调整篇、章编次,对于明显的异文,则予以保留,《晏子》之编为其显例。因此,刘向校书的目的主要是整理出一部善本,结果亦是如此。这也是传世周秦文献主要以刘向校本为祖本的原因。

其四,《汉志》因据《七略》,《七略》出于《别录》。故《汉志》所载图书除班固新入三家五十篇外,均为刘向新校之书。新书相比于整理之前之旧书,面目已全然改观。《汉志》表面上虽然是考镜源流的目录,实则记录了有哪些文献在西汉末年发生了文本形式上的巨大变革。

其五,刘向之前,与篇的别行相似,以单章形式存在的文本也是当时主要的文献类型之一,有出土简帛为证。同时,章也是刘向校书中原则上不作改动的单元(讹字除外)。经由刘向对中秘书的整理,秘府所藏单章文献群被“归化”入诸子传记,作为独立文献类型存在的单章便在刘向的文献系谱中被“过滤”掉了。因后世文献以刘向校本为主,故单章形式的文献群逐渐失传。原本此类文献群乃是战国秦汉之间的“公共素材”,因其消失,诸子传记之书失去了“第三方”文献证据,不利于后人对战国秦汉学术史的理解。又因各古书之间互见文献极多,失去单章文献群,极易误导后人依据古书之先后,重建一条本不存在的传承或代际之路。另外,因这类文献群的存在,也使得战国秦汉古书与其“作者”、“时代”的对应变得模糊。

其六,六艺、诸子、诗赋的整理情况并不相同,就六艺中的传记、诸子两大类文献而言,刘向整理出的文本,乃是一类文献的综合归束之本。即《汉志》六艺、诸子书目除六艺经本之外,多数书目标识或代表了战国秦汉的某一类文献,而非某一部书(汉代人所作传、记除外)。诸子书除《吕氏春秋》、《淮南子》外,此种特点尤为明显。

总之,《汉志》遵照中心与边缘的原则,以六艺为中心作了知识的区域划分,然后每一部类大体按照“作者”年代的先后排列文献,构成了上古图书的年代序列。但这个年代序列,并不能有效地概括西汉之前的文本的历史,因为纸面上的古书,并非就是之前存在过的那些。《汉志》的书单,就其性质而言,代表的往往不是一部部今天意义上的古书,而是一个个的庞杂的文献群落。这些群落在西汉以后,逐渐被优善的刘向校本所取代,文本逐渐单一化和经典化,完成了早期文本由类群向单书过渡的过程。

具体到本书所述的“公共素材”,它们在刘向校书之前,应有三种存在样态:一是被采择进入某些古书,如《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二是单独以短章的形式流传,如郭店楚简之《太一生水》、《鲁穆公问子思》、《尊德义》等;三是结成“素材集”,如刘向校理后的《韩非子·储说》、《说林》、《韩诗外传》等。刘向校书之后,被采择入古书和原本结集的部分得以流传下来,但短章的形式却大部分消失了,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编入《新序》、《说苑》。

短章的消失,意味着战国秦汉各古书之间的互见段落失去了参照。这样一来,互见极易被我们理解为古书之间有转抄关系。诸子之间因这种“转抄”,又很容易被构建出某种学术传承关系。如果独立短章流传至今的话,上述传承是否存在一定是可以重新讨论的。这就是独立短章的价值所在。从新出的战国秦汉简帛文献分析,这种独立流传的短章,也是我们所说的“公共素材”的主要形式之一,是战国乃至西汉初年文献流传的一种重要形态。这种短章的消失,直接影响到了我们对古书内容、体例及其成书的判断。这应是我们误读《汉书·艺文志》的主要原因之一。这种误读也就直接影响到我们以何种方式讲述那段学术史、思想史或文学史。

我们从“公共素材”的存在中,还可以发现古书的材料适用时限冲破了传统学术史结构的边界。当我们以《汉书·艺文志》奠定的图书或知识分类作为学术进程描述的依据,勾画出的是枝脉状图景,组成枝脉结构的是一部部图书以及其“作者”。在这种描述中,图书和作者往往是单一时间性的“点”,如孟子和荀子是战国时代继起的大儒,《孟子》也是早于《荀子》的著作,并代表了孟、荀不同的思想和儒学体系。二者文章的不同,除了个人风格的差异外,也被认为是文学变迁的证明。在这种表述中,二者有前后清晰的年代关系。这作为一般性的描述,是合理的。若作细密分析,则《荀子》中会有客观抄录的早期材料(即“公共素材”),其材料的适用时限不止于荀子及其时代,上限甚至逾越了孟子时代。如果再联系后人附益之内容,可以说《荀子》是有“长时段”适用性的文献,其中的材料有多个层次,分属不同时代。类似《荀子》的古书还有不少,如《左传》、《礼记》、《考工记》、《吕氏春秋》、《春秋繁露》、《韩诗外传》等。这些“长时段”适用文献放到枝脉结构的学术史模型中,必然会模糊各古书之间的年代关系,使得部分枝脉失去历时性“线”状“进程”,消解了这种结构的合理性。从《孟子》到《韩非子》,再到《淮南子》、《史记》,这些“公共素材”均被采用。它们的撰述时限及流变还有待研究,但基于其“长时段”的通用性,它们无法作为某一特定时期的材料来使用,同样无法适应枝脉结构的学术史描述。那么,关注某位“作者”,诠释“属于他的”作品,以及叙述其在时代中的变迁,此种叙述方式的适用度就遇到了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