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子楚辞还原年谱插编
屈原年谱资料长编
说明:本资料长编,主要资料来源:第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史记·楚世家》;第三,《史记》所记其他与屈原有关的《楚辞》资料;第四,王逸《楚辞章句》;第五,屈原辞赋,尤其是《九章》诸篇提供屈原生平之内证;第六,新出土文献。
屈原生年,清人陈玚《屈子生卒年月考》推为楚宣王二十七年,即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邹汉勋《屈原生卒年月考》说同陈玚);刘师培《古历管窥》推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姜亮夫《屈子年表》、天文历法专家张汝舟《谈屈原的生卒》说同刘师培);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亦取屈原生年在前343年说;游国恩认为在前343至前340年之间(游国恩《楚辞概论·屈原传略》考定屈原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的正月寅日,后在《屈原》一书中修改了原来的意见,改为楚宣王三十年的正月寅日)。陆侃如《屈原年表》定在楚宣王二十七年的夏历正月庚寅日。
郭沫若《屈原研究》推为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其他还有前340年夏历十二月初二之说。
浦江清《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问题》推为楚威王元年,即公元前339年的壬午夏历正月十四日庚寅日。
林庚《屈原生卒年考》和《民族诗人屈原传》及其附表中,根据战国秦汉长历考证,认为在楚宣王、楚威王两代里,只有公元前335年,即楚威王五年的正月初七是庚寅日,因此,他认为屈原生于公元前335年的丙戌夏历正月初七庚寅日。
胡念贻《屈原生年新考》推为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任国瑞《屈原年谱》说同胡念贻)。
汤炳正认为在楚宣王二十八年(前342)夏历正月二十六日(《历史文物的新出土与屈原生年月日的再探讨》),还有公元前342年夏历十月初一说(郭元兴《屈原生年新考》)。
天文历法专家陈久金《屈原生年考》认为在公元前341年正月庚寅,潘啸龙《论“岁星纪年”及屈原生年之研究》考虑“周正”置闰的特点,将屈原生辰按“周正”定为公元前341年正月初二,即“夏正”上一年的(公元前342)十二月初二。
其他还有楚宣王甲寅三年(前367)、楚宣王乙卯年(前366)夏历正月说(清代刘梦鹏《屈子纪略》)、公元前362年正月初一说(李延陵《屈原的生辰与离骚的著作时期》)、楚宣王十四年丙寅(前355)夏历正月说(即清代刘耀湘《屈子编年》)、公元前352年农历正月二十七日庚寅说(高正《屈原生卒年考证》)、公元前351年正月初五说(周文康《“摄提”“孟陬”“庚寅”考辨》)、公元前336年正月朔日庚寅(阳历2月7日)说(谢元震《战国楚历推算屈原的生年》),等等。
屈原生年,从最早的公元前367年说,至最晚的公元前336年说,中间相差三十余年。这种误差,说明在屈原生年确切年份的推定上,可能存在很大的技术困难。但综合以上各说,最有代表性且最为集中的说法,还是介于公元前343年至公元前339年之间,中间只相差五年时间。这说明,学术界公认的屈原生年,应该在此期间。本书主要编纂屈原事迹资料,为免其生活期间的历史资料有所遗漏,故将屈原生年取其上限的公元前343年,即周显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这个说法,不仅从者较众,也是一些研究专家从天文角度考察得出的结论,有其合理之处。
屈原卒年,说法亦不一,如郭沫若认为在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王夫之《楚辞通释》以为在楚顷襄王二十一年之后),游国恩《屈原年表》认为在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姜亮夫《屈子年表》、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认为在楚顷襄王十六年(前283),林庚认为在楚顷襄王三年(前296),钱穆认为在楚怀王三十年(前299),陆侃如认为在楚顷襄王十年以前(即前289年以前,前290年前后),等等。综合各说,本书取郭沫若说,将屈原卒年定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
综括和整齐诸家之说,本书将屈原生年定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前343),卒年定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这个时间段,大致涵盖了屈原生活的历史时代,可以展现出屈原政治社会生活之历史现场,及其活动之大语境。
本书体例是,除了重点胪列与屈原有关的文学事件,为了便于考察屈原的生活经历与思想来源,还有必要将当时的政治、历史、军事、文化事件一并附录。从而呈现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公元前343年,周显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屈原生。
具体的生辰,说法不一,此从清人陈玚、邹汉勋、刘师培、姜亮夫、张汝舟、钱穆、陆侃如等人之说,将屈原生年系于本年。
本年,屈原生于楚国秭归之乐平里(今湖北秭归县乐平里)。秭归,古称“归”,古夔国地。周天子致送给秦孝公方伯称号。
《史记·周本纪》:“二十六年,周致伯于秦孝公。”
《资治通鉴》卷二:“王致伯于秦,诸侯皆贺秦。秦孝公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于逢泽以朝王。”
关于屈原世系,说法如下:
张守节《史记正义》:屈、景、昭,皆楚之族。王逸云:楚王始都是,生子瑕,受屈为卿,因以为氏。
《新序》卷七《节士》: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大夫。
李锴《尚史》卷五六:屈瑕,屈氏之先,楚之同姓也,事武王为莫敖(楚官名)……四十二年(桓公十三年),瑕伐罗,使徇于师曰:“谏者有刑。”及鄢,乱次以济。遂无次,且不设备。及罗,罗与卢戎(南蛮)两军之。大败之。瑕缢于荒谷……瑕死,屈重继瑕为莫敖。五十一年(庄公四年),武王伐随,薨于樠木之下。
屈完事成王为大夫(《左传》)。
屈荡者,屈建之祖父(《世本》)。
荡事庄王,庄王十七年(宣十二年),邲之役也,王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
荡子到,到字子夕,事康王为莫敖。到子建,建字子木,亦事康王。康王九年(襄二十二年),使建为莫敖……按建父到己事康王为莫敖,则康王由建言而立,恐未必然。
建子生,生事灵王,与屈到、屈建同官者。又别有屈荡。康王二年(襄公十五年),以到为莫敖,荡为连尹。十二年(襄公二十五年),以建为令尹,以荡为莫敖。(楚官,县尹次莫敖,莫敖次令尹,知此屈荡别是一人。然与屈建同官,而同其祖名,传或误)荡子申,申亦为莫敖,事灵王。灵王三年(昭公四年),王伐吴,使申围朱方,克之,执齐庆封,尽灭其族。明年,王以申为贰于吴,杀之,以屈生为莫敖。(《左传》)
屈原者,名平。周显王二十六年,楚宣王二十七年,一岁。
按:《离骚》开篇自报家门:“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伯庸乃楚武王之长子,其子即屈瑕,为屈氏家族之始祖。屈氏家族由夔子国得氏,夔之促声(入声)为屈。司马迁《史记·楚世家》云:“熊渠生三子。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戚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司马贞《索隐》云:“《系本》‘康’作‘庸’,‘亶’作‘袒’。”考《世本》(即《系本》)云:“(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为庸,为句袒王。其中之名为红,为鄂王。其季之名为疵,为戚章王。”孟即伯,中即仲,孟仲叔季也就是伯仲叔季。因此,句亶王孟庸也就是“伯庸”。句亶王伯庸的受封之地是靠近庸的甲水边上的句亶,“屈氏由句亶王而来,句亶王的封号又与甲水有关,故屈氏即甲氏”。
公元前342年,周显王二十七年,楚宣王二十八年,屈原二岁。
秦孝公二十年,齐宣王辟疆元年。诸侯贺秦。中山君相魏。
《史记·六国年表》:“中山君为相。”《史记》颜师古注:“魏文侯之弟。魏文侯灭中山,命其弟统辖。”《史记索隐》:“案:魏文侯灭中山,其弟守之,后寻复国,至是始令相魏,其中山后又为赵所灭。”
吕祖谦《大事记解题》卷三系此事于周显王二十六年:“中山是时服属于魏,若诸侯入仕于王国也。”吕祖谦《大事记·大事记解题》卷三:“周显王二十七年,诸侯西贺秦。《解题》曰:‘以去年天子致伯而贺也。’”
公元前341年,周显王二十八年,楚宣王二十九年,屈原三岁。
魏庞涓伐韩,齐孙膑伐魏救韩。马陵战败,庞涓自杀。
《史记·六国年表》:“(梁惠王三十年)齐虏我太子申,杀将军庞涓。”
吕祖谦《大事记解题》卷三:“周显王二十八年,魏庞涓伐韩,齐田忌、孙膑伐魏以救韩。”
公元前340年,周显王二十九年,楚宣王三十年,屈原四岁。
楚宣王熊商卒。商鞅侵楚、伐魏,号商君。魏献河西之地于秦,徙都大梁。
《史记·楚世家》:“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南侵楚。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
《史记·商君列传》:“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大事记解题》卷三:“周显王二十九年,秦公孙鞅袭虏魏将公子卬,魏献河西之地于秦以和。”又:“《汲冢纪年》曰:‘梁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所谓惠成王,即惠王也。年与史记所载不同,当考。”
公元前339年,周显王三十年,楚威王元年,屈原五岁。
熊商立。楚威王聘庄子为相。
《大事记解题》卷三:“周显王三十年,楚聘庄周为相。《解题》曰:‘周,蒙人(蒙县属宋国),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楚威王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失其年,今载于威王元年。”楚威王拟聘庄周为相时,庄周年近三十岁,因而年长屈原二十余岁。
公元前338年,周显王三十一年,楚威王二年,屈原六岁。
秦孝公薨。商鞅反,欲亡魏,不纳,死彤地。苏秦说秦连横。
《资治通鉴》卷二:“秦孝公薨,子惠文王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之。商君亡之魏。魏人不受,复内之秦。商君乃与其徒之商、於,发兵北击郑。秦人攻商君,杀之,车裂以徇,尽灭其家。”
《大事记解题》卷三:“连关中之谓横,合关东之谓从。按《战国策》《史记》,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时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资用乏,绝去秦而归。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其用意如此。”
按:连横、合纵政策,涉及屈原后期重要的政治生活,其一生致力于联齐抗秦之方略,故附录苏秦连横事于此。
公元前337年,周显王三十二年,楚威王三年,屈原七岁。
楚与韩、赵、蜀朝秦。韩申不害卒,有《申子》二篇。
《史记·六国年表》:“秦惠文王元年,楚、韩、赵、蜀人来。”《大事记解题》卷三:“周显王三十二年,楚、韩、赵、蜀朝秦。《解题》曰:‘以惠王新立而朝之也。’”又曰:“韩申不害卒。”
公元前336年,周显王三十三年,楚威王四年,屈原八岁。
秦惠文王二年,初行钱。齐与魏会于平阿南。
公元前335年,周显王三十四年,楚威王五年,屈原九岁。
秦拔韩宜阳。齐与魏会于甄。
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
清钟渊映《历代建元考》卷三:“《竹书》显王三十四年,魏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
公元前334年,周显王三十五年,楚威王六年,屈原十岁。
魏惠王后元元年。
楚大败越。苏秦说燕与赵合纵。齐王、魏王会于徐州以相王,促成此举之惠施自本年起为魏王相。庄周、惠施为同龄人,均长屈原二十余岁。本年,周天子致文武胙。
《史记·越王句践世家》:“王无彊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彊。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于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所重于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于晋者,不至顿刃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原魏以聚大梁之下,原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则齐、秦、韩、魏得志于楚也,是二晋不战分地,不耕而获之。不此之为,而顿刃于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奈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王所待于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于晋?’越王曰:‘奈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原大王之转攻楚也。’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
《资治通鉴》卷二:“越王无疆伐齐。齐王使人说之以伐齐不如伐楚之利,越王遂伐楚。楚人大败之,乘胜尽取吴故地,东至于浙江。越以此散,诸公族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海上,朝服于楚。”
《大事记解题》卷三:“越,姒姓,夏后帝少康之子,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
《史记·六国年表》:“(周显王三十五年)苏秦说燕。”
按:曹尧德《屈原年谱》称屈原十岁时:“屈原自幼嗜书成癖,读书多而杂,‘石洞读书’与‘巴山野老授经’当在这一年的前后。”此说有野史性质。
公元前333年,周显王三十六年,楚威王七年,屈原十一岁。
齐败燕于权。赵肃侯攻魏黄城不下,以漳水、滏水为基筑南长城御齐、魏。韩昭侯死,在位三十年,子宣惠王(威侯)立。燕文公死,在位二十九年,子易王立。
楚王伐齐,围徐州。
《史记·楚世家》:“七年,齐孟尝君父田婴欺楚,楚威王伐齐,败之于徐州,而令齐必逐田婴。田婴恐,张丑伪谓楚王曰:‘王所以战胜于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盼子者,有功于国,而百姓为之用。婴子弗善而用申纪。申纪者,大臣不附,百姓不为用,故王胜之也。今王逐婴子,婴子逐,盼子必用矣。复搏其士卒以与王遇,必不便于王矣。’楚王因弗逐也。”
徐广云:“时楚已灭越而伐齐也。齐说越令攻楚,故云‘齐欺楚’。”
苏秦说楚威王、赵肃侯等六国合纵。
《战国策·楚策一·苏秦为赵合纵说楚威王》:“苏秦为赵合从,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王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与大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诸侯莫不南面而朝于章台之下矣。秦之所害于天下莫如楚,楚强则秦弱,楚弱则秦强,此其势不两立。故为王至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若此,则鄢郢动矣。臣闻“治之其未乱,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之早计之。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制,委社稷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听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矣。赵、代良马橐驼必实于外厩。故从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横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而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横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有亿兆之数。两者大王何居焉?故弊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命之。’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未见胜焉。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今君欲一天下,安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资治通鉴》卷二:“初,洛阳人苏秦说秦王以兼天下之术,秦王不用其言。苏秦乃去,说燕文公曰:‘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且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愿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文公从之,资苏秦车马,以说赵肃侯曰:‘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秦之所害亦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中于赵矣。臣以天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秦成则其身富荣,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以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愿大王熟计之也!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为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上,通质结盟,约曰:‘秦攻一国,五国各出锐师,或桡秦,或救之。有不如约者,五国共伐之!’诸侯从亲以摈秦,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肃侯大说,厚待苏秦,尊宠赐赉之,以约于诸侯。会秦使犀首伐魏,大败其师四万余人,禽将龙贾,取雕阴,且欲东兵。苏秦恐秦兵至赵而败从约,念莫可使用于秦者,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张仪者,魏人,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纵横之术,苏秦自以为不及也。仪游诸侯无所遇,困于楚,苏秦故召而辱之。仪怒,念诸侯独秦能苦越,遂入秦。苏秦阴遣其舍人赍金币资仪,仪得见秦王。秦王说之,以为客卿。舍人辞去,曰:‘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激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也。’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于是苏秦说韩宣惠王曰:‘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韩王从其言。苏秦说魏王曰:‘大王之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愿大王熟察之。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以大王之诏诏之。’魏王听之。苏秦说齐王曰:‘齐四塞之国,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斗鸡、走狗、六博、阘鞠。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也。兵出而相当,不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经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宝,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齐王许之。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地方六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大王何居焉?’楚王亦许之。于是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北报赵,车骑辎重拟于王者。”
案:苏秦先说燕,最后说楚,当在本年,故系于此。此时屈原十余岁,当知苏秦说楚王事。后有屈原劝楚王杀张仪事,故知二人年岁相差不会太大。或竟是相差三十岁左右。
公元前332年,周显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八年,屈原十二岁。
齐、魏伐赵,从约遂解。
《史记·苏秦列传》:“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大事记解题》:“徐广曰:‘自初说燕至此三年。’《史记》谓‘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非也,当以徐广之说为正。”
齐伐燕。
《史记·苏秦列传》:“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秦惠文王六年,魏惠王后元三年。魏献秦阳晋,秦称宁秦。
公元前331年,周显王三十八年,楚威王九年,屈原十三岁。
秦惠文王七年,庶长操平定义渠内乱。
《大事记解题》:“义渠,西戎之属。于秦者也,不乘其乱而灭其国,乃为出师讨定之,犹有大国之义焉。”
公元前330年,周显王三十九年,楚威王十年,屈原十四岁。
魏以河西地少梁与秦。
公元前329年,周显王四十年,楚威王十一年,屈原十五岁。
魏人张仪入秦,公孙衍自秦赴魏。
秦惠文王九年攻魏,取河东之汾阳、皮氏及焦、曲沃。
楚威王卒,在位十一年,子怀王熊槐立。魏惠王后元六年,闻楚丧,攻楚取陉山。
《史记·楚世家》:“十一年,威王卒,子怀王熊槐立。魏闻楚丧,伐楚,取我陉山。”《史记正义》:“《括地志》云:‘陉山,在郑州新郑县西南三十里。’”
《战国策·秦策四·楚魏战于陉山》:“楚、魏战于陉山,魏许秦以上洛,以绝秦于楚。魏战胜,楚败于南阳。秦责赂于魏,魏不与。营浅谓秦王曰:‘王何不谓楚王曰:“魏许寡人以地,今战胜,魏王倍寡人也,王何不与寡人遇。魏畏秦、楚之合,必与秦地矣。是魏胜楚而亡地于秦也。是王以魏地德寡人,秦之楚者多资矣。魏弱,若不出地,则王攻其南,寡人绝其西,魏必危。”’秦王曰:‘善。’以是告楚。楚王扬言与秦遇。魏王闻之,恐,效上洛于秦。”
《战国策·赵策四·魏败楚于陉山》:“魏败楚于陉山,禽唐明,楚王惧,令昭应奉太子以委和于薛公。主父欲败之,乃结秦连楚、宋之交,令仇郝相宋,楼缓相秦。楚王禽赵、宋,魏之和卒败。”
案:唐明,宋鲍彪注疑即唐昧:“楚威十一年,魏败我陉山,时武灵未立。怀二十八年,秦、齐、韩、魏攻楚,杀唐昧,此二十五年。明岂昧之字邪?”(宋鲍彪《战国策校注》,元吴师道补)
何新《屈原年表及大事》(见其《历史学与国民意识》)以为,唐蒙、唐明、唐昧实一人:“唐蒙即唐昧、唐明。威王、怀王时楚之名将,于楚怀王二十八年与秦战败被杀。故徐中舒、杨宽俱采纳《后汉书》、《南中志》注,认为楚之开滇,在庄襄(顷襄)王时。不可信。威、庄、严三字古文字中音近义通,隶变后常相讹乱。《汉书·古今人表》有‘楚唐蔑’,梁王绳曰:‘唐蔑始见《商子·弱民》、《荀子·议兵》、《吕氏·处方》,又作唐昧(《楚策》《史·秦纪》《六国表》、楚韩《世家》《屈原传》。昧、蔑古通。)又作唐明(赵象),亦曰唐子(《韩诗外传》四),兵败见杀。’”
楚庄蹻自王于滇。
《史记·西南夷列传》:“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大事记解题》:“按《西南夷传》: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注:秦夺楚巴黔中去威王薨五十年,恐误)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汉元封二年,滇王举国降。”
公元前328年,周显王四十一年,楚怀王元年,屈原十六岁。
张仪为秦相。
《史记·楚世家》:“怀王元年,张仪始相秦惠王。”
秦陈轸奔楚。
《史记·张仪列传》:“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曲者,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秦。”
陈轸奔魏,楚怀王复用陈轸。
《战国策·楚策三·陈轸告楚之魏》:“陈轸告楚之魏。张仪恶之于魏王,曰:‘轸犹善楚,为求地甚力。’左爽谓陈轸曰:‘仪善于魏王,魏王甚信之,公虽百说之,犹不听也。公不如以仪之言为资,而得复楚。’陈轸曰:‘善。’因使人以仪之言闻于楚。楚王喜,欲复之。”
公元前327年,周显王四十二年,楚怀王二年,屈原十七岁。
秦县义渠,以其君为臣。秦归焦、曲沃于魏。
公元前326年,周显王四十三年,楚怀王三年,屈原十八岁。
赵肃侯薨,子武灵王立。楚与秦、燕、齐、魏,各出锐师万人会赵葬。
《史记·赵世家》:“二十四年,肃侯卒。秦、楚、燕、齐、魏出锐师各万人来会葬。”《资治通鉴》:“赵肃侯薨,子武灵王立。置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三人,先问先君贵臣肥义,加其秩。”
《大事记解题》:“《左传》:诸侯之大夫会晋平公葬,郑子皮将以币行。子产曰:‘用币必百两,百两必千人。’既葬,诸侯之大夫欲因见新君,叔向辞之。诸侯大夫皆欲见新君,必皆以币行,其徒必不减千人也。以千人会葬,既号侈矣,今五国会赵葬,至于各出锐师万人,视《春秋》又十倍焉。送死淫靡如此,民不堪命可知矣。”
公元前325年,周显王四十四年,楚怀王四年,屈原十九岁。
秦惠王初称王。韩韩举、赵赵护帅师与魏师战,韩、赵败。齐宣王十八年,齐聚学士于稷下。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十八年,秦惠王称王。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公元前324年,周显王四十五年,楚怀王五年,屈原二十岁。
屈原行冠礼。屈原作《橘颂》,为其冠礼述志之作。冠礼,属于华夏民族之嘉礼,是古代中国汉族男性之成年礼。古代冠礼在宗庙内举行,日期为二月,冠前十天内,受冠者要先卜筮吉日,十日内无吉日,则筮选下一旬的吉日。然后将吉日告知亲友。及冠礼前三日,又用筮法选择主持冠礼之大宾,并选一位“赞冠”者协助冠礼仪式。行礼时,主人(一般是受冠者之父)、大宾及受冠者均着礼服。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次加冠毕,均由大宾对受冠者读祝辞。祝辞大意谓:在此美好吉祥日子,给你加上成年人服饰;请放弃你少年儿童的志趣,造就成年人的情操;保持威仪,培养美德;祝你万寿无疆,大福大禄。然后,受礼者拜见其母。再由大宾为他取字,周代通常取字称为“伯某甫”(伯、仲、叔、季,视排行而定)。然后主人送大宾至庙门外,敬酒,同时以束帛俪皮(帛五匹、鹿皮两张)作报酬,另外再馈赠牲肉。受冠者则改服礼帽礼服去拜见君,又执礼贽(野雉等)拜见乡大夫等。若父亲已殁,受冠者则需向父亲神主祭祀,表示在父亲前完成冠礼。祭后拜见伯、叔,然后飨食。此加冠、取字、拜见君长之礼,后世因时因地而有变化,民间自十五岁至二十岁举行,各地不一。清中期以后,多移至娶妇前数日或前一日举行。
屈原《橘颂》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可任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为终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按:关于《橘颂》的写作年代,向有争议,一般的认识,皆认为属于屈原早年的作品。王逸、林铭云、蒋骥、游国恩等以为是放逐江南之作,赵逵夫认为是屈原二十岁加冠时所作。《橘颂》中有“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有以橘树自况之义,故清代陈本礼《屈辞精义》云:“余细玩其词,虽然不能定其作于何时,其曰‘受命不迁’,是言秉受天赋之命,非被放之命也。其曰‘嗟尔幼志’、‘年岁虽少’,明明自道,盖早年童冠时作也。”晚清吴汝纶认为是“少作”,郭沫若也认为“《橘颂》作得最早”。由此看来,《橘颂》作于屈原早年,没有问题。陈本礼称“童冠”之年,有其道理。《释名》称十五曰“童”、二十曰“冠”,可知陈本礼认为《橘颂》当作于十五岁至二十岁之间。又据《橘颂》皆四言看,似乎是屈原少年时期模仿《诗经》之作,故此作可以系于屈原二十岁之时。
《橘颂》:“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疑屈原《橘颂》意有所指。《史记·伯夷列传》:“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本年,楚威王薨,楚怀王初立而有兵戎之事,或屈原效伯夷而作《橘颂》以劝。
又:或以为《大招》为屈原之作,且作于本年(如赵逵夫即持此说)。王逸:“《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洪兴祖:“屈原赋二十五篇,《渔父》以上是也。《大招》恐非屈原作。”朱熹《楚辞集注》以为景差之作。后人或以为是汉人之作。东汉王逸虽不能明,但其时必以此篇为先秦楚人作品,没有问题。此处从王逸之说,将此作系为屈原作品,且为楚威王招魂之辞。该作品形式上接近于楚地流传的原始招魂词(详见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053页)。
按:《大招》乃景差为客死于秦的楚怀王归葬而作的招魂词,不得混为屈原的作品。它是景差写的官样文章,采用中原音韵“只”。《说文解字》云:“语已词也。从口,象气下引之形。凡只之属皆从只。”只乃指事字,小篆字形,上为“口”,下面两点表示气向下。本义是句末语气词。《诗经·周南·樛木》用于句中:“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诗经·王风·君子阳阳》用于句末:“其乐只且”,笺曰:“言其自乐此而已”。《诗经·小雅·樛木》:“乐只君子”,笺曰:“只之言是也。”只用于句末,表示终结或感叹,《诗经·鄘风·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只通作轵,如《庄子·大宗师》:“而奚来为轵。”只用于句末,表示限止。相当于“耳”,如《左传·鲁襄公二十七年》:“诸侯归晋之德只,非归其尸盟也。”而屈原《招魂》句尾以“些”为语气词,以致后人以“楚些”泛称“楚辞”或楚地乐调。如:“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言为心声,不可不察也。只要一察,就察出了景差与屈原心声迥异。
本年,秦张仪伐魏取陕塞。
苏秦由燕至齐。
《资治通鉴》:“苏秦通于燕文公之夫人,易王知之。苏秦恐,乃说易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重。’易王许之。乃伪得罪于燕而奔齐,齐宣王以为客卿。苏秦说齐王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以敝齐而为燕。”
秦惠文君改元。
《史记·六国年表》:“初更元年。”
清钟渊映《历代建元考》卷三:“愚按《秦本纪》,惠文君十四年更为元年,史家书为改元之始。然秦之改元,在周显王四十五年,而魏惠成王三十六年,则显王之三十四年也,魏实先秦改元矣。说者谓改元始于汉文,夏时正于孝武,乃周室之东,曲沃庄伯已用夏正,而秦、魏二国俱尝改元,固不待新垣平之诈与倪宽辈之议也。”
或谓屈原供职兰台,当是其后之事,不应系于本年。
《文心雕龙·时序》云:“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
晋王嘉《拾遗记》:“洞庭之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帝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音,彻于山顶。楚怀王时,举群才赋诗于水湄,故云潇湘洞庭之乐,听者令人难去,虽《咸池》、《箫韶》,不能比焉。每四仲之节,王常绕山以游宴,各举四仲之气以为乐章。推仲夏律中夹钟,乃作轻风流水之诗,宴于山南。时中蕤宾,乃作皓露秋霜之曲。”
按:由《文心雕龙》“楚广兰台之宫……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可知屈原曾供职于兰台;由《拾遗记》,可知楚怀王好文学;再由《文心雕龙》“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可知齐、楚皆有文学之事,而楚怀王四年,齐召学士于稷下,楚怀王好文学当与齐稷下事相前后。本年,屈原行冠礼,而其供职兰台当是多年后之事,不宜系于本年。
公元前323年,周显王四十六年,楚怀王六年,屈原二十一岁。
韩、燕、中山皆称王。赵称君。
《资治通鉴》云:“韩、燕皆称王,赵武灵王独不肯,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楚上柱国昭阳败魏于襄陵,欲伐齐,陈轸说“画蛇添足”,止楚伐齐。《史记·楚世家》:“六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陈轸适为秦使齐,齐王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原闻楚国之法,破军杀将者何以贵之?’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封上爵执珪。’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阳曰:‘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举酒而起,曰:“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此持满之术也。’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战国策·齐策二·昭阳为楚伐魏》:“昭阳为楚伐魏,覆军杀将,得八城,移兵而攻齐。陈轸为齐王使,见昭阳,再拜贺战胜,起而问:‘楚之法,覆军杀将,其官爵何也?’昭阳曰:‘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珪。’陈轸曰:‘异贵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陈轸曰:‘令尹贵矣,王非置两令尹也。臣窃为公譬可也?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卮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人之蛇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为蛇足者,终亡其酒。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得八城,不弱兵,欲攻齐。齐畏公甚,公以是为名居足矣。官之上非可重也。战无不胜,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后归,犹为蛇足也。’昭阳以为然,解军而去。”
按:据《战国策》说,“画蛇添足”乃楚祠者之舍人事。
另《楚策》与《齐策》对昭阳的官职说法有别,《楚策》中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为《齐策》所无。赵逵夫据此认为昭阳本年为上柱国,但并非为令尹。根据就是陈轸所言“令尹贵矣,王非置两令尹也”,其说可从。他认为昭阳任令尹在怀王八年或九年。怀王十六年与屈原一同去职,根据是《楚世家》怀王十六年“乃置相玺于张仪”(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页)。
张仪与楚、齐、魏大臣会于啮桑。《史记·楚世家》:“燕、韩君初称王。秦使张仪与楚、齐、魏相会,盟啮桑。”
公元前322年,周显王四十七年,楚怀王七年,屈原二十二岁。
韩、魏太子朝秦。
秦张仪免相,魏不事秦,以公孙衍代仪相秦,伐魏,取曲沃、平周。张仪相魏。
《史记·张仪列传》:“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收韩而相衍。’公叔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资治通鉴》:“秦张仪自啮桑还而免相,相魏。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听。秦王伐魏,取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
惠施欲以魏合纵楚、齐以抗秦。《战国策·魏策一·张仪欲以魏合于秦韩》:“张仪欲以魏合于秦、韩而攻齐、楚。惠施欲以魏合于齐、楚以案兵。人多为张子于王所。惠子谓王曰:‘小事也,谓可者谓不可者正半,况大事乎?以魏合于秦、韩而攻齐、楚,大事也,而王之群臣皆以为可。不知是其可也,如是其明耶?而群臣之知术也,如是其同耶?是其可也,未若是其明也;而群臣之知术也,又非皆同也。是有其半塞也。所谓劫主者失其半者也。’”
按:惠施与张仪论争,当在张仪为魏相时,故系于此。惠施,宋国人,与庄子为友,战国名家著名代表人物,主要活动地域在魏国。
惠施来楚。《战国策·魏策二·魏王令惠施之楚》:魏王令惠施之楚,令犀首之齐。钧二子者,乘数钧,将测交也。楚王闻之施因令人先之楚,言曰:“魏令犀首之齐,惠施之楚,钧二子者,将测交也。”楚王闻之,因郊迎惠施。
案:惠施去魏来楚,当在张仪为相、二人相争之后。
《汉书·郊祀志》: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君、巫社、巫祠、族人炊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
朱熹《楚辞集注》:今按此日神也。《礼》曰:“天子朝日于东门之外。”又曰:“王宫祭日也。”《汉志》亦有东君。
晋、楚祠东君,此可以参照屈原所作之《东君》。
屈原《九歌·东君》云: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按:东君为三晋所祀神,楚俗或亦有传,其传入当在魏、楚交往频繁时。
公元前321年,周显王四十八年,楚怀王八年,屈原二十三岁。
齐封田婴于薛,号靖郭君,始专权于齐。《资治通鉴》云:齐王封田婴于薛,号曰靖郭君。靖郭君言于齐王曰:“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而数览也。”王从之。已而厌之,悉以委靖郭君。靖郭君由是得专齐之权。靖郭君欲城薛,客谓靖郭君曰:“君不闻海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制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苟为失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庸足恃乎?”乃不果城。靖郭君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之子曰文。文通傥饶智略,说靖郭君以散财养士。靖郭君使文主家待宾客,宾客争誉其美,皆请靖郭君以文为嗣。靖郭君卒,文嗣为薛公,号曰孟尝君。孟尝君招致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皆舍业厚遇之,存救其亲戚。食客常数千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由是孟尝君之名重天下。
公元前320年,周慎靓王元年,楚怀王九年,屈原二十四岁。
魏后元十五年,孟子见梁惠王。
梁涛《孟子行年考》:“孟子见梁惠王,时约五十二岁。孟子在滕国推行仁政失败后,听到魏惠王在招贤纳士,于是便率领自己的门徒‘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魏国。梁惠王见到孟子,劈头就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而孟子则说王应该多谈仁义,何必一定要谈利?随后又讲了言利的危害性,两人一见面谈话就不投机。以后孟子与梁惠王又进行了几次谈话,涉及仁义道德观、民本思想、仁政的具体措施等一系列内容,孟子的思想得到进一步的发展……魏惠王在位共五十一年,其中在位三十五年后,于周显王三十五年即公元前334年,与齐威王相会于徐州,尊威王为王,威王亦承认惠王为王,史称‘会徐州相王’。魏惠王改是年为元年,十六年后而卒。今《孟子》首章,孟子面称惠王为‘王’,故可知孟子至魏当在惠王改元称王之后,即公元前334年之后。又,梁惠王对孟子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其中‘东败于齐’,是指齐魏马陵之战,发生于公元前342年。‘西丧地于秦七百里’是指秦将公孙鞅打败魏国,迫使魏国割让河西郡全部和上郡十五县,几次著名的战役分别发生在公元前340年、前330年、前329年和前328年。‘南辱于楚’是指公元前323年楚魏襄陵之战,此役魏国战败,被迫割让大片土地。据此,孟子至魏则当在公元前323年(襄陵之战)至公元前319年(魏惠王卒年)之间,《六国年表》列于魏惠王三十五年(公元前335),误。崔述《孟子事实考》说:‘孟子之至梁,不在惠王三十五年,而在后元十二年襄陵既败之后。孟子与齐宣王问答甚多,而与梁惠王殊少,在梁亦无他事,则孟子居梁盖不久。然犹及见襄王而后去,则孟子之至梁,当在惠王之卒前一二年。于《年表》则周慎靓王之元年二年也。’江永《群经补义》、狄子奇《孟子编年》则明确说是周慎靓王元年(公元前320),今从之。”
公元前319年,周慎靓王二年,楚怀王十年,屈原二十五岁。
楚城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西北)。
秦伐韩取鄢。
魏惠王后元十六年,逐张仪回秦。公孙衍受齐、楚、燕、赵、韩支持为魏相。惠施返魏。魏惠王死,子襄王嗣立。
孟轲见魏襄王,论“天下定于一”。《资治通鉴》云:“魏惠王薨,子襄王立。孟子入见而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
屈原任楚怀王左徒。《史记·屈原列传》:“屈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按:按照汤炳正、裘锡圭、赵逵夫等的考证,“左徒”即登徒、升徒,犹如《周礼·秋官》所称“大行人”,“右徒”即“小行人”(此赵逵夫说,见其《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页)。
屈原任左徒之年,有楚怀王十年、十一年之说,赵逵夫认为当在十年:“因为六国联盟从怀王十年已开始,至十一年有五国攻秦事。楚国在怀王六年尚派昭阳攻齐败魏,至魏惠王后元十三年(前322,即楚怀王七年)秦取魏曲沃、平周之地。魏宣惠王十四年(即楚怀王十年),秦败韩取鄢,又有屈原、陈轸、苏秦、公孙衍等的沟通联络,六国联盟遂成。因此有五国伐秦之事。也就是说:楚国之能参加六国联盟,同屈原是有一定关系的。所以,屈原之担任左徒这个直接负责外交的官职,应是在楚怀王十年。”(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27页)赵逵夫认为,屈原任左徒与昭阳的提拔不无关系(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页)
《战国策·齐策三》云: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不欲行。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戍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伤此若发漂,卖妻子不足偿之。足下能使仆无行,先人有宝剑,愿得献之。”公孙曰“诺。”入见孟尝君曰:“君岂受楚象床哉?”孟尝君曰:“然。”公孙戍曰:“臣愿君勿受。”孟尝君曰:“何哉?”公孙戍曰:“小国所以皆致相印于君者,闻君于齐能振达贫穷,有存亡继绝之义。小国英桀之士,皆以国事累君,诚说君之义,慕君之廉也。今到楚而受象床,所未至之国将何以待君。臣戍愿君勿受。”孟尝君曰:“诺。”公孙戍趋而去。未出,至中闺,君召而返之,曰:“子教文无受象床,甚善。今何举足之高,志之扬也?”公孙戍曰:“臣有大喜三,重之宝剑一。”孟尝君曰:“何谓也?”公孙戍曰:“门下百数,莫敢入谏,臣独入谏,臣一喜。谏而得听,臣二喜。谏而止君之过,臣三喜。输象床,郢之登徒不欲行,许戍以先人之宝剑。”孟尝君曰:“善。受之乎?”公孙戍曰:“未敢。”曰:“急受之。”因书门版曰:“有能扬文之名、止文之过,私得宝于外者,疾入谏。”这是先秦典籍中唯一记述屈原处理政治外交事务而取得显著成效的记述,虽然未出屈原之名,但其言谈应对之风采,甚是动人。
关于左徒,说法如下:
《史记正义》:盖今在左、右拾遗之类。按:此类比附,未免离谱。
《史记·楚世家》:(楚顷襄王)二十七年,使三万人助三晋伐燕。复与秦平,而入太子为质于秦。楚使左徒侍太子于秦。三十六年,顷襄王病,太子亡归。秋,顷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号春申君。值得辨析者,“左徒”在《史记》中仅屈原、黄歇二见,后人每好将之比附。其实,楚怀王中期的政治形态与春申君作为太子傅,在楚顷襄王卒后出现最高权力真空,简直是天差地别,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因而春申君相楚二十余年,“虽名相国,实楚王也”。把屈原左徒的遭遇与春申君左徒的遭遇谬为比附,是不知历史往往具有不可重复性。
明董说《七国考》“左徒”条:《史记》顷襄王二十七年,使左徒侍太子于秦。考烈王立,以左徒为令尹,封于吴,盖黄歇初为左徒官也。又屈原为怀王左徒,《正义》曰:“盖今左、右拾遗之类。”
宋鲍彪注《战国策》“登徒”条:楚官也。《好色赋》登徒子,注以为姓,非。(元吴师道补正)正曰:屈平为左徒,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鲍见此,故以登徒为官名,未见所据。然彼云大夫登徒子,则非官名。
关于“左徒”的职官身份,今人考证莫衷一是。
1.莫敖。姜亮夫《史记屈原列传疏证》:“余疑即春秋以来之所谓‘莫敖’也。”一是“按襄十五年及二十三年左氏叙楚命官之次,莫敖仅亚令尹”;二是春秋有莫敖之职时期,是屈原所任左徒之时期,而且在春秋时皆屈氏所任,所以屈原所任的左徒即莫敖之职;三是莫敖与左徒都与楚之宗姓有关。莫敖的职掌,姜亮夫说:“莫敖是管天文、郊祀的官,懂得许多历史。屈原也是管天文的。”(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2.左史。民国王汝弼《左徒考——屈赋发微之一》说:“左徒之职,当即《礼记·玉藻》《汉书·艺文志》之所谓‘左史’。何以知其然也?《玉藻》云:‘天子玄端而居,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艺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王汝弼同时认为“徒字当为史字的楚译”。他在此不仅述及左徒为左史的来源,而且解释了左史的职掌。(《国立西北师范学院学术季刊》1942年第2期)
3.行人。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中有《左徒·征尹·行人·辞赋》一文,认为“徒”“尹”二字是双声假借。并举《离骚》“济沅湘以南征”,《九歌》“驾飞龙兮北征”,又引《尔雅·释者》:“征,行也。”说“征尹”之取义,同于中原国家所谓“行人”,是指负责外交的官员。(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4.巫官。张中一在《屈原新传·屈原是个神奇的大巫学家》一文中说:“屈原左徒官职是巫官。”他首先认为司马迁《屈原列传》所述“左徒”的职掌与王逸《离骚经序》所述“三闾大夫”的职掌“基本一致”,又说:“只不过王逸所述的‘三闾’职责比较具体而已。叙述了‘三闾’不但要兼掌内政、外交,而且还要负责王族的教化,为楚王主祭,解决疑难问题。”“屈原之所以能亲近楚王,参预政事,是因为楚王所有的重大问题都必须请左徒屈原占卜,才能决策行动,决定嫌疑。推知左徒本是巫职官员。”(张中一:《屈原新考》,贵州出版社1993年版)
5.左、右拾遗之类的官。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屈原列传》说:“左徒盖今左、右拾遗之类。”
6.太傅之类的官。林庚《民族诗人屈原传·说左徒》:“左徒所以说是宫廷的亲信,因为是亲信,所以侍从太子,其情形大约如贾谊之为‘长沙王傅’,秦因此也称黄歇为‘太子之傅’。”(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7.令尹的副职。游国恩《屈原》:“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号春申君。”因此认为左徒之职似乎仅次于地位最高的令尹,也许就是令尹的副职。(游国恩:《屈原》,中华书局1980年版)
8.左登徒。汤炳正在《屈赋新探·左徒与登徒》中认为,曾侯乙墓出土的竹简上记载的官职有“左徒”“右徒”,“登”字是古代典籍中“升”字的通假字,“升”字古音跟“登”字完全相同,并且互相通假,因此,“左徒”是“左登徒”的省称,在楚国朝廷上属于大夫级别。同时,汤炳正认为“左徒”虽兼管内政、外交,但从《屈原列传》,尤其是《春申君列传》的记述来看,他们的主要活动都在外交方面。(汤炳正:《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版)
9.仅次于宰相的官。聂石樵《屈原论稿》:“令尹就是宰相,可见左徒是仅次于宰相的官。”(聂石樵:《屈原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0.太仆之类的官。姚小鸥《〈离骚〉“先路”与屈原早期经历的再认识》:“《周礼》中‘太仆’一职为下大夫,其爵位并不高,但职掌甚为重要。”“左徒之职约与《周礼》中的‘太仆’相当。”(《中州学刊》2001年第5期)
公元前318年,周慎靓王三年,楚怀王十一年,屈原二十六岁。
义渠袭秦大败秦人于李帛。
楚怀王为纵长,六国攻秦。《史记·楚世家》:“十一年,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楚怀王为从长。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
《资治通鉴》:“楚、赵、魏、韩、燕同伐秦,攻函谷关。秦人出兵逆之,五国之师皆败走。”
按:《战国策》之《秦策二》《魏策二》《楚策三》和《史记·六国年表》《史记·秦本纪》等皆云“五国伐秦”。罗运环《〈史记·楚世家〉怀王十一年史事考证》(《楚史论丛》,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对此作了详尽考证,认为“六国伐秦”较切合史实。据《秦诅楚文》:“楚王熊相(槐)……倍(背)十八世之诅盟,率诸侯之兵以临加我。”“率诸侯之兵以临加我”,可知楚怀王确曾为纵长伐秦,《史记·楚世家》的记载与秦史记载相合。
公元前317年,周慎靓王四年,楚怀王十二年,屈原二十七岁。
秦惠文王更元八年,庶长樗里疾破魏、赵、韩军于修鱼(今河南原阳西南)。齐宣王三年,联宋攻魏,破魏军于观泽(今河南清丰南)。
屈原制订各种法令。《史记·屈原列传》:“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九章·惜往日》:“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按:屈原“造为宪令”,当在其任左徒与五国攻秦失败之后,故系于此。《惜往日》很多说法与《史记》记载相合,完全可以作为真实的历史文献使用。
屈原发布宪令,实行变法改革。
按:《史记·屈原列传》:“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九章·惜往日》:“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据此处“每一令出”与“法立”之说,可知屈原当时确实有变法之举,并且发布了具体的改革法令。
本年,秦复相张仪。《资治通鉴》云:“张仪说魏襄王曰:‘梁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无名山大川之限,卒戍楚、韩、齐、赵之境,宁亭、障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夫诸侯之约从,盟洹水之上,结为兄弟以相坚也。今亲兄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相杀伤,而欲恃反覆苏秦之余谋,其不可成亦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魏王乃倍从约,而因仪以请成于秦。张仪归,复相秦。”
公元前316年,周慎靓王五年,楚怀王十三年,屈原二十八岁。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遣张仪、司马错等攻蜀,破蜀军于葭萌(今四川剑阁东北),灭蜀。贬蜀王为侯,命陈庄相之。秦又灭苴(今四川昭化东南)、巴(都今重庆嘉陵江北岸)。攻赵,取中都(今山西平遥西南)、西阳(一作中阳,今山西中阳)。
《华阳国志·巴志》:“秦惠文王与巴、蜀为好,蜀王弟苴侯私亲于巴,巴、蜀世战争。周慎靓王五年,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巴为求救于秦,秦惠文王遣张仪、司马错救苴、巴,遂伐蜀,灭之。仪贪巴、苴之富,执王以归。置巴蜀及汉中郡,分其地为四十一县。仪城江州,司马错自巴涪水,取楚商、於地,为黔中郡。”
齐以孟轲为卿。《孟子·公孙丑下》云:“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大事记解题》:“史失其年。孟子自谓‘久于齐,非我志。’又载自齐葬于鲁,反于齐,则丧母之时方为齐卿也。至于燕人畔齐之后,乃致为臣而归,是时盖免丧久矣。然则居齐岁月虽不可考,必涉数年也。今附载于燕哙让国之前。”
苏代与燕相子之为姻,代说燕王哙以国让子之,王从之。
《史记·六国年表》:“君让其臣子之国,顾为臣。”
按:《资治通鉴》《大事记解题》系于本年。
屈原继续进行变法改革。
公元前315年,周慎靓王六年,楚怀王十四年,屈原二十九岁。
周慎靓王崩,太子延立,是为赧王。徙都西周。
公元前314年,周赧王元年,楚怀王十五年,屈原三十岁。
秦侵义渠取二十五城。秦樗里疾伐魏,取焦及曲沃,又大破韩师及魏公孙衍于岸门。韩太子仓入质于秦以和。秦封公子通于蜀,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
燕子之为王三年,国内大乱。将军市被与太子平谋攻子之。齐国伐燕。
按:梁涛《孟子行年考》:“齐人伐燕,《孟子》及《战国策》均说是齐宣王时,而《史记·燕召公世家》记为齐湣王时,误。伐燕的时间,据《六国年表》为燕王哙七年,齐宣王六年,即公元前314年。金文《陈璋壶铭》云:‘佳主五年,奠□陈得再立事岁,孟冬戊辰,大臧□孔璋内伐匽(燕)亳邦之获。’此为齐宣王五年孟冬,齐大将陈璋(或称章子、田章、匡章)攻入燕都,铭功之器。自此器出,齐宣王五年伐燕可作定论。”
孟轲为齐卿,劝齐宣王行仁政。
屈原被疏,罢左徒,任三闾大夫之职。《史记·屈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王逸《离骚序》:“屈原与楚王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
按:怀王十六年,秦使张仪说楚绝齐亲秦,许赂以商、於地。仪归,背楚赂,楚使屈匄帅师伐秦。《史记·屈原列传》将此事系于“屈平既绌”之后,知彼时屈原已经被疏黜。赵逵夫认为屈原被疏在怀王十六年。
三闾,钱穆认为是邑名,即春秋之三户,屈原即在那里做邑大夫。赵逵夫认为当同楚王族最早的三王(即《楚世家》所言句亶王熊伯庸、鄂王熊红、越章王熊执疵)有关。屈原的职掌就是“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三闾大夫即公族大夫。就地名而言,三闾位于今湖北秭归县三闾乐平里。
《史记·屈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
王逸《楚辞章句》:“大夫上官靳尚妬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衺,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近世林西仲谓《惜诵》作于怀王见疏未放之前,《思美人》、《抽思》乃怀王斥之汉北所为,《涉江》、《哀郢》六篇方是顷襄时作于江南者,颇得其概。但详考文义,《惜诵》当作于《离骚》之前,而林氏以为继骚而作;《思美人》宜在《抽思》之后,而林氏列之于前。《涉江》、《哀郢》,时地各殊,而林氏比而一之。《惜往日》有毕词赴渊之言,明系原之绝笔,而林氏泥怀石自沉之义,以《怀沙》终焉,皆说之剌谬者。《九章》当首《惜诵》,次《抽思》,次《思美人》,次《哀郢》,次《涉江》,次《怀沙》,次《悲回风》,终《惜往日》。惟《橘颂》无可附,然约略其时,当在《怀沙》之后,以死计已决也。”
公元前313年,周赧王二年,楚怀王十六年,屈原三十一岁。
楚怀王、魏襄王如赵。
屈原在三闾大夫任上,“掌王族三姓”,“序其谱属”。
屈原待罪三年,心有郁结,便从韩哀侯灭郑过程中流落楚国的第三代太卜郑詹尹,卜问人生何去何从,于是作《卜居》。
《卜居》云: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孟轲自齐之宋,自宋适滕,劝滕文公修井法,不果行。
秦惠王会魏襄王于临晋,立魏公子政为太子。
秦庶长樗里疾伐赵,虏赵将庄豹,拔蔺。
齐田婴卒,子文立,是为孟尝君,招诸侯游士及亡人有罪者为食客,凡数千人。是后,魏公子无忌、赵公子胜、楚黄歇皆效之。
张仪说楚绝齐。
《史记·楚世家》:“十六年,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德于秦,私商、於以为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贺,而陈轸独吊。怀王曰:‘何故?’陈轸对曰:‘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国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臣故吊。’楚王弗听,因使一将军西受封地。张仪至秦,详醉堕车,称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仪以吾绝齐为尚薄邪?’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秦齐交合,张仪乃起朝,谓楚将军曰:‘子何不受地?从某至某,广袤六里。’楚将军曰:‘臣之所以见命者六百里,不闻六里。’即以归报怀王。怀王大怒,兴师将伐秦。陈轸又曰:‘伐秦非计也。不如因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取偿于齐也,吾国尚可全。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楚王不听,遂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
《史记·屈原列传》:“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
按:《屈原列传》将张仪说楚在“屈平既绌”之后,故系于此。
公元前312年,周赧王三年,楚怀王十七年,屈原三十二岁。
屈原在三闾大夫任上。
楚景翠围韩雍氏。
《史记·六国年表》:“(韩襄王元年,即楚怀王十七年)我助秦攻楚,围景座。”
《战国策·韩策二·楚围雍氏韩令冷向借救于秦》:“楚围雍氏,韩令冷向借救于秦,秦为发使公孙昧入韩。公仲曰:‘子以秦为将救韩乎?其不乎?’对曰:‘秦王之言曰,请道于南郑、蓝田以入攻楚,出兵于三川以待公,殆不合军于南郑矣。’公仲曰:‘奈何?’对曰:‘秦王必祖张仪之故谋。楚威王攻梁,张仪谓秦王曰:“与楚攻梁,魏折而入于楚。韩固其与国也,是秦孤也。故不如出兵以劲魏。”于是攻皮氏。魏氏劲,威王怒,楚与魏大战,秦取西河之外以归。今也其将扬言救韩,而阴善楚,公恃秦而劲,必轻与楚战。楚阴得秦之不用也,必易与公相支也。公战胜楚,遂与公乘楚,易三川而归。公战不胜楚,塞三川而守之,公不能救也。臣甚恶其事。司马康三反之郢矣,甘茂与昭献遇于境,其言曰收玺,其实犹有约也。’公仲恐曰:‘然则奈何?’对曰:‘公必先韩而后秦,先身而后张仪。以公不如亟以国合于齐、楚,秦必委国于公以解伐。是公之所以外者仪而已,其实犹之不失秦也。’”
《大事记解题》:“雍氏在赧王时楚尝两围焉。按《后汉志》在颍川阳翟。徐广曰:‘《秦本纪》惠王后十三年书楚围雍氏,纪年于此亦说楚景翠围雍氏。韩宣王卒,秦助韩共败楚屈匄。’”
按:景座,或作景痤,《战国策校注》吴师道补正:“又按《大事记》云:《韩年表》书秦助我攻楚围景。名与《纪年》不同。盖《纪年》云屈匄也。愚按韩、楚《世家》并云败楚将屈匄丹阳。夫丹阳之与雍氏,相去远矣。景痤恐即景翠,声转而讹。景痤之败,雍氏之战也。屈匄之败,丹阳之战也。丹阳之役,其雍氏之后欤?《大事记》首书丹阳之役,后书景翠围韩。且丹阳大败之余,楚力未苏,何暇于围韩哉?”“丹阳之役,其雍氏之后欤”,原作“丹阳之后,其雍氏之役欤”,据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改,其说可从。景翠与昭阳皆抗秦派主要代表。
《汉书·郊祀志》:“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
宋项安世《项氏家说》卷八“《九歌》”条:“按《澧阳志》:五通神出屈原《九歌》,今澧之巫祝呼其父曰太一,其子曰云霄五郎、山魈五郎,即东皇太一、云中君、山鬼之号也。刘禹锡论武陵之俗,亦曰好事鬼神,与此正合。且《九歌》多言澧阳、澧浦,则其说盖可信矣。汉谷永言:‘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破地削,身辱国危。’则原之《九歌》,盖为是作欤?”
秦、楚丹阳大战,秦虏楚将屈匄。楚割汉中地和于秦。
《史记·楚世家》:“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楚军。韩、魏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楚闻,乃引兵归。”
按:屈匄乃屈原之父辈,他的阵亡,与屈原被疏黜,乃屈氏家族走向衰落之转捩点。屈原为此《国殇》,彰显屈匄及将士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不朽意志和精神。
《九歌·国殇》云: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史记·屈原列传》:“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史记·张仪列传》:“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愿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
张仪劝昭雎说楚王逐昭滑、陈轸。屈原谏昭滑。
《战国策·楚策一·张仪相秦》:“张仪相秦,谓昭雎曰:‘楚无鄢郢、汉中,有所更得乎?’曰:‘无有。’曰:‘无昭雎(雎,实“滑”之讹——笔者注)、陈轸,有所更得乎?’曰:‘无所更得。’张仪曰:‘为仪谓楚王:逐昭雎(滑)、陈轸,请复鄢郢、汉中。’昭雎归报楚王,楚王说之。
有人谓昭雎(滑)曰:‘甚矣,楚王不察于争名者也。韩求相工陈籍而周不听,魏求相綦母恢而周不听,何以也?周:“是列县畜我也。”今楚,万乘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仪曰:逐君与陈轸,而王听之,是楚自行不如周,而仪重于韩、魏之王也。且仪之所行,有功名者秦也,所欲贵富者魏也。欲为攻于魏,必南伐楚。故攻有道,外绝其交,内逐其谋臣。陈轸夏人也,习于三晋之事,故逐之,则楚无谋臣矣。今君能用楚之众,故亦逐之,则楚众不用矣。此所谓内攻之者也,而王不知察。今君何不见臣于王,请为王使齐交不绝。齐交不绝,仪闻之,其效鄢郢、汉中必缓矣。是昭雎之言不信也,王必薄之。’”
按:据赵逵夫考证,此处的“有人”就是屈原。此处屈原要求昭滑“今君何不见臣于王,请为王使齐交不绝”,即要求昭滑将自己引荐给怀王使齐。
刘向《新序·节士》:“张仪因使楚绝齐,许谢地六百里。怀王信左右之奸谋,听张仪之邪说,遂绝强齐之大辅。楚既绝齐,而秦欺以六里,怀王大怒,举兵伐秦,大战者数。秦兵大败楚师,斩首数万级。秦使人愿以汉中地谢,怀王不听,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曰:‘以一仪而易汉中地,何爱仪?’请行,遂至楚。楚囚之。上官大夫之属共言之王,王归之。是时怀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复用屈原。”
按:刘向记事时间跨度较大,实际情况是:昭滑引荐屈原于怀王后,怀王复用屈原;屈原使齐期间,怀王方纵张仪。由屈原使齐看,其职官很有可能还是行人之职。屈原被起用,当在丹阳大战后,屈原使齐。
按:楚怀王十八年,屈原使齐返楚,见于《史记·楚世家》“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以及《史记·屈原列传》“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之记载。齐、楚二都,相距甚远,屈原十八年由齐返楚,故将其动身使齐之时系于本年。本年,张仪说楚、齐绝,而秦、齐攻楚,故屈原使齐,当在丹阳大战之后。屈匄乃屈原父辈人物,此战中被杀,屈原使齐时忍辱负重的心情可以想见。又:张仪赴楚被囚、靳尚与郑袖劝楚怀王释张仪、张仪纵去,其中有一个时间间隔,故知屈原使齐,当与张仪赴楚先后不远。
屈原呼吸着汉江清风,萌生作《渔父》的意趣。于是有《渔父》问世: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公元前311年,周赧王四年,楚怀王十八年,屈原三十三岁。
楚怀王听郑袖之言释张仪。屈原使齐返楚,劝怀王杀张仪。
《史记·楚世家》:“十八年,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楚王曰:‘愿得张仪,不愿得地。’张仪闻之,请之楚。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奈何?’张仪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於之约,今秦楚大战,有恶,臣非面自谢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仪。诚杀仪以便国,臣之愿也。’仪遂使楚。至,怀王不见,因而囚张仪,欲杀之。仪私于靳尚,靳尚为请怀王曰:‘拘张仪,秦王必怒。天下见楚无秦,必轻王矣。’又谓夫人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而王欲杀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宫中善歌者为之媵。楚王重地,秦女必贵,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郑袖卒言张仪于王而出之。仪出,怀王因善遇仪,仪因说楚王以叛从约而与秦合亲,约婚姻。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谏王曰:‘何不诛张仪?’怀王悔,使人追仪,弗及。是岁,秦惠王卒。”
《史记·屈原列传》:“明年(即本年,怀王十八年——笔者注),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史记·张仪列传》:“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之。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张仪曰:‘秦强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愿。’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不若为言而出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按:由《楚世家》与《屈原列传》记载,知屈原事迹楚史旧有资料,当属可靠。由靳尚亲张仪、屈原被疏尚能使齐看,靳尚为“连横”派,屈原信从“合纵”说。屈原使齐,知其与齐关系较为亲密。靳尚背后则有张仪与强秦的支持,屈原被疏,主要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另:张仪赴楚劝与秦亲,或者与屈原使齐有关。
《史记·屈原列传》:“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按:《屈原列传》中的“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当属汉人议论混入正书。此记载与谷永之言相近。任国瑞认为当作于怀王十七年:“《九歌》之名,古亦有之。王逸认为:‘《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王逸以后向无异词,但王逸将《九歌》说成是放逐江南时的作品,却遭到了汉代另一位著名学者谷永的反对。谷永说:‘楚怀王隆祀祭,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则原之《九歌》盖为作焉。’‘却秦师’,事在本年。”
《九歌》非作于一时一地,谷永说未必准确。据《屈原列传》“亡其六郡”考虑,《国殇》可能与丹阳大战和秦杀屈匄有关。“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较为符合屈匄的被杀事件。屈匄,或作屈丐、屈盖,姜亮夫《史记屈原列传疏证》以为是屈原父辈,死时当在五十岁以上。屈原编《九歌》,与此历史事件有关。而对丹阳将士与屈匄的怀念,当在屈原使齐返楚之后。
秦惠王薨,子武王立。六国连横之约皆解。《资治通鉴》:“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毁短之。诸侯闻仪与秦王有隙,皆畔衡,复合从。”
公元前310年,周赧王五年,楚怀王十九年,屈原三十四岁。
秦武王元年。张仪离秦赴魏。秦武王、魏襄王会于临晋。
楚昭鱼为令尹。
《史记·魏世家》:“九年,与秦王会临晋。张仪、魏章皆归于魏。魏相田需死,楚害张仪、犀首、薛公。楚相昭鱼谓苏代曰:‘田需死,吾恐张仪、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
按:据《魏世家》“楚相昭鱼”云云,知昭鱼已为令尹。
楚王收昭雎。
《战国策·楚策三·楚王令昭雎之秦重张仪》:“楚王令昭雎之秦重张仪。未至,惠王死。武王逐张仪。楚王因收昭雎以取齐。桓臧为雎谓楚王曰:‘横亲之不合也,仪贵惠王而善雎也。今惠王死,武王立,仪走,公孙郝、甘茂贵。甘茂善魏,公孙郝善韩。二人固不善雎也,必以秦合韩、魏。韩、魏之重仪,仪有秦而雎以楚重之。今仪困秦而雎收楚,韩、魏欲得秦,必善二人者。将收韩、魏轻仪而伐楚,方城必危。王不如复雎,而重仪于韩、魏。仪据楚势,挟魏重,以与秦争。魏不合秦,韩亦不从,则方城无患。’”
按:昭雎是亲秦派与连横派,与张仪关系紧密。楚惠王死,楚武王逐张仪,怀王十八年连横约解,楚连横派失势,故昭雎见收。
屈原在朝。
鹖冠子约生于本年(详参赵逵夫主编《先秦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138页)。
秦蜀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诛壮。秦伐义渠、丹犂。
赵立吴娃为后,生子何。
公元前309年,周赧王六年,楚怀王二十年,屈原三十五岁。
宋玉约生于本年。《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襄阳耆旧传》:“宋玉者,楚之鄢人也。”
按:详参赵逵夫主编《先秦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147页)。
秦初置丞相,以樗里疾为右丞相,甘茂为左丞相。
张仪卒于魏。
赵筑野台。
《大事记解题》:“按《赵世家》:‘王出九门为野台(徐广曰:在常山),以望齐中山之境。’”
公元前308年,周赧王七年,楚怀王二十一年,屈原三十六岁。
秦樗里疾免相,相韩。秦武王、魏襄王会于应。
秋,秦丞相甘茂庶长封伐韩宜阳。
秦渭水赤三日。
公元前307年,周赧王八年,楚怀王二十二年,屈原三十七岁。
正月,赵武灵王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赵初胡服。赵王伐中山,取丹丘、爽阳、鸿之塞,又取鄗、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以和。
《史记·赵世家》:“(赵武灵王)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
《史记·六国年表》:“(赵武灵王十九年)初胡服。”
按:赵武灵王议胡服事,《水经注》引《竹书纪年》在魏襄王十七年(即楚怀王二十七年),与《史记》记载不同。
楚景翠救韩。
秦拔韩宜阳,斩首六万,又取武遂城之。韩使公孙侈入谢。
秦逐公孙衍,其后为魏所杀。
魏太子朝于秦。
八月,秦武王举鼎绝膑而薨。武王好勇,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无子,异母弟稷立,是为昭王。昭王母楚人,号宣太后。秦立芈八子为太后听政。
《资治通鉴》:“秦宣太后异父弟曰穰侯魏冉,同父弟曰华阳君羋戎;王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魏冉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武王薨,诸弟争立,唯魏冉力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是岁,庶长壮及大臣、诸公子谋作乱,魏冉诛之;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悼武王后出归于魏,王兄弟不善者,魏冉皆灭之。王少,宣太后自治事,任魏冉为政,威震秦国。”
屈原作《惜诵》。
《九章·惜诵》云: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
令五帝使中兮,戒六神与向服。
俾山川以备御兮,命咎繇使听直。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
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
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
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
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
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之所志。
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
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申侘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忳忳。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
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
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
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
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
欲儃徊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
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
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
捣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
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按:任国瑞认为:“《惜诵》一篇,大多认为作于怀王朝初谗见疏之后。王夫之定为迁谪江南后。郭沫若定在顷襄王六、七年以后。蒋骥定在谗人交构、楚王造怒之际,即本年。夏大霖、游国恩、林云铭定为怀王十七年。陆侃如定在怀王二十四年。”赵逵夫认为是怀王二十六年(前303)前后的作品。
由《惜诵》中“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之言,可知屈原还在为被疏愤愤不平;“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忘儇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一方面还竭力为国事奔走,一方面还对怀王起用自己充满信心,所以屈原会说:“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惜诵》叙述符合屈原此时的心情,故将此篇系于本年。
公元前306年,周赧王九年,楚怀王二十三年,屈原三十八岁。
楚与齐、韩合纵。
《史记·楚世家》:“二十年,齐湣王欲为从长,恶楚之与秦合,乃使使遗楚王书曰:‘寡人患楚之不察于尊名也。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张仪走魏,樗里疾、公孙衍用,而楚事秦。夫樗里疾善乎韩,而公孙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韩、魏恐,必因二人求合于秦,则燕、赵亦宜事秦。四国争事秦,则楚为郡县矣。王何不与寡人并力收韩、魏、燕、赵,与为从而尊周室,以案兵息民,令于天下?莫敢不乐听,则王名成矣。王率诸侯并伐,破秦必矣。王取武关、蜀、汉之地,私吴、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韩、魏割上党,西薄函谷,则楚之强百万也。且王欺于张仪,亡地汉中,兵锉蓝田,天下莫不代王怀怒。今乃欲先事秦!愿大王孰计之。’
楚王业已欲和于秦,见齐王书,犹豫不决,下其议群臣。群臣或言和秦,或曰听齐。昭雎曰:‘王虽东取地于越,不足以刷耻;必且取地于秦,而后足以刷耻于诸侯。王不如深善齐、韩以重樗里疾,如是则王得韩、齐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韩宜阳,而韩犹复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阳,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以故尤畏秦。不然,秦攻三川,赵攻上党,楚攻河外,韩必亡。楚之救韩,不能使韩不亡,然存韩者楚也。韩已得武遂于秦,以河山为塞,所报德莫如楚厚,臣以为其事王必疾。齐之所信于韩者,以韩公子眛为齐相也。韩已得武遂于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齐、韩重樗里疾,疾得齐、韩之重,其主弗敢弃疾也。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里子必言秦,复与楚之侵地矣。’于是怀王许之,竟不合秦,而合齐以善韩。”
《资治通鉴》:“(怀王二十三年)楚王与齐、韩合从。”
《大事记解题》:“《世家》载此事于怀王二十年,是时宜阳未拔,武遂未归也。大抵战国之事,多经辩士润色,故多差舛,今从《通鉴》载于怀王二十三年。”
按:楚怀王听从昭雎意见联齐成功的主要原因有二:第一,主张连横的张仪已死;第二,屈原使齐效果初显。此时屈原被起用,参与朝政,故联齐策略得以成功。有人怀疑昭雎之言极可能是屈原的主张,但昭雎是亲秦派,与屈原意见向来不合,故《楚世家》之昭雎,很可能亦是“昭滑”之误。
秦昭王元年,楚攻韩,秦甘茂救韩,楚兵退去。秦以武遂还韩。
甘茂奔齐。秦以樗里疾为丞相,与魏议和而退。
《史记·秦本纪》:“昭襄王元年,严君疾为相。甘茂出之魏。”
《大事记解题》:“按《本纪》昭王元年,严君疾为相,甘茂出之魏。严君,樗里疾所封也。本传、《战国策》皆言甘茂亡秦之齐,盖时方伐魏,自魏而奔齐也。”
赵武灵王二十年,攻中山至宁葭(今河北石家庄西北),攻略胡地至榆中(今河套东北部)。
公元前305年,周赧王十年,楚怀王二十四年,屈原三十九岁。
彗星见。
初夏,屈原被放逐于汉北云梦,任掌梦之职。
按:汉北,即楚人所言江陵以东、汉水东流一段的北岸(即今湖北钟祥、京山、天门、应城、汉川等县市)。屈原被放逐汉北,林云铭、夏大霖、赵逵夫认为在本年;游国恩、孙作云、金开诚、戴志均等认为在本年与次年之间。赵逵夫认为《抽思》“望孟夏之短夜兮”,即写屈原被放逐初到汉北之心情。又《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赵逵夫据此推断屈原被放逐汉北后,任掌梦,负责云梦山林泽薮及君王、大臣在云梦的游猎事宜。详见《先秦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154—1157页)。
屈原先任左徒,后被贬为三闾大夫,今又被放逐。结合本年楚背齐合秦看,屈原被放逐,有可能与屈原“合纵”联齐的政治主张有关,故屈原被放逐在本年的可能性较大,甚至可以说在楚背齐合秦之前。
楚背齐合秦。《楚世家》:“二十四年,倍齐而合秦。秦昭王初立,乃厚赂于楚。楚往迎妇。”
秋,屈原作《抽思》。
《九章·抽思》云: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
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
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憍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
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
愿承闲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
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
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
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
何独乐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光。
望三王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
夫何极而不至兮,故远闻而难亏。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
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
少歌曰:
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
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倡曰: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
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
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
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
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
乱曰:
长濑湍流,溯江潭兮。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轸石崴嵬,蹇吾愿兮。
超回志度,行隐进兮。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
烦冤瞀容,实沛徂兮。
愁叹苦神,灵遥思兮。
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
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其作文次第,年代幽远,无可参核。窃尝以意推之,首《惜诵》,次《离骚》,次《抽思》,次《思美人》,次《卜居》,次《大招》,次《哀郢》,次《涉江》,次《渔父》,次《怀沙》,次《招魂》,次《悲回风》,次《惜往日》终焉。初失位,志在洁身,作《惜诵》。已而决计为彭咸,作《离骚》。十八年后,放居汉北,秋作《抽思》。逾年春,作《思美人》。其三年,作《卜居》。此皆怀王时也。怀王末年,召还郢,顷襄即位,自郢放陵阳。三年,怀王归葬,作《大招》。居陵阳九年,作《哀郢》。已而自陵阳入辰溆,作《涉江》。又自辰溆岀武陵,作《渔父》。适长沙,作《怀沙》、《招魂》。其秋,作《悲回风》。逾年五月沉湘,作《惜往日》。盖察其辞意,稽其道里有可征者,故列疏于诸篇,而目次则仍其旧,以存疑也。若《九歌》、《天问》、《橘颂》、《远游》,文辞浑然,莫可推诘,固弗敢强为之说云。”
按:据《九章·抽思》“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知当时为秋季。据“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知屈原在汉北时作。多数研究者认为屈原在怀王朝汉北时作《抽思》。蒋骥定为怀王十八年,游国恩、夏大霖定为怀王二十四年,林云铭、屈复、姜亮夫定为怀王二十六年,汪瑗定为顷襄王二十一年,郭沫若定为顷襄王二十年,饶宗颐定为怀王入秦以后,赵逵夫等定于本年。
《抽思》有“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学者对此句推测较多,结合本年楚背齐合秦看,很可能与楚怀王先合纵齐、韩,后背齐合秦的反复无常有关。而“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也说明了这一点。另据其中“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抽思》应该为屈原赴汉北道中作。
公元前304年,周赧王十一年,楚怀王二十五年,屈原四十岁。
秦昭王、楚怀王盟于黄棘,秦复与楚上庸。《史记·楚世家》:“二十五年,怀王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秦复与楚上庸。”
《大事记解题》:“上庸,本庸国地,属汉中(今为房州竹山县),楚庄王始灭之,屈匄之败,为秦所取。(甘茂数张仪之功曰:“南取上庸。”盖上庸汉中之要地也。)至是,怀王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故秦复归之也。(《史记正义》曰:“黄棘,盖在房襄二州。”)”
春,屈原作《思美人》。
《九章·思美人》云: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
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凭心犹未化。
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
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
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
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
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
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凭而不竢。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此亦怀王时斥居汉北之辞,盖继《抽思》而作者也。美人,即《抽思》所欲陈词之美人,谓君也。”
任国瑞《屈原年谱》:蒋骥定本篇作于怀王十九年。夏大霖定为怀王二十四年。林云铭定为怀王二十五年。王夫之定为顷襄王时,王说现代学者颇响应。陆侃如定为顷襄王三年。游国恩定为顷襄王七、八年左右。郭沫若定为顷襄王二十年。汪瑗定为顷襄王二十一年以后。姜亮夫定为本年。本篇与屈原遭谗见放,怀王反复无常,而屈原与怀王受知有素等史实吻合。且屈原曾有为左徒代令尹之时,对怀王觉悟的等待是自然的。若对顷襄王就无所谓“聊假日以须时”了。
按: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亦系《思美人》于本年。据“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知当作于春季;据“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可知当作于汉北。从其中“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符合屈原联齐政策被怀王合楚政策替代、屈原被放逐汉北的史实。
公元前303年,周赧王十二年,楚怀王二十六年,屈原四十一岁。
彗星见。
秦取魏蒲阪、晋阳、封陵,取韩武遂。赵攻中山。
齐、韩、魏伐楚。
《史记·楚世家》:“二十六年,齐、韩、魏为楚负其从亲而合于秦,三国共伐楚。楚使太子入质于秦而请救。秦乃遣客卿通将兵救楚,三国引兵去。”
宋钘本年前后卒。
于本年前后,屈原作《惜诵》,被视为受疏黜后辩解自身忠贞之前《离骚》,或小《离骚》。
《惜诵》乃屈原受疏黜初期自述心迹,可当作《小离骚》来寻味,作于大《离骚》之前。“指苍天以为正。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与向服”,其人穷返本,呼吁天地之愤懑情绪,可以令人心灵发颤。
经过一些时日的反思、沉淀、提升、淬炼,于是大《离骚》横空出世了,为人类文化史上高举独标、壮丽雄奇之心灵史诗。《离骚》全诗凡372句2461字,风生水起,洋洋洒洒。
诗云: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茞!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
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
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按:《史记·屈原列传》此段叙述为司马迁评论之语。根据司马迁的认识,《离骚》应该作于屈原第一次被放逐之时。王逸、蒋骥认识同司马迁。但现代学者根据《离骚》的记载,大多主张作于被放逐汉北时。金开诚《屈原辞研究·离骚的创作年代》以为,《离骚》作年上限在楚怀王十八年(前311),下限在怀王二十七年(前302),但从《抽思》中的陈辞看,应作于怀王二十五年至二十七年之间。任国瑞、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系于怀王二十七年。任国瑞《屈原年谱》认为:“旧说多以为《离骚》作于怀王朝屈原被疏或被放以后,但均未详明。洪兴祖《楚辞补注》及钱穆《通表三》定为本年。陆侃如定为怀王十三年。郭沫若定为顷襄王二十一年。游国恩定为顷襄王三至五年以后。刘德重定为怀王二十八至三十年间。从感情忧愤而深广看,当在政治上失意之时,即在上官夺稿,王疏屈原之后。然怀王客死于秦的史事只字未提,应当在此之前。作品气势之雄伟,当在精力充沛之时,‘老冉冉其将至兮’,可证并非年轻;‘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其犹未央’,说明并未老。此一年龄阶段与本年年岁正好吻合。”
《史记》记载司马迁称屈原作《离骚》之年,在屈原被疏、张仪说楚绝齐之间,虽然属于司马迁插入评论之语,但未必无据。《离骚》中虽然有些地名、人名与汉北有关,但这不能成为屈原作《离骚》于汉北之确证。为稳妥计,仍以司马迁记载为准。
公元前302年,周赧王十三年,楚怀王二十七年,屈原四十二岁。
魏襄王、韩太子婴朝秦,秦昭王会之于临晋,以蒲阪归魏。
楚太子横自秦亡归。
《史记·楚世家》:“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楚太子杀之而亡归。”
公元前301年,周赧王十四年,楚怀王二十八年,屈原四十三岁。
日食。秦昼晦。
秦蜀郡守辉反,司马错定蜀诛之。秦伐韩取穰。
秦泾阳君为质于齐。
按:《六国年表》与《资治通鉴》皆系于怀王二十九年,《大事记》系于本年。泾阳君,秦昭王之弟,名市,封于泾阳(今陕西泾阳西北)。本年,秦率齐诸国攻楚,次年楚怀王以太子为质于齐,故知秦泾阳君为质于齐,当在本年方合乎常理。
秦、齐、韩、魏攻楚,杀楚将唐昧,斩首二万。
《史记·楚世家》:“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眛,取我重丘而去。”
吴玉搢《别雅》卷四:“唐篾,唐昧也。《荀子·议兵》篇‘唐篾死’注:‘《史记》:“楚怀王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昧与篾同。’按《唐韵古音》,篾音莫计切。《宋书·武帝纪》:‘临朐有巨篾水。’《水经注》袁宏谓之巨昧水,昧乃篾之去声,读篾字微高则如昧,读昧字微重则如篾。古人书多口传,南北语音不齐,故所传或异。学者当心解其所以致异之故,勿但以传写之讹抹煞一切也。”
按:唐昧,赵逵夫认为与司马子椒为同一人。唐昧,即唐蔑。
秦蜀郡守李冰凿离堆,避沬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中。魏史起引漳水溉邺。
秦将白起攻陷鄢郢,引夷水漫灌,溺死军民数十万,使鄢郢成为“臭池”;又焚烧夷陵,毁楚国宗庙。屈原无限悲愤,作《天问》。
《天问》云: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洪泉极深,何以窴之?
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河海应龙?何尽何历?
鲧何所营?禹何所成?
康回冯怒,墬何故以东南倾?
九州安错?川谷何洿?
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何兽能言?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雄虺九首,鯈忽焉在?
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
灵蛇吞象,厥大何如?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弹日?乌焉解羽?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
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
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
皆归射鞫,而无害厥躬。
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冯珧利决,封豨是射。
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浞娶纯狐,眩妻爰谋。
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
化而为黄熊,巫何活焉?
咸播秬黍,莆雚是营。
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
白蜺婴茀,胡为此堂?
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天式从横,阳离爰死。
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蓱号起雨,何以兴之?
撰体协胁,鹿何膺之?
鳌戴山抃,何以安之?
释舟陵行,何之迁之?
惟浇在户,何求于嫂?
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
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
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
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
妺嬉何肆,汤何殛焉?
舜闵在家,父何以鳏?
尧不姚告,二女何亲?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
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
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败?
吴获迄古,南岳是止。
孰期去斯,得两男子?
缘鹄饰玉,后帝是飨。
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
帝乃降观,下逢伊挚。
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
简狄在台,喾何宜?
玄鸟致贻,女何喜?
该秉季德,厥父是臧。
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有扈牧竖,云何而逢?
击床先出,其命何从?
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
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
昏微循迹,有狄不宁。
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
眩弟并淫,危害厥兄。
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
成汤东巡,有莘爰极。
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
水滨之木,得彼小子。
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汤出重泉,夫何辠尤?
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会朝争盟,何践吾期?
苍鸟群飞,孰使萃之?
到击纣躬,叔旦不嘉。
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
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争遣伐器,何以行之?
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
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
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妖夫曳炫,何号于市?
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
何恶辅弼,谗谄是服?
比干何逆,而抑沉之?
雷开阿顺,而赐封之?
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
梅伯受醢,箕子详狂?
稷维元子,帝何竺之?
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
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
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伯昌号衰,秉鞭作牧。
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
迁藏就岐,何能依?
殷有惑妇,何所讥?
受赐兹醢,西伯上告。
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师望在肆,昌何识?
鼓刀扬声,后何喜?
武发杀殷,何所悒?
载尸集战,何所急?
伯林雉经,维其何故?
何感天抑墬,夫谁畏惧?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
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初汤臣挚,后兹承辅。
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勋阖梦生,少离散亡。
何壮武历,能流厥严?
彭铿斟雉,帝何飨?
受寿永多,夫何久长?
中央共牧,后何怒?
蜂蛾微命,力何固?
惊女采薇,鹿何佑?
北至回水,萃何喜?
兄有噬犬,弟何欲?
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薄暮雷电,归何忧?
厥严不奉,帝何求?
伏匿穴处,爰何云?
荆勋作师,夫何长?
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
吾告堵敖以不长。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天问》乃是旷世奇文,开篇一个“曰”字,石破天惊,与文题缀合,是“天问曰”,以天问人,随手拈来各种时空中的政治社会人生,参差拷问,用理性怀疑精神消解了传统的神话观和历史观。其思维形态,又采取宗庙壁画的方式,错乱时空,比起西方意识流从近代心理学角度错乱时空,早了两千年。这就是必须承认的中国诗学的原创性。如王逸《楚辞章句》云:“《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写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
任国瑞《屈原年谱》认为《天问》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王逸定《天问》作于放逐江南时。柳宗元定为怀襄之间。游国恩定为放江南时(从后来改变说)。陈子展定为怀王二十五年。郭沫若定为顷襄王七年以后。陆侃如定为本年。刘梦鹏定为顷襄王十二年。陈玚定为顷襄王时。”
按:据王逸,《天问》乃屈原“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写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之作。此处可以给我们几点信息:第一,楚先王庙在长江以北,故《天问》当作于放逐汉北时;第二,《天问》乃“呵壁”之作;第三,其目的是“以泄愤懑,舒写愁思”,此时屈原心情复杂,“愤懑”与“愁思”皆有;第四,屈原《天问》写定后,又经后人编次。如果王逸的说法可靠,屈原“愤懑”之情,盖源于楚怀王绥靖政策的破产,其合秦政策,终不能止秦攻伐之举,反而使得原来的联齐策略亦功败垂成;其“愁思”心情,盖为“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而思,一者不能恢复先王建功立业之壮举,二者不能重新获得怀王信任和起用。但无论如何,《天问》最初写定于汉北,并且在怀王时。结合史实,将《天问》作年系于本年为宜。怀王之后,屈原不复有被重新起用之幻想。
赵逵夫先以为《天问》作于怀王二十七年(《〈天问〉的作时、主题与创作动机》,《西北师大学报》2000年第1期),后修正为怀王二十八年(《先秦文学编年史》,第1171页)。
按:屈原作《离骚》之后,紧接着又作《天问》,均为宏篇杰构,可见其创造性精力之超等旺盛,非常人可比也。
公元前300年,周赧王十五年,楚怀王二十九年,屈原四十四岁。
秦樗里疾卒,以赵人楼缓为丞相。
楚怀王召回屈原。怀王使太子为质于齐。屈原使齐。
《史记·楚世家》:“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怀王恐,乃使太子为质于齐以求平。”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军,死者二万,杀将军景缺。王恐,乃复使太子质齐以求平。按:此武关之衅所由启也。是时,秦所惮者,独有一齐,故楚怀始与齐亲。而张仪设诈以绝之,既合于齐,而秦复厚赂以要之,今之设质求平,盖有以深中秦之忌矣。原始为楚东结齐援,诚良策也。十八年使齐之行,殆以原素睦于齐,欲令谢过以复旧好,不幸又为张仪连横之说所愚。自后倏合倏离,反复无定,至于诸国交攻,丧师无日。使原立朝,岂容默默而已哉?益知谏释张仪之后,当复以谗见放也。兹因秦伐而求平于齐,岂悔心之萌而原所以复还也欤?”
按:屈原从汉北回朝时间,学界多认为在本年。屈原是联齐的主要支持者,故让屈原陪太子使齐,是有可能的。蒋骥的说法有其道理。
公元前299年,周赧王十六年,楚怀王三十年,屈原四十五岁。
秦昭王与楚怀王书,约其会于武关。
《史记·楚世家》:“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
屈原、昭雎等人劝楚怀王拒秦昭王之会。怀王不听被囚,楚大臣共立公子横为王,是为顷襄王。
《史记·楚世家》:“昭雎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昭王诈令一将军伏兵武关,号为秦王。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蕃臣,不与亢礼。楚怀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不复许秦。秦因留之。”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
按:《史记·楚世家》“昭雎”劝怀王,赵逵夫认为当是“昭滑”之误。比较屈原与昭雎之言,屈原之言,似乎是对昭雎之言的简略化。如果抛开二人有一误的理解,二人可能是在不同场合说类似的话,并且意见不谋而合。《山带阁注楚辞》:“屈原谏不载,盖互文耳。”
公元前298年,周赧王十七年,楚顷襄王元年,屈原四十六岁。
赵楼缓入秦为相。孟尝君逃回齐国。齐、魏、韩攻秦至函谷关。赵惠文王元年,以弟公子胜为相,封平原君。胜好客,与齐孟尝、魏信陵、楚春申四君,号战国四公子,各有门客三千人。
秦伐楚,大破楚军。《史记·楚世家》:“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
二月,屈原被放于江南之野,至陵阳。《史记·屈原列传》:“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对于屈原之行藏,《九章·哀郢》极其值得寻味,读懂此篇,可得屈原之三昧矣: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晁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遥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众踥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按:鄢郢此别,“至今九年而不复”,屈原流放江南矣。“发郢都而去闾兮”,屈原任三闾大夫之职二十余年,如今要“去闾”,至此也画上了句号。屈原由此终结了一个过去,也拓展了一个未来。
《史记·楚世家》:“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元年,秦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屈子迁于江南陵阳,当在是年仲春。”
戴震《屈原赋注·屈原赋音义下》“东迁”条:“屈原东迁,疑即当顷襄王元年。秦发兵,出武关攻楚,大破楚军,时怀王辱于秦,兵败地丧,民散相失,故有‘皇天不纯命’之语。”(清光绪辛卯年广雅书局刻本)
按:吕祖谦《大事记解题》以为在楚顷襄王三年。其《大事记》:“(周赧王十九年)楚以王子兰为令尹,放屈平于江南。以《列传》修。”《大事记解题》:“王子兰,劝怀王入秦者也,而以为令尹。屈平,谏怀王入秦者也,而放之江南,顷襄王可谓不君矣。”由于没有更明确的证据,姑且将屈原被放系于本年,也是有其合理性的。
秋,屈原往返于沅湘一带。
冬,屈原作《涉江》。
《九章·涉江》云: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
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
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乱曰:
鸾鸟凤皇,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
按:蒋骥《楚辞余论》、游国恩《屈原作品介绍》、陆侃如《屈原评传》,皆系《涉江》于《哀郢》之后。据《涉江》“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显然是就令尹子兰等流放屈原而言。且其中多有“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等游仙思想,并无亡国之恨。《涉江》作于本年的可能性最大。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系于本年。又有作于楚顷襄王九年、十二年等说。
公元前297年,周赧王十八年,楚顷襄王二年,屈原四十七岁。
楚怀王自秦走赵,赵人不受,秦追及之以归。《史记·楚世家》:“二年,楚怀王亡逃归,秦觉之,遮楚道,怀王恐,乃从间道走赵以求归。赵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与秦使复之秦。怀王遂发病。”
《史记·六国年表》:“(秦昭襄王十年)楚怀王亡之赵,赵弗内。”“(赵惠文王二年)楚怀王亡来,弗内。”
公元前296年,周赧王十九年,楚顷襄王三年,屈原四十八岁。
怀王死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与秦绝。《史记·楚世家》云:“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绝。”
《大事记解题》:“楚之视秦,盖不共戴天之雠,绝之正也。明年已受秦粟,又三年而迎妇于秦,可胜诛哉?”
齐湣王五年,齐、魏、韩军破秦函谷关。秦以河外及武遂还韩,以河外及封陵还魏。
魏伐楚。
《大事记解题》:“按《战国策》,或谓魏王曰:‘中山恃齐、魏以轻赵,齐、魏伐楚而赵亡中山。’国所以亡者,皆有所恃也。以《史记》考之,赵主父与齐、燕共灭中山,则齐非中山之与国。今削去齐字。苏厉说赵王亦曰:‘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昔者楚人久伐而中山亡。’盖为楚与魏久连兵,中山失其助而亡也。”
韩襄王死,在位十六年。子厘王咎立。
魏襄王死,在位二十三年。子昭王遬立。
赵惠文王三年,主父灭中山,迁其王于扶施(今陕西榆林南)。赵在此数年中又灭林胡、楼烦,建云中(今内蒙古大青山以南,黄河南岸及长城以北地区)、雁门(今山西北部神池、五寨、宁武等县以北及内蒙古一部分地区)二郡。
楚怀王被拘,客死于秦,归葬于楚,景差作《大招》,袭用中原音韵“只”,官样文章,冠冕堂皇。屈原已经没有充当文学侍从之臣的资格,却以楚地音韵“些”,作情感丰沛之《招魂》。
《招魂》云: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难从。
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齐缕,郑绵络些。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冬有穾厦,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光风转蕙,泛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二八侍宿,射递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众些。
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
容态好比,顺弥代些。
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态,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靡颜腻理,遗视矊些。
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
翡帷翠帐,饰高堂些。
红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观刻桷,画龙蛇些。
坐堂伏槛,临曲池些。
芙蓉始发,杂芰荷些。
紫茎屏风,文缘波些。
文异豹饰,侍陂陁些。
轩辌既低,步骑罗些。
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挐黄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归来反故室,敬而无妨些。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
陈钟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发《扬荷》些。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嬉光眇视,目曾波些。
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
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二八齐容,起郑舞些。
衽若交竿,抚案下些。
竽瑟狂会,搷鸣鼓些。
宫庭震惊,发《激楚》些。
吴歈蔡讴,奏大吕些。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
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
郑卫妖玩,来杂陈些。
《激楚》之结,独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
分曹并进,遒相迫些。
成枭而牟,呼五白些。
晋制犀比,费白日些。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
娱酒不废,沉日夜些。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结撰至思,兰芳假些。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乱曰: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菉齐叶兮白芷生。
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
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楚些”而不是“楚只”,成了楚音的代名词。如宋人苏辙《和子瞻雪浪斋》诗云:“谪居杜老尝东屯,波涛绕屋知龙尊。门前石岩立精铁,潮汐洗尽莓苔昏。野人相望夹水住,扁舟时过江西村。窗中缟练舒眼界,枕上雷霆惊耳门。不堪水怪妄欺客,欲借楚些时招魂。人生出处固难料,流萍著水初无根。旌旗旋逐金鼓发,蓑笠尚带风雨痕。高斋雪浪卷苍石,北叟未见疑戏论。激泉飞水行亦冻,穷边腊雪如翻盆。一杯径醉万事足,江城气味犹应存。”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云:“楚些,沈存中以‘些’为咒语,如今释子念‘娑婆诃’三合声,而巫人之祷亦有此声。此却说得好。盖今人只求之于雅,而不求之于俗,故下一半都晓不得。”金人元好问(字裕之)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捕得二雁,一死,一脱网去。其脱网者,空中盘旋,哀鸣良久,亦投地死。元遂以金赎得二雁,瘗汾水傍,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因赋《摸鱼儿》词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清人龚自珍诗云:“前辈即背谬,厥谬亦沉沉。弱龄羡高隐,端居媚幽独。晨诵《白驹》诗,相思在空谷。稍长诵楚些,《招魂》招且读。陈为乐之方,巫阳语何缛。嘉遁苦太清,行乐苦太浊。愿言移歌钟,来就伊人躅。天涯富兰蕙,吾心富丘壑。蹉跎复蹉跎,芳流两寂寞。忽忽生遐心,终朝闭金玉。”宋人虞俦《除夜书怀》诗云:“吴楚乡风异,悲欢物态多。岁华惊晚暮,吾道恐蹉跎。莫唱黄鸡曲,宁为白石歌。明年六十一,不醉待如何。”又有《叶大猷挽诗》云:“月旦评犹在,题舆事已非。田园宁作计,鸥鹭本忘机。此地期相款,终天愿忽违。西风送丹旐,老泪不禁挥。非意俱飘瓦,高怀只杜门。谁云九地底,犹抱十年冤。未尽沧浪兴,难招楚些魂。伤心追往事,愁极却无言。疏抗廷臣右,经传弟子行。江淮归德政,蛮貊诵文章。世路风波恶,仙家日月长。西林曾有约,楚挽莫凄凉。西帅予曾忝,无何马首东。计台初不远,交篆竟成空。夜壑移舟半,淮山落木中。堂堂宁复见,丹旐猎霜风。”明万历诗人高濂《沁园春·美人声》云:“解语名花,临风启齿,种种生怜。喜牵情此际,频呼小玉,泥人数刻,强问双钿。似燕伤春,疑莺恋母,换羽移宫字字妍。冰绡内,却倩谁扶枕,一笑云偏。芳心拖逗当年。悄低诉、愁衷暮雨前。痛花痕红浅,吟悲楚些,蝶魂香杳,唤醒愁缘。酒后盟言,梦回尔汝,毕竟倩教细语传。仍何事,还挑灯絮数,不尽缠绵。”
关于《招魂》作者问题。共有以下几种说法:
1.屈原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可知司马迁将《招魂》视作屈原作品。
2.宋玉作。王逸《楚辞章句》:“《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朱熹《楚辞集注》:“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3页)
一般的认识,还是认为《招魂》乃屈原之作。
关于《招魂》所招对象问题。共有以下几种说法:
关于《招魂》魂主,历来说法很多。
1.招屈原魂。王逸认为是宋玉作,以招屈原魂。明黄文焕《楚辞听直》、清林云铭《楚辞灯》认为是屈原作,自招生魂。
2.招怀王魂。清吴汝纶《古文辞类纂评点》认为屈原招怀王生魂;赵逵夫据其中“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认为是怀王在云梦狩猎射兕受惊,屈原作以招怀王生魂,且作于楚怀王二十六年前后。
清方东树认为《招魂》“所陈荒淫之乐,皆人主之礼体,非人臣所得有也”(方东树:《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6页)。姜亮夫先生认为:“《招魂》的礼制,不是用于一般人的,而是诸侯以上的礼制,是王者之制,只能用于楚王。”“说《招魂》为屈原招怀王,不仅礼制上说得通,如陈列的物品是王者气象,吃的东西,住的宫殿,歌舞队的人数等都是王者之制;而且,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帛画也可以说明。”(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98页)
3.招楚考烈王。刘刚《宋玉作〈招魂〉作新证》(《鞍山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
其他还有招顷襄王说等。
综合上述各说,《招魂》出于屈原之手,且所招为怀王魂,较为合理。再比较《大招》和《招魂》的文辞与内容,大致相似,故很可能是怀王死后所招之辞,不可能是招生魂,因为招生魂不可能如此复杂如《大招》。现代人的招生魂方式,一般比较简单,没有烦琐的程序。故《招魂》最可能是怀王死后,屈原作以招怀王亡魂。
公元前295年,周赧王二十年,楚顷襄王四年,屈原四十九岁。
秦丞相楼缓免,以穰侯魏冉为丞相。秦予楚粟。秦楚通。《史记·秦本纪》:“十二年,楼缓免,穰侯魏冉为相。予楚粟五万石。”
吕祖谦《大事记解题》:“楚饥而归之粟也,是时秦楚已通矣。”
燕昭王以乐毅为亚卿。
公元前294年,周赧王二十一年,楚顷襄王五年,屈原五十岁。
秦左庶长白起击韩新城。秦败魏师于解。
任鄙为汉中守以备楚。
《大事记解题》曰:“以备楚也。按《白起传》,穰侯相秦,举任鄙为汉中守。鄙与乌获、孟说,以力事秦武王,至大官。孟说之族,必尝中废,至是穰侯复举之也。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秦本纪》及《年表》后六年,皆书任鄙卒,盖鄙之守边,秦之所倚也。”
关于齐相薛文出走,苏轼《东坡志林》卷三云:“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句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鸷猛,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贵富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因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狶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王安石的见解与苏轼相左,其《读孟尝君传》云:“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公元前293年,周赧王二十二年,楚顷襄王六年,屈原五十一岁。
白起败韩魏联军。秦王以白起为国尉。楚谋与秦和。
《史记·楚世家》:“六年,秦使白起伐韩于伊阙,大胜,斩首二十四万。秦乃遗楚王书曰:‘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楚顷襄王患之,乃谋复与秦平。”
公元前292年,周赧王二十三年,楚顷襄王七年,屈原五十二岁。
秦、楚和。
《史记·楚世家》:“七年,楚迎妇于秦,秦、楚复平。”
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今山西垣曲东南)。魏冉因病辞相,以客卿寿烛为相。
公元前291年,周赧王二十四年,楚顷襄王八年,屈原五十三岁。
秦白起攻韩,取宛(今河南南阳);司马错攻魏取轵(今河南济源东南),攻韩取邓(今河南孟州市西)。
按:宛(古称丹阳),先属楚,后属韩,乃楚先祖发祥地,与邓皆为冶铁中心。楚顷襄王七年,秦、楚和,本年始,秦用兵于韩、魏,至楚顷襄王十八年(前288),秦方又大举伐楚,其间楚国获得了十余年的和平。由此看来,此前的屈原,不可能作包含亡国之痛的《哀郢》之作。
公元前290年,周赧王二十五年,楚顷襄王九年,屈原五十四岁。
东周君朝秦。
《大事记解题》曰:“两周之君,自别为国,各事大国以自固,非王赧所能制也。”
秦丞相应侯魏冉伐魏,魏与秦河东地四百里。韩与秦武遂地二百里。
魏芒卯始以诈见重。《战国策·秦策四》:“秦昭王谓左右曰:‘今日韩、魏孰与始强?’对曰:‘弗如也。’王曰:‘今之如耳、魏齐孰与孟尝、芒卯之贤?’对曰:‘弗如也。’王曰:‘以孟尝、芒卯之贤,帅强韩、魏之兵以伐秦,犹无奈寡人何也,今以无能如耳?魏齐帅弱韩、魏以攻秦,其无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甚然。’”
公元前289年,周赧王二十六年,楚顷襄王十年,屈原五十五岁。
秦大良造白起、客卿司马错伐魏,取城大小六十一。
《大事记解题》:“按《穰侯传》,穰侯为将,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轵者,河内之属邑也。”
孟子卒。梁涛《孟子行年考》:孟子生年,司马迁《史记·孟轲荀卿列传》、东汉赵岐《孟子章句》等均无记载。至元代张须作《孟母墓碑记》,始引《孟氏谱》,认为孟子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己酉四月二日,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壬申正月十五日,共活了八十四岁。《孟氏谱》的作者不详,宋时未见有人引用,其说法也有与史实不符之处。周朝有两位定王,一是春秋时的定王姬瑜(公元前606—前586在位);一是战国时的贞定王姬介(前468—前441在位)。孟子生于战国,故只能是定王姬介。但姬介在位只有二十八年,没有三十七年。《孟氏谱》说法并不可靠。
《孟氏谱》的记载虽不可靠,后人却在此基础上推衍出两种新的说法。一是将《孟氏谱》中生年的“定”字改为“安”字,又去掉三十七前的“三”;把卒年中的二十六去掉“六”字,又把二十改为“十二”,便为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前385),卒于周赧王十二年(前303)或十三年(前302)。持此说者有明代陈镐(《阙里志》)、清代周广业(《孟子四考》)等。二是据《孟氏谱》的卒年上推八十四年,为生于周烈王四年(公元前372),卒于周赧王二十六年(前289)。持此说者有元代程复心(《孟子年谱》)、清代陈宝泉(《孟子时事考征》)、狄子奇(《孟子编年》)等。
以上第二说虽由《孟氏谱》而来,但据学者研究,它与孟子的活动大体相符,为多数学者所采用。后来虽有种种新说,但均是推算的约数,意义不大。钱穆说:“知人论世,贵能求其并世之事业,不务详其生卒之年寿。今谓孟子生于烈王四年,或谓生于安王十七年,前后相去不过十五年,此不过孟子一人享寿之高下,与并世大局无关也。苟既详考孟子游仕所至,并世情势,及列国君卿大夫往来交接诸学士,则孟子一人在当时之关系已毕现,可无论其年寿之或为七十或为八十矣。无征不信,必欲穿凿,则徒自陷于劳而且拙之讥,由何为者?”(《孟子生年考》,《先秦诸于系年》,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88页)今从旧说,列于本年。
按:董洪利、赵逵夫以为孟子卒于楚怀王二十七年。今从梁涛《孟子行年考》,以孟子生于公元前372年,卒于本年。
公元前288年,周赧王二十七年,楚顷襄王十一年,屈原五十六岁。
十月,秦昭王自称西帝,遣魏冉立齐愍王为东帝。苏秦劝齐王去帝号,合纵反秦。齐愍王称帝二日,复称王。
十一月秦昭王亦去帝,复称王。《史记·楚世家》:“十一年,齐、秦各自称为帝;月余,复归帝为王。”
按:《楚世家》记载此事,可见楚国亦关注秦、齐称帝。
秦攻赵,拔梗阳。
公元前287年,周赧王二十八年,楚顷襄王十二年,屈原五十七岁。
秦攻魏,拔新垣、曲阳。
赵伐齐。
公元前286年,周赧王二十九年,楚顷襄王十三年,屈原五十八岁。
秦司马错击魏河内。魏献安邑以和,秦出其人归之魏。
秦败韩师于夏山。
宋灭滕。
《大事记解题》:“杜氏《世族谱》云:‘滕,姬姓,文王子错叔绣之后,武王封之居滕,沛郡公丘县是也。’自叔至宣公十七世,乃见《春秋》。隐公以下,春秋后六世而齐灭之。观《孟子》所载滕定公、文公,则杜氏之说误矣。《战国策》记宋王偃灭滕,其说是也。公丘县,今为徐州滕县。”
苏秦离间楚、宋。《战国策》:“宋与楚为兄弟。齐攻宋,楚王言救宋,宋因卖楚重以求讲于齐,齐不听。苏秦为宋谓齐相曰:‘不如与之,以明宋之卖楚重于齐也。楚怒,必绝于宋而事齐,齐、楚合,则攻宋易矣。’”
宋伐楚,取地三百里。《资治通鉴》云:“宋有雀生湣于城之陬。史占之,曰:‘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喜,起兵灭滕;伐薛;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
楚随齐、赵、韩、魏伐秦,无功而返。
《大事记解题》卷五:“按《战国策》,齐欲攻宋,秦令起贾禁之,齐乃收赵以伐宋。秦王怒,属怨于赵,李兑约五国(楚、齐、赵、韩、魏也)以伐秦。无功,留天下之兵于成皋,而阴讲于秦。又欲与秦攻魏,以解其怨而取封焉……此大事也,见于《战国策》者,前后非一章。《史记》乃遗略不载,今载于齐灭宋之前。”
齐灭宋,取楚淮北。《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
公元前285年,周赧王三十年,楚顷襄王十四年,屈原五十九岁。
齐愍王杀司马穰苴、狐咺、陈举。
《大事记解题》:“按《战国策》,齐负郭之民有狐咺者,正议,愍王斫之檀衢,百姓不附。齐孙室子陈举直言,杀之东闾,宗族离心。司马穰苴执政者也,杀之,大臣不亲。”(按:司马穰苴为春秋时人,此说有待考证)
秦、楚和。《史记·楚世家》云:“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
秦蒙武伐齐,取河东九县。
秦王诛蜀侯绾,置蜀守。
《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说:“(周赧王)三十年,疑蜀侯绾反。(秦)王复诛之,但置蜀守,张若因取笮及其江南也。”《蜀中广记》卷三十五:“《蜀记》周赧王三十年,诛蜀侯绾,置守。蜀守张若,因取筰及其江南地。”
公元前284年,周赧王三十一年,楚顷襄王十五年,屈原六十岁。
齐车裂苏秦。
按:《资治通鉴》《大事记解题》以为在楚怀王十二年(前317),如《资治通鉴》:“齐大夫与苏秦争宠,使人刺秦,杀之。”《大事记解题》卷四:“张仪说魏王背从约之辞曰:‘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复苏秦之余谋,不可成亦明矣。’则秦之死,盖在今年也。”徐中舒《论〈战国策〉的编写及有关苏秦诸问题》、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则认为在本年。
楚与秦、三晋、燕共伐齐。楚取齐淮北地。《史记·楚世家》:“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战国策·楚策一》:五国约以伐齐。昭阳谓楚王曰:“五国以破齐,秦必南图。”楚王曰:“然则奈何?”对曰:“韩氏辅国也,好利而恶难。好利,可营也;恶难,可惧也。我厚赂之以利,其心必营;我悉兵以临之,其心必惧我。彼惧吾兵而营我利,五国之事必可败也。约绝之后,虽勿与地,可。”楚王曰:“善。”
乐毅破齐济西、临菑、昌国。
《史记·秦本纪》:二十三年,尉斯离与三晋、燕伐齐,破之济西。王与魏王会宜阳,与韩王会新城。
按: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云:“秦与魏、赵、韩、燕合纵攻齐,《六国年表》等均有记载。昭阳答楚王问,或许在此背景下进行。”(《先秦文学编年史》,第1217页)
公元前283年,周赧王三十二年,楚顷襄王十六年,屈原六十一岁。
秦昭王与楚顷襄王会。《史记·楚世家》: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其秋,复与秦王会穰。
赵以廉颇为上卿、蔺相如为上大夫。廉颇取昔阳。蔺相如完璧归赵。
燕昭王使方士入海,求三神山。
《大事记解题》:此后世人主求仙之始也。按《前汉志》:“宋母忌、正伯侨、元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传在渤海中,世主莫不甘心焉。燕昭之未破齐,励志复仇,必未溺心于此也。今附于克齐之次年。
燕齐方士之术也感染了楚俗,此类楚俗可参看屈原所作《大司命》《少司命》。
《九歌·大司命》云: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少司命》又云: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屈原《九歌》作于流放沅、湘之时,汲取了民间野趣,颇为赏心悦目,其著者有《东皇太一》《云中君》《山鬼》。
《九歌·东皇太一》云: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九歌·云中君》又云: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九歌·山鬼》写得更是出彩,情意缠绵,令人心头发颤,洵属旷世神品: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于兮徒离忧。
王逸《楚辞章句》云:“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错杂,而广义焉。”
朱熹《楚辞集注》也云:“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是以其言虽若不能无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
王夫之《楚辞通释》云:“大司命、少司命,皆楚俗为之名而祀之。”
按:据王逸、朱熹、王夫之说,将此二作系于屈原在沅、湘时。沅、湘是屈原《九歌》之文化母体,《九歌》胎息于斯,发育于斯。
公元前282年,周赧王三十三年,楚顷襄王十七年,屈原六十二岁。
秦伐赵、拔两城。
秦、韩会新城。
公元前281年,周赧王三十四年,楚顷襄王十八年,屈原六十三岁。
秦伐赵,拔石城。赵伐魏。秦穰侯复为丞相。
楚约从将伐秦。
《史记·楚世家》云:(顷襄王)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顷襄王闻,召而问之。对曰:“小臣之好射鶀雁、罗鸗,小矢之发也,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因大王之贤,所弋非直此也。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战国。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驺、费、郯、邳者,罗鸗也。外其余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还射圉之东,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且魏断二臂,颠越矣;膺击郯国,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綪缴兰台,饮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则出宝弓,碆新缴,射噣鸟于东海,还盖长城以为防,朝射东莒,夕发丘,夜加即墨,顾据午道,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嬛,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此再发之乐也。若夫泗上十二诸侯,左萦而右拂之,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则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王出宝弓,碆新缴,涉鄳塞,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劳民休众,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嬛,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于是顷襄王遣使于诸侯,复为从,欲以伐秦。秦闻之,发兵来伐楚。
楚欲图周。《史记·楚世家》云:楚欲与齐韩连和伐秦,因欲图周。周王赧使武公谓楚相昭子曰:“三国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输,而南器以尊楚,臣以为不然。夫弑共主,臣世君,大国不亲;以众胁寡,小国不附。大国不亲,小国不附,不可以致名实。名实不得,不足以伤民。夫有图周之声,非所以为号也。”昭子曰:“乃图周则无之。虽然,周何故不可图也?”对曰:“军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围。夫一周为二十晋,公之所知也。韩尝以二十万之众辱于晋之城下,锐士死,中士伤,而晋不拔。公之无百韩以图周,此天下之所知也。夫怨结两周以塞驺鲁之心,交绝于齐,声失天下,其为事危矣。夫危两周以厚三川,方城之外必为韩弱矣。何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虽无攻之,名为弑君。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发号用兵,未尝不以周为终始。是何也?见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乱。今韩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雠楚也。臣请譬之。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犹攻之也。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万于虎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国;诎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将以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吞三翮六翼,以高世主,非贪而何?周书曰‘欲起无先’,故器南则兵至矣。”于是楚计辍不行。
唐勒作《奏土论》《论义御》。《水经注》卷二一:唐勒《奏土论》曰:“我是楚人也,世霸南土,自越以至叶垂,弘境万里,故号曰万城也。”
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汉简《论义御》(保留原田野编号,其中[ ]内文字补充自《淮南子》,此处文字参赵逵夫《历代赋评注·先秦卷》):
0184唐勒与宋玉言御襄王前。唐勒先称曰:“人谓造父登车揽辔,马协敛整齐,调均不挚,步趋……0190马心愈也,而安劳,轻车乐进,骋若飞龙,免若归风,反驺逆驺,夜走夕日而入日[蒙汜]3656[世皆以为巧,然未见其贵者也。若夫钳且大丙之御],去衔辔,撤4283笪策,马[莫使而]4741自驾,车莫[动而自举]0204月行而日动,星跃而玄运,子神奔而鬼走,进退屈伸,莫见其尘埃。均□0493[嗜欲形]胸中,精神喻六马,不叱啫,不挠指,步趋□……[过归雁于碣石,轶鶤鸡于姑余,骋若飞],[鹜]若[绝]……,……0971千里。今之人则不然,白(造字:上竹下易)坚……1717……不能及造父,趋步□御者,诎4233□弇脊……
3588御有三,而王良造[父]……0403袭□,缓急若意。□若飞,免若绝,反驺逆□,夜走夕日而入日蒙汜,此□1739□□□□□驾下,作千[里之遨游]。3150入日上皇,故□……3141[此]圣贤御……3720[颠]覆不反,□……[此末世御]。
2630行雷,雷舆□□□□
4138实,大虚通道
3005……君丽义民……
3828□女所□威滑□
1628知之,此不如望子(造字)大行者
3561论义御
4244反趋逆
2853虑发□□竞反趋
4239□若□
3454竞久疾数
2790□不伸,发敝
此可参看《淮南子·览冥训》: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车摄辔,马为整齐而敛谐,投足调均,劳逸若一,心怡气和,体便轻毕,安劳乐进,驰骛若灭,左右若鞭,周旋若环,世皆以为巧,然未见其贵者也。若夫钳且、大丙之御,除辔衔,去鞭弃策,车莫动而自举,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动,星耀而玄运,电奔而鬼腾,进退屈伸,不见朕垠,故不招指,不咄叱,过归雁于碣石,轶鶤鸡于姑余,骋若飞,骛若绝,纵矢蹑风,追猋归忽,朝发榑桑,日入落棠,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也。非虑思之察,手爪之巧也,嗜欲形于胸中,而精神逾于六马,此以弗御御之者也。
按:赵逵夫以《论义御》与屈原《远游》文字、神仙思想相同而断《远游》为唐勒作。据文字雷同与思想一致判断作者与作时,不太可靠。唐勒《论义御》反而证明,屈原《远游》中的神仙思想,在先秦确实存在。
秋,屈原作《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九歌》最后编辑成帙。“二湘”言情,堪称一绝,是《九歌》中最引人注目的亮点。
《九歌·湘君》云: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九歌·湘夫人》云: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按:湘水位于郢都之南,二作当作于屈原流放南行之时。本年,屈原尚在沅湘一带,二作当成于本年前后。有的年谱认为这两篇作品当作于楚顷襄王二年。
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即认为作于本年:“屈原在沅湘一带看民间祭祀活动中的歌舞表演,根据其表演程式、歌词题材内容和有关民间传说,创作有祭祀歌舞词,收在《楚辞·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即是。这些歌舞词同屈原在兰台供职时所作《九歌》9篇合在一起,共11篇。”(《先秦文学编年史》,第1187页)
湘君、湘夫人的身份,说法较多:
1.秦汉人以湘君舜女,唐人以湘君为舜、湘夫人为尧女,似为湘山神。《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上自南郡由武关归。”《史记索隐》:“《列女传》亦以湘君为尧女。按《楚词·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今此文以湘君为尧女,是总而言之。”
2.湘君为水神,湘夫人为尧女。《湘君》“君不行兮夷犹”,王逸云:“言湘君所在,左沅湘,右大江,苞洞庭之波,言数百里,群鸟所集,鱼鳖所聚,土地肥饶,又有险阻,故其神常安,不肯游荡,既设祭祀,使巫请呼之,尚复犹豫也。”《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王逸:“帝子,谓尧女也。降,下也。言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没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
3.湘君、湘夫人皆为水神,湘夫人为天帝二女。《山海经》“洞庭山”条“帝之二女居之”郭璞注:“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即《列仙传》江妃二女也,《离骚·九歌》所谓湘夫人称帝子者是也。而《河图玉版》曰:湘夫人者,帝尧女也。秦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风而问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闻之尧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列女传》曰:‘二女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为湘君。’郑司农亦以舜妃为湘君说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从之,俱溺死,而湘江遂号为湘夫人。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犹河洛之有宓妃也。此之为灵与天地并矣,安得谓之尧女?且既谓之尧女,安得复总云湘君哉?何以考之?《礼记》曰:‘舜葬苍梧,二妃不从。’明二妃生不从征,死不从葬,义可知矣。即令从之,二女灵达,鉴通无方,尚能以鸟工龙裳救井廪之难,岂当不能自免于风波而有双沦之患乎?假复如此,《传》曰:生为上公,死为贵神;礼:五岳比三公,四渎比诸侯,令湘川不及四渎,无秩于命祀,而二女帝者之后,配灵神祇,无缘当复下降小水而为夫人也。参互其义,义既混错,错综其理,理无可据,斯不然矣。原其致谬之由,由乎俱以帝女为名,名实相乱,莫矫其失,习非胜是,终古不悟,可悲矣。”
4.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说;湘夫人为其他神说。吴任臣《山海经广注》:“髙似孙《纬略》曰:刘向《列女传》:‘帝尧之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尧以妻舜于沩汭,舜既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舜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罗含《湘中记》:‘舜二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韩愈《黄陵碑》:‘秦博士对始皇帝云:湘君者,尧之二女舜妃者也。刘向、康成皆以二妃为湘君,而《离骚·九歌》既有湘君,又有湘夫人,王逸注以湘君为正妃之称,则次妃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谓娥皇为君,女英为帝子,而《山海经》亦言帝之二女者,其称谓审矣。’陈氏《江汉丛谭》曰:‘沈存中云,舜陟方时二妃皆百余岁,岂得俱存犹称二女?其说诚是,但未考黄陵舜妃墓及潇湘二女之故。惟《路史·发挥》则以黄陵为癸比之墓,潇湘二女乃帝舜女也。癸比氏,帝舜第三妃,而二女皆癸比氏所生,一曰宵明,一曰烛光。《帝王世纪》云:舜三妃,娥皇无子,女英生商均,今女英墓在商州。盖舜崩之后,女英随子均徙于封所,故其卒葬在焉,而癸比氏则亦从二女徙于潇湘之间,故其卒葬在此耳。’《山海经》所谓‘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也。若《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则又洞庭山神,岂谓帝女之灵耶?《博物志》云:‘洞庭君山,帝一女居之,曰湘夫人。’《荆州图经》又曰:‘洞庭,湘君所游,故曰君山。’则更合为一矣。”
其他还有:湘君、湘夫人为湘水神的后与夫人(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五),湘君、湘夫人为楚湘山神夫妇(赵翼《陔余丛考》卷一九),湘君为湘水神、湘夫人为其配偶(王夫之《楚辞通释》),等等。
综上,秦汉人皆将湘君视作尧女,或为山神,或为水神。郭璞认为二者皆为水神,且湘夫人为天帝女的说法,符合《山海经》记载。
根据《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记载,似乎也有一丝政治怨言在其中。楚怀王死,楚与秦绝;本年,楚受秦粟,又与秦通。楚王这种是非不明、认敌为友的做法,对于屈原来说,实在是一种沉重打击。在《湘君》中,屈原说:“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在《湘夫人》中,屈原又有相似的做法与想法:“揖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这种反复的抛却“玦”“佩”“袂”“褋”的动作,似乎说明了屈原与过去、与楚王的彻底决绝。这种思想感情,可能与秦、楚外交的矛盾活动有关系,姑将二作成篇时间定于楚、秦绝而复通之本年。又据诗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可知当作于本年秋天。
公元前280年,周赧王三十五年,楚顷襄王十九年,屈原六十四岁。
秦赦罪人,迁之南阳以备楚。
《大事记解题》:“以备楚也。《史记正义》曰:‘南阳,今邓州。’”
秦白起伐赵,斩首二万,取代光狼城。赵赵奢与魏魏伯阳攻齐麦丘,取之。
秦攻楚,割楚汉北、上庸。《史记·楚世家》云: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
《资治通鉴》:秦白起败赵军,斩首二万,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兵,因蜀攻楚黔中,拔之。楚献汉北及上庸地。
《大事记解题》:黄棘之盟,秦以上庸归楚,楚至是复割与秦也。《史记正义》曰:“上庸、汉北,谓割房金均三州及汉水之北。”
韩非本年前后生于韩。李斯少韩非二十岁,生于楚之上蔡。
公元前279年,周赧王三十六年,楚顷襄王二十年,屈原六十五岁。
白起伐楚,取鄢、邓、西陵。
《大事记解题》:鄢,楚之别都也,在今襄州之宜城县南丰。曾氏巩曰:“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秦昭王二十八年,使白起将攻楚,去鄢百里立堨,壅是水为渠以灌鄢,遂拔之。”白起引夷水漫灌鄢郢,溺死军民数十万人,使鄢郢成为“臭池”。秦既得鄢郢,以为县。汉恵帝三年,改曰宜城。西陵属江夏郡,在西汉为郡,治有云梦宫,今之安州云梦县也。
秦赵会渑池。
齐稷下学宫以荀卿为列大夫祭酒。
楚庄辛去之赵。
秋,作《悲回风》。
《九歌·悲回风》云: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
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伤太息之愍怜兮,气于邑而不可止。
糺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弊光兮,随飘风之所仍。
存彷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抚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
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鞿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
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
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凌大波而流风兮,讬彭咸之所居。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
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
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
冯昆仑以澄雾兮,隐岷山以清江。
惮涌湍之礚礚兮,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
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
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
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
借光景以往来兮,施黄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骤谏君而不听兮,重任石之何益?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按:曹尧德《屈子传》附录《屈原年谱》系于本年,其引任国瑞语称:“陆侃如将本篇定为怀王十六年。林云铭、夏大霖定为顷襄王七年。郭沫若定为顷襄王六、七年。王夫之、王闿运定为绝笔。蒋骥定为自沉汨罗江的前一年秋天。蒋说较合理。诗中那垂死的哀音,表明它必距沉汨罗江不远。况屈原死于阴历五月,并不是秋天,便断非绝笔之作。‘物有征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也说明着是死前的预告。‘悲回风之摇蕙,心冤结而内伤’恰是本年秋天所作的内证。”
公元前278年,周赧王三十七年,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屈原六十六岁,卒。
白起攻楚,取郢,楚顷襄王徙都陈。
《楚世家》: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
屈原《哀郢》作用鄢郢失陷之时,其言至为沉痛。
《九歌·哀郢》云: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按:曹尧德《屈子传》附录《屈原年谱》引任国瑞,谓本篇作本年。王逸以为在怀王朝,屈原因谗被放时期。马其昶定为怀王三十年陷秦时。戴震定在顷襄王元年。谭介甫定在顷襄王七年。黄文焕定在顷襄王九年前后。汪瑗定在本年。王夫之定在顷襄王三十年,吴汝纶怀疑屈原不可能活这么久,但屈原在《涉江》就称“年既老”了,且与白起拔郢史实相符。
作《远游》。
《远游》云: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讬乘而上浮?
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悽而增悲。
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
奇傅说之讬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
时仿佛以遥见兮,精晈晈以往来。
超氛埃而淑邮兮,终不反其故都。
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蘦。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重曰: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
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存,无为之先;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玉色頩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
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
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
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容与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
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
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
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
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
凤皇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
揽慧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
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
时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
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
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
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
欲度世以忘归兮,意姿睢以抯挢。
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淫乐。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罔象而自浮。
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
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
雌蜺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
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
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
召黔嬴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按:《远游》,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以为“屈原之所作也”,题解云:“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怀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其后,历代学者均无异议。直到近代,今文经学家廖平首先发难,其《楚辞讲义》云:“《远游篇》之与《大人赋》,如出一手,大同小异。”现代学者,陆侃如早年所著《屈原》、游国恩早年所著《楚辞概论》,都认为《远游》非屈原所作(游氏晚年观点有所改变)。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刘永济《屈赋通笺》也持同样的观点。姜亮夫《屈原赋校注》、陈子展《楚辞直解》等则坚决认为《远游》为屈原所作。
说《远游》非屈原所作,大致有三点理由:第一是结构、词句与西汉司马相如《大人赋》雷同;第二是其中充满神仙真人思想;第三是词句多袭《离骚》《九章》。但这些论据并非直接证据,究属推测。
姜亮夫《屈原赋校注》、陈子展《楚辞直解》、汤炳正《渊研楼屈学存稿》都认为《远游》结构语句与《大人赋》的相同之处,并不能证明《远游》一定抄袭《大人赋》,只能说明《大人赋》有抄袭《远游》的可能。神仙思想、个人语词重复,不能成为《远游》非屈原作的直接证据。姜亮夫认为:“从整个屈子作品综合论之,《远游》一篇正是不能缺少的篇章”,“《远游》是垂老将死的《离骚》”。汤漳平《出土文献释〈远游〉》(见汤漳平等著《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14—324页)、王德华《屈原〈远游〉的空间书写及精神指向》(《文学遗产》2014年第2期)均认为《远游》出自屈原之手。为稳妥计,还是将此文暂归屈原为好,此无他,而是尊重历史事实。
《远游》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此处之“悲时俗”与“俗之一改”同意,皆屈原当时内心感受,说明屈原尚在被放南行之时。《远游》多道法神仙、游仙、巡天等事,与其精神游历有关,说明屈原此时的思想状态与《涉江》相同,故将此文创作时间定于《涉江》之后、楚与秦绝之前。
《九章·怀沙》云: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
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拨正?
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何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所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
按:曹尧德《屈子传》附录《屈原年谱》引任国瑞,谓本篇过去一般认为是绝命词。盖因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遂自沉汨罗以死”所云。此说以洪兴祖、朱熹为代表。其实《屈原列传》用的是跳跃的写法,时限并没有紧密连接。即使东方朔《七谏·沉江》“怀沙砾以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塞”等语,亦不能作《怀沙》的注脚。明代汪瑗及清代李陈玉、钱澄之和蒋骥等否定了洪、朱之说,训“沙”为长沙。其实,《山海经》《战国策·楚策》《史记》等典籍已证明战国时已有长沙之名,而且还是熊绎的始封地。蒋氏云:“曰怀沙者,盖寓怀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另外,今人谭介甫等释题为怀念垂沙战败之事(怀王二十八年),然缺乏内证,难成立。
按: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渔父》与《怀沙》作于同时,故将二作系于此。《渔父》或以为非屈原作,但《史记》明文有载,故仍以此作归屈原。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将《哀郢》系于楚顷襄王十年(前289)。
《惜往日》应是屈原绝命辞,绝命之际,心头往往浮起一生最是得意的精彩瞬间,此乃其精神所系,打断骨头连着筋。
《九章·惜往日》云: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竢。
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
心纯庬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
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
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
信谗谀之浑浊兮,盛气志而过之。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
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
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
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
独障壅而蔽隐兮,使贞臣为无由。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
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
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
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
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
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
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
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
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
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
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
情冤见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错置。
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
乘泛泭以下流兮,无舟楫而自备。
背法度而心治兮,辟与此其无异。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
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朱熹《楚辞章句》对此作了交代:“《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今考其词,大抵多直致无润色,而《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董子有言:‘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呜呼,岂独《春秋》也哉!”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惜往日》有毕词赴渊之言,明系原之绝笔,而林氏泥怀石自沉之义,以《怀沙》终焉,皆说之剌谬者。《九章》当首《惜诵》,次《抽思》,次《思美人》,次《哀郢》,次《涉江》,次《怀沙》,次《悲回风》,终《惜往日》。惟《橘颂》无可附,然约略其时,当在《怀沙》之后,以死计已决也。”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进一步将屈原作品编年细化,除了个别地方需要推敲之外,大抵可以取信。其文曰:“其作文次第,年代幽远,无可参核。窃尝以意推之,首《惜诵》,次《离骚》,次《抽思》,次《思美人》,次《卜居》,次《大招》(按:此乃景差所作之官样文章,不应列为屈原作品),次《哀郢》,次《涉江》,次《渔父》,次《怀沙》,次《招魂》,次《悲回风》,次《惜往日》终焉。初失位,志在洁身,作《惜诵》。已而决计为彭咸,作《离骚》。十八年后,放居汉北,秋作《抽思》。逾年春,作《思美人》。其三年,作《卜居》。此皆怀王时也。怀王末年,召还郢,顷襄即位,自郢放陵阳。三年,怀王归葬,作《大招》。居陵阳九年,作《哀郢》。已而自陵阳入辰溆,作《涉江》。又自辰溆岀武陵,作《渔父》。适长沙,作《怀沙》、《招魂》。其秋,作《悲回风》。逾年五月沉湘,作《惜往日》。盖察其辞意,稽其道里有可征者,故列疏于诸篇,而目次则仍其旧,以存疑也。若《九歌》、《天问》、《橘颂》、《远游》,文辞浑然,莫可推诘,固弗敢强为之说云。”
按:曹尧德《屈子传》附录《屈原年谱》引任国瑞,谓本篇自南宋魏了翁以降,持伪作之说者颇多,以为非绝笔者亦不少。其理由有四:一是无标题、乱辞;二是太浅显;三曰有本篇即无须为《怀沙》;四曰自称贞臣,指王为壅君,文思紊乱。但如果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不毕辞而赴渊,当时还有心思去套章法吗?人到临死之时,还去要求他措意标题、乱辞,是不可思议的。而定《怀沙》为绝笔者本身就另有思量,并非将沙石混而为一,殊不知怀沙、哀郢标题式样相同,乃怀长沙。其余概可以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来作解释。蒋氏云:“夫欲生悟其君不得,卒以死悟之,此世所谓孤注也。默默而死,不如甚已;故大声疾呼,直指谗臣蔽君之罪,深著背法败亡之祸,危辞以撼之,庶几无弗悟也。苟可以悟其主者,死轻于鸿毛。故略子推之死,而详文君之悟;不胜死后余望焉。《九章》惟此篇词最浅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饰,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晓也。”
按:王逸《楚辞章句》释“受命诏以昭时”,为“君告屈原明典文也。”是以《惜往日》为屈原作。朱熹以为绝笔之作。
五月五日,屈原怀石自沉于汨罗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屈原)于是怀石遂自汨罗以死。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按:《史记·楚世家》云:“五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灭楚名为郡云。”《资治通鉴》:“二十四年戊寅(前223),王翦、蒙武虏楚王负刍,以其地置楚郡。”从屈原卒年(前278)至秦灭楚置郡之年(前223),凡55年,与《史记·屈原列传》所言“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合。
关于屈原作品,《汉书·艺文志》作“屈原赋二十五篇”,前人说法如下:
《山带阁注楚辞》:“宋洪庆善、朱晦庵考定,原赋止于《渔父》篇,余采黄维章、林西仲语,并载《招魂》、《大招》,以正《汉志》二十五篇之数,说见《招魂余论》。”
《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云:“自王叔师以《招魂》为宋玉所作,千余年来,未有易者。《大招》,则王以为作于屈原,又曰景差,盖已不能定其人矣。晁无咎谓《大招》古奥,非原莫能作。洪氏又曰:‘《汉志》原赋二十五篇,《渔父》以上是也。’《大招》恐非原作,朱子谓以宋玉大小言赋考之差语,皆平淡醇古,知《大招》为差作无疑。自后学者争传其说,至明黄维章始以为非,而取二《招》归之于原。然言多迂滞,未足以发其义。林西仲本黄氏之说,又从而条列之。而后二《招》之属于原,殆有确乎不易者。今约其辞,曰古人招魂之礼为死者而行嗣,亦有施之生人者,原以魂魄离散,而招尚在未死也。”
严可均《全三代文编》云:“《楚辞》王逸序曰:‘《大招》,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洪兴祖以为非屈原作。今案《汉志》‘屈原赋二十五篇’,谓《离骚》一篇,《九歌》十一篇,《天问》一篇,《九章》九篇,《远游》、《卜居》、《渔父》各一篇,凡二十五篇,洪说是也。”
附录《楚辞》其他作品,可见汉人为屈原作传用力之勤,其他人均无如此光荣也。
把屈原“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坎坷身世融入“悲秋”之体验,莫有过于宋玉《九辩》者。
宋玉《九辩》云: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漻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
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
雁嗈嗈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
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
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
倚结軨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轼。
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
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沉藏。
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
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
萷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
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
揽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
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
心闵怜之惨悽兮,愿一见而有明。
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
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
郤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跳而远去。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
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铻而难入。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
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
谓骐骥兮安归?谓凤皇兮安栖?
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
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
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
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而妄食。
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
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
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霜露惨悽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
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
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
愿自往而径游兮,路壅绝而不通。
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
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
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
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
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讬志乎素餐。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
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
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
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冀。
中憯恻之悽怆兮,长太息而增欷。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无处。
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
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
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
窃不自聊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汙之。
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
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
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
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
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
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
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
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
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
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
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
愿沉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
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
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
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
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
无伯乐之相善兮,今谁使乎誉之?
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
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
原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为臧。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宋玉《九辩》当作于屈原沉江之后不久,思见其人,感慨不已。连楚顷襄王也感觉到宋玉“似屈原”。可以说,宋玉以“悲秋”情结,开通了一股言说屈原的潮流,这股潮流在有汉一世磅磅礡薄,一泻千里。
其后又有贾谊作《惜誓》以接其余绪。贾谊《惜誓》云: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
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苍龙蚴虯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
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仑之墟。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乎神明。
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
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
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
临中国之众人兮,讬回飙乎尚羊。
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
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
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
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
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
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
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
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
或推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
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
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
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
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
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
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
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已矣哉!
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
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得羁而係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宋玉“悲秋”之后,又有淮南小山《招隐士》继之。《招隐士》云: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权相缭。
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
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嵚岑崎礒兮,碅磳磈硊。
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
青莎杂树兮草靃靡,白鹿麇麚兮或腾或倚。
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
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
禽兽骇兮亡其曹。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其后又有东方朔《七谏》,对屈原高洁而坎坷的人生,作了淋漓尽致的敷陈。《七谏》云:
《初放》
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
言语讷譅兮,又无强辅。
浅智褊能兮,闻见又寡。
数言便事兮,见怨门下。
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
伏念思过兮,无可改者。
群众成朋兮,上浸以惑。
巧佞在前兮,贤者灭息。
尧、舜圣已没兮,孰为忠直?
高山崔巍兮,水流汤汤。
死日将至兮,与麋鹿同坑。
块兮鞠,当道宿,
举世皆然兮,余将谁告?
斥逐鸿鹄兮,近习鸱枭。
斩伐橘柚兮,列树苦桃。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往者不可及兮,来者不可待。
悠悠苍天兮,莫我振理。
窃怨君之不寤兮,吾独死而后已。
《沉江》
惟往古之得失兮,览私微之所伤。
尧、舜圣而慈仁兮,后世称而弗忘。
齐桓失于专任兮,夷吾忠而名彰。
晋献惑于孋姬兮,申生孝而被殃。
偃王行其仁义兮,荆文寤而徐亡。
纣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吕望。
修往古以行恩兮,封比干之丘垄。
贤俊慕而自附兮,日浸淫而合同。
明法令而修理兮,兰芷幽而有芳。
苦众人之妒予兮,箕子寤而佯狂。
不顾地以贪名兮,心怫郁而内伤。
联蕙芷以为佩兮,过鲍肆而失香。
正臣端其操行兮,反离谤而见攘。
世俗更而变化兮,伯夷饿于首阳。
独廉洁而不容兮,叔齐久而逾明。
浮云陈而蔽晦兮,使日月乎无光。
忠臣贞而欲谏兮,谗谀毁而在旁。
秋草荣其将实兮,微霜下而夜降。
商风肃而害生兮,百草育而不长。
众并谐以妒贤兮,孤圣特而易伤。
怀计谋而不见用兮,岩穴处而隐藏。
成功隳而不卒兮,子胥死而不葬。
世从俗而变化兮,随风靡而成行。
信直退而毁败兮,虚伪进而得当。
追悔过之无及兮,岂尽忠而有功?
废制度而不用兮,务行私而去公。
终不变而死节兮,惜年齿之未央。
将方舟而下流兮,冀幸君之发矇。
痛忠言之逆耳兮,恨申子之沉江。
愿悉心之所闻兮,遭值君之不聪。
不开寤而难道兮,不别横之与纵。
听奸臣之浮说兮,绝国家之久长。
灭规矩而不用兮,背绳墨之正方。
离忧患而乃寤兮,若纵火于秋蓬。
业失之而不救兮,尚何论乎祸凶?
彼离畔而朋党兮,独行之士其何望?
日渐染而不自知兮,秋毫微哉而变容。
众轻积而折轴兮,原咎杂而累重。
赴湘、沅之流澌兮,恐逐波而复东。
怀沙砾而自沉兮,不忍见君之蔽壅。
《怨世》
世沉淖而难论兮,俗岒峨而嵾嵯。
清泠泠而歼灭兮,溷湛湛而日多。
枭鸮既以成群兮,玄鹤弭翼而屏移。
蓬艾亲入御于床笫兮,马兰踸踔而日加。
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余奈世之不知芳何?
何周道之平易兮,然芜秽而险戏。
高阳无故而委尘兮,唐虞点灼而毁议。
谁使正其真是兮,虽有八师而不可为。
皇天保其高兮,后土持其久。
服清白以逍遥兮,偏与乎玄英异色。
西施媞媞而不得见兮,嫫母勃屑而日侍。
桂蠹不知所淹留兮,蓼虫不知徙乎葵菜。
处湣湣之浊世兮,今安所达乎吾志?
意有所载而远逝兮,固非众人之所识。
骥踌躇于弊輂兮,遇孙阳而得代。
吕望穷困而不聊生兮,遭周文而舒志。
宁戚饭牛而商歌兮,桓公闻而弗置。
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
吾独乖剌而无当兮,心悼怵而耄思。
思比干之恲恲兮,哀子胥之慎事。
悲楚人之和氏兮,献宝玉以为石。
遇厉、武之不察兮,羌两足以毕斮。
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
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嗫嚅而妄作。
亲谗谀而疏贤圣兮,讼谓闾娵为丑恶。
愉近习而蔽远兮,孰知察其黑白?
卒不得效其心容兮,安眇眇而无所归薄。
专精爽以自明兮,晦冥冥而壅蔽。
年既已过太半兮,然埳轲而留滞。
欲高飞而远集兮,恐离罔而灭败。
独冤抑而无极兮,伤精神而寿夭。
皇天既不纯命兮,余生终无所依。
愿自沉于江流兮,绝横流而径逝。
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
《怨思》
贤士穷而隐处兮,廉方正而不容。
子胥谏而靡躯兮,比干忠而剖心。
子推自割而飤君兮,德日忘而怨深。
行明白而曰黑兮,荆棘聚而成林。
江离弃于穷巷兮,蒺藜蔓乎东厢。
贤者蔽而不见兮,谗谀进而相朋。
枭鸮并进而俱鸣兮,凤皇飞而高翔。
愿一往而径逝兮,道壅绝而不通。
《自悲》
居愁苦其谁告兮,独永思而忧悲。
内自省而不惭兮,操愈坚而不衰。
隐三年而无决兮,岁忽忽其若颓。
怜余身不足以卒意兮,冀一见而复归。
哀人事之不幸兮,属天命而委之咸池。
身被疾而不闲兮,心沸热其若汤。
冰炭不可以相并兮,吾固知乎命之不长。
哀独苦死之无乐兮,惜予年之未央。
悲不反余之所居兮,恨离予之故乡。
鸟兽惊而失群兮,犹高飞而哀鸣。
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
故人疏而日忘兮,新人近而俞好。
莫能行于杳冥兮,孰能施于无报?
苦众人之皆然兮,乘回风而远游。
凌恒山其若陋兮,聊愉娱以忘忧。
悲虚言之无实兮,苦众口之铄金。
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歔欷而沾衿。
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
邪气入而感内兮,施玉色而外淫。
何青云之流澜兮,微霜降之蒙蒙。
徐风至而徘徊兮,疾风过之汤汤。
闻南籓乐而欲往兮,至会稽而且止。
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
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
驾青龙以驰骛兮,班衍衍之冥冥。
忽容容其安之兮,超慌忽其焉如?
苦众人之难信兮,愿离群而远举。
登峦山而远望兮,好桂树之冬荣。
观天火之炎炀兮,听大壑之波声。
引八维以自道兮,含沆瀣以长生。
居不乐以时思兮,食草木之秋实。
饮菌若之朝露兮,构桂木而为室。
杂橘柚以为囿兮,列新夷与椒桢。
鹍鹤孤而夜号兮,哀居者之诚贞。
《哀命》
哀时命之不合兮,伤楚国之多忧。
内怀情之洁白兮,遭乱世而离尤。
恶耿介之直行兮,世溷浊而不知。
何君臣之相失兮,上沅、湘而分离?
测汨罗之湘水兮,知时固而不反。
伤离散之交乱兮,遂侧身而既远。
处玄舍之幽门兮,穴岩石而窟伏。
从水蛟而为徙兮,与神龙乎休息。
何山石之崭岩兮,灵魂屈而偃蹇。
含素水而蒙深兮,日眇眇而既远。
哀形体之离解兮,神罔两而无舍。
惟椒兰之不反兮,魂迷惑而不知路。
愿无过之设行兮,虽灭没之自乐。
痛楚国之流亡兮,哀灵修之过到。
固时俗之溷浊兮,志瞀迷而不知路。
念私门之正匠兮,遥涉江而远去。
念女嬃之婵媛兮,涕泣流乎于悒。
我决死而不生兮,虽重追吾何及?
戏疾濑之素水兮,望高山之蹇产。
哀高丘之赤岸兮,遂没身而不反。
《谬谏》
怨灵修之浩荡兮,夫何执操之不固?
悲太山之为隍兮,孰江河之可涸?
愿承闲而效志兮,恐犯忌而干讳。
卒抚情以寂寞兮,然怊怅而自悲。
玉与石其同匮兮,贯鱼眼与珠玑。
驽骏杂而不分兮,服罢牛而骖骥。
年滔滔而自远兮,寿冉冉而愈衰。
心悇憛而烦冤兮,蹇超摇而无冀。
固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错。
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当世岂无骐骥兮,诚无王良之善驭。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驹跳而远去。
不量凿而正枘兮,恐矩矱之不同。
不论世而高举兮,恐操行之不调。
弧弓弛而不张兮,孰云知其所至?
无倾危之患难兮,焉知贤士之所死?
俗推佞而进富兮,节行张而不著。
贤良蔽而不群兮,朋曹比而党誉。
邪说饰而多曲兮,正法弧而不公。
直士隐而避匿兮,谗谀登乎明堂。
弃彭咸之娱乐兮,灭巧倕之绳墨。
菎蕗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射革。
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
以直鍼而为钓兮,又何鱼之能得?
伯牙之绝弦兮,无钟子期而听之。
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
同音者相和兮,同类者相似。
飞鸟号其群兮,鹿鸣求其友。
故叩宫而宫应兮,弹角而角动。
虎啸而谷风至兮,龙举而景云往。
音声之相和兮,言物类之相感也。
夫方圜之异形兮,势不可以相错。
列子隐身而穷处兮,世莫可以寄讬。
众鸟皆有行列兮,凤独翔翔而无所薄。
经浊世而不得志兮,愿侧身岩穴而自讬。
欲阖口而无言兮,尝被君之厚德。
独便悁而怀毒兮,愁郁郁之焉极?
念三年之积思兮,愿一见而陈辞。
不及君而骋说兮,世孰可为明之?
身寝疾而日愁兮,情沉抑而不扬。
众人莫可与论道兮,悲精神之不通。
乱曰:
鸾皇孔凤日以远兮,畜凫鹅。
鸡鹜满堂坛兮,鼉黽游乎华池。
要奔亡兮,腾驾橐驼。
铅刀进御兮,遥弃太阿。
拔搴玄芝兮,列树芋荷。
橘柚萎枯兮,苦李旖旎。
甂瓯登于明堂兮,周鼎潜潜乎深渊。
自古而固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继之又有庄忌《哀时命》,而且以“夫何予生之不遘时”自称,与屈原融合为一体,以体验风云漫卷之人生。歌诗云: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
往者不可扳援兮,来者不可与期。
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
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
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
欿愁悴而委惰兮,老冉冉而逮之。
居处愁以隐约兮,志沉抑而不扬。
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
愿至昆仑之悬圃兮,采钟山之玉英。
揽瑶木之橝枝兮,望阆风之板桐。
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
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
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
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轸而增伤。
倚踌躇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绝粮。
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
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
白日晼晚其将入兮,哀余寿之弗将。
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
身既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
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离而从横。
衣摄叶以储与兮,左袪挂于榑桑。
右衽拂于不周兮,六合不足以肆行。
上同凿枘于伏羲兮,下合矩矱于虞、唐。
愿尊节而式高兮,志犹卑夫禹、汤。
虽知困其不改操兮,终不以邪枉害方。
世并举而好朋兮,一斗斛而相量。
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
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
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效忠?
俗嫉妒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
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
璋珪杂于甑窐兮,陇廉与孟娵同宫。
举世以为恒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幽独转而不寐兮,惟烦懑而盈匈。
魂眇眇而驰骋兮,心烦冤之忡忡。
志欿憾而不憺兮,路幽昧而甚难。
块独守此曲隅兮,然欿切而永叹。
愁修夜而宛转兮,气涫沸其若波。
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
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
置援狖于棂槛兮,夫何以责其捷巧?
驷跛鳖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升。
释管晏而任臧获兮,何权衡之能称?
箟簬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射革。
负檐荷以丈尺兮,欲伸要而不可得。
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
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
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
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
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
雾露濛濛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
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
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
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
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
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
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
魂眐眐以寄独兮,汨徂往而不归。
处卓卓而日远兮,志浩荡而伤怀。
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
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罔罗。
知贪饵而近死兮,不如下游乎清波。
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
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沉于汨罗。
虽体解其不变兮,岂忠信之可化?
志怦怦而内直兮,履绳墨而不颇。
执权衡而无私兮,称轻重而不差。
摡尘垢之枉攘兮,除秽累而反真。
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
时猒饫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
聊窜端而匿迹兮,嗼寂默而无声。
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
时暧暧其将罢兮,遂闷叹而无名。
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
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
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
生天坠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
邪气袭余之形体兮,疾憯怛而萌生。
愿一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
王褒《九怀》“余深愍兮惨怛”,似乎要与屈原融为一体,却不曾想又说“伍胥兮浮江,屈子兮沉湘”,把屈子当作审视对象,似乎又推开一定的心理距离。这种一推一挽的抒写策略,煞是好看。《九怀》歌诗云:
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
余深愍兮惨怛,愿一列兮无从。
乘日月兮上征,顾游心兮鄗丰。
弥览兮九隅,彷徨兮兰宫。
芷闾兮药房,奋摇兮众芳。
菌阁兮蕙楼,观道兮从横。
宝金兮委积,美玉兮盈堂。
桂水兮潺湲,扬流兮洋洋。
蓍蔡兮踊跃,孔鹤兮回翔。
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
怫郁兮莫陈,永怀兮内伤。
《通路》
天门兮墬户,孰由兮贤者?
无正兮溷厕,怀德兮何睹?
假寐兮愍斯,谁可与兮寤语?
痛凤兮远逝,畜鴳兮近处。
鲸鱏兮幽潜,从虾兮游陼。
乘虬兮登阳,载象兮上行。
朝发兮葱岭,夕至兮明光。
北饮兮飞泉,南采兮芝英。
宣游兮列宿,顺极兮彷徉。
红采兮骍衣,翠缥兮为裳。
舒佩兮綝,竦余剑兮干将。
腾蛇兮后从,飞駏兮步旁。
微观兮玄圃,览察兮瑶光。
启匮兮探筴,悲命兮相当。
纫蕙兮永辞,将离兮所思。
浮云兮容与,道余兮何之?
远望兮仟眠,闻雷兮阗阗。
阴忧兮感余,惆怅兮自怜。
《危俊》
林不容兮鸣蜩,余何留兮中州?
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修。
结荣茝兮逶逝,将去烝兮远游。
径岱土兮魏阙,历九曲兮牵牛。
聊假日兮相佯,遗光燿兮周流。
望太一兮淹息,纡余辔兮自休。
晞白日兮皎皎,弥远路兮悠悠。
顾列孛兮缥缥,观幽云兮陈浮。
钜宝迁兮砏磤,雉咸雊兮相求。
泱莽莽兮究志,惧吾心兮懤懤。
步余马兮飞柱,览可与兮匹俦。
卒莫有兮纤介,永余思兮怞怞。
《昭世》
世溷兮冥昏,违君兮归真。
乘龙兮偃蹇,高回翔兮上臻。
袭英衣兮缇,披华裳兮芳芬。
登羊角兮扶舆,浮云漠兮自娱。
握神精兮雍容,与神人兮相胥。
流星坠兮成雨,进瞵盼兮上丘墟。
览旧邦兮滃郁,余安能兮久居!
志怀逝兮心懰栗,纡余辔兮踌躇。
闻素女兮微歌,听王后兮吹竽。
魂悽怆兮感哀,肠回回兮盘纡。
抚余佩兮缤纷,高太息兮自怜。
使祝融兮先行,令昭明兮开门。
驰六蛟兮上征,竦余驾兮入冥。
历九州兮索合,谁可与兮终生?
忽反顾兮西囿,睹轸丘兮崎倾。
横垂涕兮泫流,悲余后兮失灵。
《尊嘉》
季春兮阳阳,列草兮成行。
余悲兮兰生,委积兮从横。
江离兮遗捐,辛夷兮挤臧。
伊思兮往古,亦多兮遭殃。
伍胥兮浮江,屈子兮沉湘。
运余兮念兹,心内兮怀伤。
望淮兮沛沛,滨流兮则逝。
榜舫兮下流,东注兮磕磕。
蛟龙兮导引,文鱼兮上濑。
抽蒲兮陈坐,援芙蕖兮为盖。
水跃兮余旌,继以兮微蔡。
云旗兮电骛,倏忽兮容裔。
河伯兮开门,迎余兮欢欣。
顾念兮旧都,怀恨兮艰难。
窃哀兮浮萍,泛淫兮无根。
《蓄英》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
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鸣蜩。
玄鸟兮辞归,飞翔兮灵丘。
望溪兮滃郁,熊罴兮呴嗥。
唐、虞兮不存,何故兮久留?
临渊兮汪洋,顾林兮忽荒。
修余兮袿衣,骑霓兮南上。
乘云兮回回,亹亹兮自强。
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
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
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思忠》
登九灵兮游神,静女歌兮微晨。
悲皇丘兮积葛,众体错兮交纷。
贞枝抑兮枯槁,枉车登兮庆云。
感余志兮惨慄,心怆怆兮自怜。
驾玄螭兮北征,曏吾路兮葱岭。
连五宿兮建旄,扬氛气兮为旌。
历广漠兮驰骛,览中国兮冥冥。
玄武步兮水母,与吾期兮南荣。
登华盖兮乘阳,聊逍遥兮播光。
抽库娄兮酌醴,援瓟瓜兮接粮。
毕休息兮远逝,发玉轫兮西行。
惟时俗兮疾正,弗可久兮此方。
寤辟摽兮永思,心怫郁兮内伤。
《陶壅》
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
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
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
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
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沶。
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
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
吾乃逝兮南娭,道幽路兮九疑。
越炎火兮万里,过万首兮嶷嶷。
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
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
息阳城兮广夏,衰色罔兮中怠。
意晓阳兮燎寤,乃自兮在兹。
思尧、舜兮袭兴,幸咎繇兮获谋。
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
《株昭》
悲哉于嗟兮,心内切磋。
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
瓦砾进宝兮,捐弃随和。
铅刀厉御兮,顿弃太阿。
骥垂两耳兮,中坂蹉跎。
蹇驴服驾兮,无用日多。
修洁处幽兮,贵宠沙劘。
凤皇不翔兮,鹑鴳飞扬。
乘虹骖蜺兮,载云变化。
焦明开路兮,后属青蛇。
步骤桂林兮,超骧卷阿。
丘陵翔儛兮,溪谷悲歌。
神章灵篇兮,赴曲相和。
余私娱兹兮,孰哉复加。
还顾世俗兮,坏败罔罗。
卷佩将逝兮,涕流滂沲。
乱曰:
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睹。
四佞放兮后得禹,圣舜摄兮昭尧绪,
孰能若兮愿为辅?
刘向《九叹》毕竟心地更为透明,开篇“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就直奔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就在本源上与屈原融为一体。《九叹》歌诗云:
《逢纷》
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
云余肇祖于高阳兮,惟楚怀之婵连。
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
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
吸精粹而吐氛浊兮,横邪世而不取容。
行叩诚而不阿兮,遂见排而逢谗。
后听虚而黜实兮,不吾理而顺情。
肠愤悁而含怒兮,志迁蹇而左倾。
心戃慌其不我与兮,躬速速其不吾亲。
辞灵修而陨志兮,吟泽畔之江滨。
椒桂罗以颠覆兮,有竭信而归诚。
谗夫蔼蔼而漫著兮,曷其不舒予情?
始结言于庙堂兮,信中涂而叛之。
怀兰蕙与衡芷兮,行中野而散之。
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
愿承闲而自恃兮,径淫曀而道壅。
颜霉黧以沮败兮,精越裂而衰耄。
裳襜襜而含风兮,衣纳纳而掩露。
赴江、湘之湍流兮,顺波凑而下降。
徐徘徊于山阿兮,飘风来之汹汹。
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
平明发兮苍梧,夕投宿兮石城。
芙蓉盖而菱华车兮,紫贝阙而玉堂。
薜荔饰而陆离荐兮,鱼鳞衣而白蜺裳。
登逢龙而下陨兮,违故都之漫漫。
思南郢之旧俗兮,肠一夕而九运。
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而东回。
心怊怅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颓。
白露纷以涂涂兮,秋风浏以萧萧。
身永流而不还兮,魂长逝而常愁。
叹曰:
譬彼流水纷扬磕兮,波逢汹涌濆壅滂兮。
揄扬涤荡,飘流陨往,触崟石兮。
龙邛脟圈,缭戾宛转,阻相薄兮。
遭纷逢凶,蹇离尤兮。
垂文扬采,遗将来兮。
《离世》
灵怀其不吾知兮,灵怀其不吾闻。
就灵怀之皇祖兮,诉灵怀之鬼神。
灵怀曾不吾与兮,即听夫人之谀辞。
余辞上参于天坠兮,旁引之于四时。
指日月使延照兮,抚招摇以质正。
立师旷俾端词兮,命咎繇使并听。
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
余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
不从俗而诐行兮,直躬指而信志。
不枉绳以追曲兮,屈情素以从事。
端余行其如玉兮,述皇舆之踵迹。
群阿容以晦光兮,皇舆覆以幽辟。
舆中涂以回畔兮,驷马惊而横奔。
执组者不能制兮,必折轭而摧辕。
断镳衔以驰骛兮,暮去次而敢止。
路荡荡其无人兮,遂不禦乎千里。
身衡陷而下沉兮,不可获而复登。
不顾身之卑贱兮,惜皇舆之不兴。
出国门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锡还。
哀仆夫之坎毒兮,屡离忧而逢患。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咸之水游。
惜师延之浮渚兮,赴汨罗之长流。
遵江曲之逶移兮,触石碕而衡游。
波澧澧而扬浇兮,顺长濑之浊流。
凌黄沱而下低兮,思还流而复反。
玄舆驰而并集兮,身容与而日远。
棹舟杭以横濿兮,济湘流而南极。
立江界而长吟兮,愁哀哀而累息。
情慌忽以忘归兮,神浮游以高历。
心蛩蛩而怀顾兮,魂眷眷而独逝。
叹曰:
余思旧邦,心依违兮。
日暮黄昏,羌幽悲兮。
去郢东迁,余谁慕兮?
谗夫党旅,其以兹故兮。
河水淫淫,情所愿兮。
顾瞻郢路,终不返兮。
《怨思》
惟郁郁之忧毒兮,志坎壈而不违。
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黄昏而长悲。
闵空宇之孤子兮,哀枯杨之冤雏。
孤雌吟于高墉兮,鸣鸠栖于桑榆。
玄蝯失于潜林兮,独偏弃而远放。
征夫劳于周行兮,处妇愤而长望。
申诚信而罔违兮,情素洁于纽帛。
光明齐于日月兮,文采耀于玉石。
伤压次而不发兮,思沉抑而不扬。
芳懿懿而终败兮,名靡散而不彰。
背玉门以奔骛兮,蹇离尤而干诟。
若龙逄之沉首兮,王子比干之逢醢。
念社稷之几危兮,反为雠而见怨。
思国家之离沮兮,躬获愆而结难。
若青蝇之伪质兮,晋骊姬之反情。
恐登阶之逢殆兮,故退伏于末庭。
孽臣之号咷兮,本朝芜而不治。
犯颜色而触谏兮,反蒙辜而被疑。
菀蘼芜与菌若兮,渐藁本于洿渎。
淹芳芷于腐井兮,弃鸡骇于筐簏。
执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将以割肉。
筐泽泻以豹鞟兮,破荆和以继筑。
时溷浊犹未清兮,世殽乱犹未察。
欲容与以俟时兮,惧年岁之既晏。
顾屈节以从流兮,心巩巩而不夷。
宁浮沅而驰骋兮,下江湘以邅回。
叹曰:
山中槛槛,余伤怀兮。
征夫皇皇,其孰依兮?
经营原野,杳冥冥兮。
乘骐骋骥,舒吾情兮。
归骸旧邦,莫谁语兮。
长辞远逝,乘湘去兮。
《远逝》
志隐隐而郁怫兮,愁独哀而冤结。
肠纷纭以缭转兮,涕渐渐其若屑。
情慨慨而长怀兮,信上皇而质正。
合五岳与八灵兮,讯九鬿与六神。
指列宿以白情兮,诉五帝以置词。
北斗为我折中兮,太一为余听之。
云服阴阳之正道兮,御后土之中和。
佩苍龙之蚴虬兮,带隐虹之逶蛇。
曳彗星之皓旰兮,抚朱爵与鵔鸃。
游清灵之飒戾兮,服云衣之披披。
杖玉策与朱旗兮,垂明月之玄珠。
举霓旌之墆翳兮,建黄之总旄。
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
惜往事之不合兮,横汨罗而下沥。
乘隆波而南渡兮,逐江、湘之顺流。
赴阳侯之潢洋兮,下石濑而登洲。
陆魁堆以蔽视兮,云冥冥而闇前。
山峻高以无垠兮,遂曾闳而迫身。
雪雰雰而薄木兮,云霏霏而陨集。
阜隘狭而幽险兮,石嵾嵯以翳日。
悲故乡而发忿兮,去余邦之弥久。
背龙门而入河兮,登大坟而望夏首。
横舟航而济湘兮,耳聊啾而戃慌。
波淫淫而周流兮,鸿溶溢而滔荡。
路曼曼其无端兮,周容容而无识。
引日月以指极兮,少须臾而释思。
水波远以冥冥兮,眇不睹其东西。
顺风波以南北兮,雾宵晦以纷纷。
日杳杳以西颓兮,路长远而窘迫。
欲酌醴以娱忧兮,蹇骚骚而不释。
叹曰:
飘风蓬龙,埃坲坲兮。
草木摇落,时槁悴兮。
遭倾遇祸,不可救兮。
长吟永欷,涕究究兮。
舒情陈诗,冀以自免兮。
颓流下陨,身日远兮。
《惜贤》
览屈氏之《离骚》兮,心哀哀而怫郁。
声嗷嗷以寂寥兮,顾仆夫之憔悴。
拨谄谀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荡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浊。
怀芬香而挟蕙兮,佩江蓠之婓婓。
握申椒与杜若兮,冠浮云之峨峨。
登长陵而四望兮,览芷圃之蠡蠡。
游兰皋与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扬精华以炫耀兮,芳郁渥而纯美。
结桂树之旖旎兮,纫荃蕙与辛夷。
芳若兹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驱子侨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渊。
若由夷之纯美兮,介子推之隐山。
晋申生之离殃兮,荆和氏之泣血。
吴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横废。
欲卑身而下体兮,心隐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钩绳用而异态。
欲俟时于须臾兮,日阴曀其将暮。
时迟迟其日进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内距闭而不开。
俟时风之清激兮,愈氛雾其如塺。
进雄鸠之耿耿兮,谗介介而蔽之。
默顺风以偃仰兮,尚由由而进之。
心懭悢以冤结兮,情舛错以曼忧。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
望高丘而叹涕兮,悲吸吸而长怀。
孰契契而委栋兮,日晻晻而下颓。
叹曰:
江湘油油,长流汩兮。
挑揄扬汰,荡迅疾兮。
忧心展转,愁怫郁兮。
冤结未舒,长隐忿兮。
丁时逢殃,可奈何兮。
劳心悁悁,涕滂沱兮。
《忧苦》
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
辞九年而不复兮,独茕茕而南行。
思余俗之流风兮,心纷错而不受。
遵野莽以呼风兮,步从容于山廋。
巡陆夷之曲衍兮,幽空虚以寂寞。
倚石岩以流涕兮,忧憔悴而无乐。
登巑岏以长企兮,望南郢而闚之。
山修远其辽辽兮,涂漫漫其无时。
听玄鹤之晨鸣兮,于高冈之峨峨。
独愤积而哀娱兮,翔江洲而安歌。
三鸟飞以自南兮,览其志而欲北。
愿寄言于三鸟兮,去飘疾而不可得。
欲迁志而改操兮,心纷结其未离。
外彷徨而游览兮,内恻隐而含哀。
聊须臾以时忘兮,心渐渐其烦错。
原假簧以舒忧兮,志纡郁其难释。
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
长嘘吸以于悒兮,涕横集而成行。
伤明珠之赴泥兮,鱼眼玑之坚藏。
同驽骡与乘兮,杂斑
与阘茸。
葛藟虆于桂树兮,鸱鸮集于木兰。
偓促谈于廊庙兮,律魁放乎山间。
恶虞氏之箫《韶》兮,好遗风之《激楚》。
潜周鼎于江淮兮,爨土鬵于中宇。
且人心之持旧兮,而不可保长。
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
思念郢路兮,还顾睠睠。
涕流交集兮,泣下涟涟。
叹曰:
登山长望,中心悲兮。
菀彼青青,泣如颓兮。
留思北顾,涕渐渐兮。
折锐摧矜,凝泛滥兮。
念我茕茕,魂谁求兮?
仆夫慌悴,散若流兮。
《愍命》
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贤。
情纯洁而罔薉兮,姿盛质而无愆。
放佞人与谄谀兮,斥谗夫与便嬖。
亲忠正之悃诚兮,招贞良与明智。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渊。
回邪辟而不能入兮,诚愿藏而不可迁。
逐下袟于后堂兮,迎虙妃于伊雒。
刜谗贼于中廇兮,选吕管于榛薄。
丛林之下无怨士兮,江河之畔无隐夫。
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伦以充庐。
今反表以为里兮,颠裳以为衣。
戚宋万于两楹兮,废周、邵于遐夷。
却骐骥以转运兮,腾驴骡以驰逐。
蔡女黜而出帷兮,戎妇入而彩绣服。
庆忌囚于阱室兮,陈不占战而赴围。
破伯牙之号钟兮,挟人筝而弹纬。
藏瑉石于金匮兮,捐赤瑾于中庭。
韩信蒙于介胄兮,行夫将而攻城。
莞芎弃于泽洲兮,瓟瓥蠹于筐簏。
麒麟奔于九皋兮,熊罴群而逸囿。
折芳枝与琼华兮,树枳棘与薪柴。
掘荃蕙与射干兮,耘藜藿与蘘荷。
惜今世其何殊兮,远近思而不同。
或沉沦其无所达兮,或清激其无所通。
哀余生之不当兮,独蒙毒而逢尤。
虽謇謇以申志兮,君乖差而屏之。
诚惜芳之菲菲兮,反以兹为腐也。
怀椒聊之蔎蔎兮,乃逢纷以罹诟也。
叹曰:
嘉皇既殁,终不返兮。
山中幽险,郢路远兮。
谗人諓諓,孰可诉兮?
征夫罔极,谁可语兮?
行吟累欷,声喟喟兮。
怀忧含戚,何侘傺兮。
《思古》
冥冥深林兮,树木郁郁。
山参差以崭岩兮,阜杳杳以蔽日。
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遗泣。
风骚屑以摇木兮,云吸吸以湫戾。
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傯于山陆。
旦徘徊于长阪兮,夕彷徨而独宿。
发披披以鬤鬤兮,躬劬劳而瘏悴。
魂俇俇而南行兮,泣沾襟而濡袂。
心婵媛而无告兮,口噤闭而不言。
违郢都之旧闾兮,回湘、沅而远迁。
念余邦之横陷兮,宗鬼神之无次。
闵先嗣之中绝兮,心惶惑而自悲。
聊浮游于山陿兮,步周流于江畔。
临深水而长啸兮,且倘佯而泛观。
兴《离骚》之微文兮,冀灵修之一悟。
还余车于南郢兮,复往轨于初古。
道修远其难迁兮,伤余心之不能已。
背三五之典刑兮,绝《洪范》之辟纪。
播规矩以背度兮,错权衡而任意。
操绳墨而放弃兮,倾容幸而侍侧。
甘棠枯于丰草兮,藜棘树于中庭。
西施斥于北宫兮,仳倠倚于弥楹。
乌获戚而骖乘兮,燕公操于马圉。
蒯聩登于清府兮,咎繇弃而在野。
盖见兹以永叹兮,欲登阶而狐疑。
乘白水而高骛兮,因徙弛而长词。
叹曰:
倘佯垆阪,沼水深兮。
容与汉渚,涕淫淫兮。
钟牙已死,谁为声兮?
纤阿不御,焉舒情兮?
曾哀悽欷,心离离兮。
还顾高丘,泣如洒兮。
《远游》
悲余性之不可改兮,屡惩艾而不移。
服觉皓以殊俗兮,貌揭揭以巍巍。
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
欲与天地参寿兮,与日月而比荣。
登昆仑而北首兮,悉灵圉而来谒。
选鬼神于太阴兮,登阊阖于玄阙。
回朕车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门。
驰六龙于三危兮,朝西灵于九滨。
结余轸于西山兮,横飞谷以南征。
绝都广以直指兮,历祝融于朱冥。
枉玉衡于炎火兮,委两馆于咸唐。
贯澒濛以东朅兮,维六龙于扶桑。
周流览于四海兮,志升降以高驰。
征九神于回极兮,建虹采以招指。
驾鸾凤以上游兮,从玄鹤与鹪明。
孔鸟飞而送迎兮,腾群鹤于瑶光。
排帝宫与罗囿兮,升县圃以眩灭。
结琼枝以杂佩兮,立长庚以继日。
凌惊雷以轶骇电兮,缀鬼谷于北辰。
鞭风伯使先驱兮,囚灵玄于虞渊。
遡高风以低佪兮,览周流于朔方。
就颛顼而敶辞兮,考玄冥于空桑。
旋车逝于崇山兮,奏虞舜于苍梧。
济杨舟于会稽兮,就申胥于五湖。
见南郢之流风兮,殒余躬于沅、湘。
望旧邦之黯黮兮,时溷浊其犹未央。
怀兰茝之芬芳兮,妒被离而折之。
张绛帷以襜襜兮,风邑邑而蔽之。
日暾暾其西舍兮,阳焱焱而复顾。
聊假日以须臾兮,何骚骚而自故。
叹曰:
譬彼蛟龙,乘云浮兮。
泛淫澒溶,纷若雾兮。
潺湲轇轕,雷动电发,馺高举兮。
升虚凌冥,沛浊浮清,入帝宫兮。
摇翘奋羽,驰风骋雨,游无穷兮。
王逸曾作《楚辞章句》,对屈原《楚辞》之领会力期精审。其《九思》开篇,却始于哀愁:“悲兮愁,哀兮忧!”他重视政治考量,有云“吕傅举兮殷周兴,忌嚭专兮郢吴虚”。他也是推开一定的心理距离,“悼屈子兮遭厄,沉王躬兮湘汨”。而且他能够直奔屈原的心坎,“攀天阶兮下视,见鄢郢兮旧宇”。《九思》歌诗云:
《逢尤》
悲兮愁,哀兮忧!
天生我兮当闇时,被诼谮兮虚获尤。
心烦憒兮意无聊,严载驾兮出戏游。
周八极兮历九州,求轩辕兮索重华。
世既卓兮远眇眇,握佩玖兮中路躇。
羡咎繇兮建典谟,懿风后兮受瑞图。
愍余命兮遭六极,委玉质兮于泥涂。
遽傽遑兮驱林泽,步屏营兮行丘阿。
车折兮马虺颓,惷怅立兮涕滂沱。
思丁、文兮圣明哲,哀平、差兮迷谬愚。
吕、傅举兮殷、周兴,忌、嚭专兮郢、吴虚。
仰长叹兮气噎结,悒殟绝兮咶复苏。
虎兕争兮于廷中,豺狼斗兮我之隅。
云雾会兮日冥晦,飘风起兮扬尘埃。
走鬯罔兮乍东西,欲窜伏兮其焉如?
念灵闺兮隩重深,原竭节兮隔无由。
望旧邦兮路逶随,忧心悄兮志勤劬。
魂茕茕兮不遑寐,目眽眽兮寤终朝。
《怨上》
令尹兮謷謷,群司兮譨譨。
哀哉兮淈淈,上下兮同流。
菽藟兮蔓衍,芳虈兮挫枯。
朱紫兮杂乱,曾莫兮别诸。
倚此兮岩穴,永思兮窈悠。
嗟怀兮眩惑,用志兮不昭。
将丧兮玉斗,遗失兮钮枢。
我心兮煎熬,惟是兮用忧。
进恶兮九旬,复顾兮彭务。
拟斯兮二踪,未知兮所投。
谣吟兮中野,上察兮璇玑。
大火兮西睨,摄提兮运低。
雷霆兮硠磕,雹霰兮霏霏。
奔电兮光晃,凉风兮怆悽。
鸟兽兮惊骇,相从兮宿栖。
鸳鸯兮噰噰,狐狸兮徾徾。
哀吾兮介特,独处兮罔依。
蝼蛄兮鸣东,蟊蠽兮号西。
蛓缘兮我裳,蠋入兮我怀。
虫豸兮夹余,惆怅兮自悲。
伫立兮忉怛,心结縎兮折摧。
《疾世》
周徘徊兮汉渚,求水神兮灵女。
嗟此国兮无良,媒女诎兮謰謱。
鴳雀列兮譁讙,鸲鹆鸣兮聒余。
抱昭华兮宝璋,欲衒鬻兮莫取。
言旋迈兮北徂,叫我友兮配耦。
日阴曀兮未光,阒睄窕兮靡睹。
纷载驱兮高驰,将谘询兮皇羲。
遵河皋兮周流,路变易兮时乖。
濿沧海兮东游,沐盥浴兮天池。
访太昊兮道要,云靡贵兮仁义。
志欣乐兮反征,就周文兮邠、歧。
秉玉英兮结誓,日欲暮兮心悲。
惟天禄兮不再,背我信兮自违。
逾陇堆兮渡漠,过桂车兮合黎。
赴昆山兮馽騄,从邛遨兮栖迟。
吮玉液兮止渴,齧芝华兮疗饥。
居嵺廓兮尠畴,远梁昌兮几迷。
望江汉兮濩渃,心紧絭兮伤怀。
时昢昢兮且旦,尘莫莫兮未晞。
忧不暇兮寝食,吒增叹兮如雷。
《悯上》
哀世兮睩睩,諓諓兮嗌喔。
众多兮阿媚,骪靡兮成俗。
贪枉兮党比,贞良兮茕独。
鹄窜兮枳棘,鹈集兮帷幄。
罽蕠兮青葱,槁本兮萎落。
睹斯兮伪惑,心为兮隔错。
逡巡兮圃薮,率彼兮畛陌。
川谷兮渊渊,山阜兮峉峉。
丛林兮崟崟,株榛兮岳岳。
霜雪兮漼溰,冰冻兮洛泽。
东西兮南北,罔所兮归薄。
庇廕兮枯树,匍匐兮岩石。
蜷跼兮寒局数,独处兮志不申。
年齿尽兮命迫促,魁垒挤摧兮常困辱。
含忧强老兮愁无乐,须发苎悴兮顠鬓白。
思灵泽兮一膏沐,怀兰英兮把琼若,
待天明兮立踯躅。
云蒙蒙兮电倏烁,孤雌惊兮鸣呴呴。
思怫郁兮肝切剥,忿悁悒兮孰诉告。
《遭厄》
悼屈子兮遭厄,沉王躬兮湘、汨。
何楚国兮难化,迄于今兮不易。
士莫志兮羔裘,竞佞谀兮谗阋。
指正义兮为曲,玉璧兮为石。
殦雕游兮华屋,鵔鸃栖兮柴蔟。
起奋迅兮奔走,违群小兮謑訽。
载青云兮上升,适昭明兮所处。
蹑天衢兮长驱,踵九阳兮戏荡。
越云汉兮南济,秣余马兮河鼓。
云霓纷兮晻翳,参辰回兮颠倒。
逢流星兮问路,顾我指兮从左。
俓娵觜兮直驰,御者迷兮失轨。
遂踢达兮邪造,与日月兮殊道。
志阏绝兮安如,哀所求兮不耦。
攀天阶兮下视,见鄢郢兮旧宇。
意逍遥兮欲归,众秽盛兮沓沓。
思哽噎兮诘诎,涕流澜兮如雨。
《悼乱》
嗟嗟兮悲夫,殽乱兮纷挐。
茅丝兮同综,冠屦兮共絇。
督、万兮侍宴,周、邵兮负刍。
白龙兮见射,灵龟兮执拘。
仲尼兮困厄,邹衍兮幽囚。
伊余兮念兹,奔遁兮隐居。
将升兮高山,上有兮猴猿。
欲入兮深谷,下有兮虺蛇。
左见兮鸣鵙,右睹兮呼枭。
惶悸兮失气,踊跃兮距跳。
便旋兮中原,仰天兮增叹。
菅蒯兮野莽,雚苇兮仟眠。
鹿蹊兮躖躖,貒貉兮蟫蟫。
鹯鹞兮轩轩,鹑鹌兮甄甄。
哀我兮寡独,靡有兮齐伦。
意欲兮沉吟,迫日兮黄昏。
玄鹤兮高飞,曾逝兮青冥。
鸧鹒兮喈喈,山鹊兮嘤嘤。
鸿鸬兮振翅,归雁兮于征。
吾志兮觉悟,怀我兮圣京。
垂屣兮将起,跓俟兮硕明。
《伤时》
惟昊天兮昭灵,阳气发兮清明。
风習習兮和暖,百草萌兮华荣。
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
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
时混混兮浇饡,哀当世兮莫知。
览往昔兮俊彦,亦诎辱兮系纍。
管束缚兮桎梏,百易兮传卖。
遭桓、缪兮识举,才德用兮列施。
且从容兮自慰,玩琴书兮游戏。
迫中国兮迮陿,吾欲之兮九夷。
超五岭兮嵯峨,观浮石兮崔嵬。
陟丹山兮炎野,屯余车兮黄支。
就祝融兮稽疑,嘉己行兮无为。
乃回朅兮北逝,遇神孈兮宴娭。
欲静居兮自娱,心愁慼兮不能。
放余辔兮策驷,忽飙腾兮浮云。
蹠飞杭兮越海,从安期兮蓬莱。
缘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台。
使素女兮鼓簧,乘戈和兮讴谣。
声噭誂兮清和,音晏衍兮要婬。
咸欣欣兮酣乐,余眷眷兮独悲。
顾章华兮太息,志恋恋兮依依。
《哀岁》
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
北风兮潦洌,草木兮苍唐。
蛜蚗兮噍噍,蝍蛆兮穰穰。
岁忽忽兮惟暮,余感时兮悽怆。
伤俗兮泥浊,矇蔽兮不章。
宝彼兮沙砾,捐此兮夜光。
椒瑛兮涅汙,葈耳兮充房。
摄衣兮缓带,操我兮墨阳。
升车兮命仆,将驰兮四荒。
下堂兮见虿,出门兮触螽。
巷有兮蚰蜓,邑多兮螳螂。
睹斯兮嫉贼,心为兮切伤。
俯念兮子胥,仰怜兮比干。
投剑兮脱冕,龙屈兮蜿蟤。
潜藏兮山泽,匍匐兮丛攒。
窥见兮溪涧,流水兮沄沄。
鼋鼍兮欣欣,鱣鲇兮延延。
群行兮上下,骈罗兮列陈。
自恨兮无友,特处兮茕茕。
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
神光兮颎颎,鬼火兮荧荧。
修德兮困控,愁不聊兮遑生。
忧纡兮郁郁,恶所兮写情。
《守志》
陟玉峦兮逍遥,览高冈兮峣峣。
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
实孔鸾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鸮。
乌鹊惊兮哑哑,余顾瞻兮怊怊。
彼日月兮闇昧,障覆天兮祲氛。
伊我后兮不聪,焉陈诚兮效忠。
摅羽翮兮超俗,游陶遨兮养神。
乘六蛟兮蜿蝉,遂驰骋兮升云。
扬彗光兮为旗,秉电策兮为鞭。
朝晨发兮鄢郢,食时至兮增泉。
绕曲阿兮北次,造我车兮南端。
谒玄黄兮纳贽,崇忠贞兮弥坚。
历九宫兮遍观,睹秘藏兮宝珍。
就传说兮骑龙,与织女兮合婚。
举天罼兮掩邪,彀天弧兮射奸。
随真人兮翱翔,食元气兮长存。
望太微兮穆穆,睨三阶兮炳分。
相辅政兮成化,建烈业兮垂勋。
目瞥瞥兮西没,道遐迥兮阻叹。
志稸积兮未通,怅敞罔兮自怜。
乱曰:
天庭明兮云霓藏,三光朗兮镜万方。
斥蜥蜴兮进龟龙,策谋从兮翼机衡。
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