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芳草情操与时间体验
当这样一个具有内在美质,又具有多种天地精华和历史文化之缘分的人开始他的世界行程的时候,他是这样践履着生命承诺和体验着生命价值的: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诗人是以第一人称来抒写自己的生命和精神历程的,这在中国诗史上已属创格。然而过度地使用“朕”“吾”“余”一类称谓,使抒情主体陷入了某种两难的选择:他既要为人生立则,就必须褒扬美德;但大幅度地褒扬自己的美德,又显得不够谦逊。身为楚人,他自然有可能突破中原儒者“温良恭俭让”的品德规范的某些限制,但总不能做一些令人摇头的自吹自擂,使自己陷入“王婆卖瓜”的尴尬。后来班固在《离骚序》中就指责过:“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与日月争光可也。’斯论似过其真。又说五子以失家巷,谓五子胥也。及至羿、浇、少康、贰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识,有所增损,然犹未得其正也。故博采经书传记本文,以为之解。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16]诗人在褒扬美德的写作之时,自然不能不考虑到这类以谦德律人的潜在读者。他必须创造一种诗学机制,不事直说,多含暗示,使美德的褒扬处于半显现、半隐蔽之间,令人不觉过分张扬刺耳,须仔细寻味才得到深切的理解和同情。这种诗学机制,就是流传千古的“芳草喻”:“身披着芬芳的江蓠和白芷,又将秋兰联缀成串作为佩饰”“清晨上山冈攀折木兰花枝,黄昏下沙洲采摘宿莽香草。”你说我在张扬自己的美德修养吗?其实我带你去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和清新。我既然不倾慕黄金和锦袍,在旷野中接受大自然的馈赠,乃是崇尚一种未被权势社会异化的自然人性。诗人并未明言他在使用比喻,却把自然芳草和人生美德这几乎是毫不相干的二者,关联在一种所指和能指互相生发的特殊情境中,以其一点相通(“芬芳”)而联想到全部,把难以言说的人的本质物化为自然生物现象,以感为思,别具一番韵味。他乍看是在写野夫村姑采花、缀花、披花、佩花的日常行为,带着点儿童的天真烂漫,带着点少女的娇美痴情,似乎并非一个历尽政海风波、心力憔悴者的雅趣,却把人间美德和自然界的春天气息,通过隐喻的方式富有魅力地浑融为一体了。
应该说,“芳草喻”是荆楚诗人创造出来的一种诗学机制,它把原始宗教以花酬神的仪式、荆楚大地清美的自然风光和充满灵性的诗性感悟,带入了中国诗史。《说文解字·艸部》说:“荆,楚。木也。”《木部》说:“楚,丛木。一名荆也。”这是一片以草木命名的国土,它的开国史也是与“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相联系的。对此,人们到了汉代还留有强烈的印象。司马相如作《子虚赋》,虚构了一位楚国使者子虚先生,极力夸耀楚地的富有: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阤,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琘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茝若,芎菖蒲,茳蓠蘪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隆阤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菰芦,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
犴。于是乎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惠
,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皉,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郄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
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娶姗
窣,上乎金堤。掩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鸽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钩紫贝。
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礌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
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怕乎无为,儋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脔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17]
《子虚赋》的芳草名目,不排除对《楚辞》的借用,但如此草木蒙茸犹如一个植物园的自然景观,绝非干旱严寒的中原诸国所能见。楚人与繁茂的芳草日夕相对,赏心悦目,美化生活,自能触发灵感多多。而且《离骚》描述的十几种芳草,大半重见于《九歌》,可知触发芳草喻的灵感与巫祭的仪式有关。
饶有意味者,是诗人在吟颂芳草的美好之时,总不能拂去随时序代谢而发生的草木凋零的阴影。这里的芳草妙喻是与时间意识相交织的,草木凋零感乃是具象化的时间体验。《离骚》精心地安排了句式机制,一是它不静止地描绘芳草的形状、颜色和气味,而是把芳草置于人的披、纫、攀、揽的动作体系之中,形成一种“动—宾”句式,一种流动画面。二是“比”和“赋”两种句式交替使用,芳草比喻之后继以敷陈感慨的句子,二者相互间隔和推移,形成了“比—赋—比—赋”的句式组合。这种形式在《离骚》中数见,虚实相衬,文质互补,避免了日后汉赋堆砌物种事类的呆板,于略微跳跃中激发了句子衔接间的活力和弹性。比如,刚刚以兰芷一类香草为披挂、为佩饰来设譬,语气似乎相当从容,却立即叹息年岁不留人,如汩汩逝水,恐怕不可追及,语气便转换为相当急迫;刚刚以攀折木兰、采摘宿莽来设譬,情调似乎明快,却立即叹息日月匆匆不会久留,春去秋来依次更替,情调便转换为沉郁。这种句式交替和情调转换,产生了相互制约和生发的功能,使芳草比喻避免浮艳而归于沉实,时间体验不致一览无余而有所回旋,于奇思妙喻之间充实着时间体验的内涵,令人读来一咏三叹。
进而言之,“比—赋—比—赋”的句式组合,乃是以诗行的形式体现了一种深刻的“生命的矛盾”。当抒情的主体从生命的原点带着“内美”来到这个人世进行修炼的时候,他便被放逐出了“天国乐园”,以个人的肉体失去了操纵时间从一个“开端”走向另一个“遥远的开端”的自由。当他把芳草情操当作生命本质的时候,便面临着这种生命本质必须容纳在川流不息的时间形式之中的困惑。即所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芳草美人的生命本质美则美矣,奈何它必须容纳在日趋“零落”和“迟暮”的时间形式之中,开头的那个“惟”字表示被容纳的不可逃避性,那个“恐”字表达被容纳的恐惧感。对于时间体验的首句“汩余若将不及兮”的首字“汩”,王逸注为“汩,去貌,疾若水流也”。这令人联想到孔夫子的时间体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随之的一句“恐年岁之不吾与”,早就有人提到它与《论语》中触动孔夫子及时从政的一句话相通:“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可以说,《离骚》这种时间体验有与儒学相通之处,是入世的。一方面是时间的“不淹(留)”,另一方面是人生的恐“不及”,在“不淹—不及”之间,充满着个体生命有限与国家民族事业无限的矛盾。因此诗篇呼吁在上者“抚壮弃秽”,激励自己“乘骥导路”,都是在以积极的态度解决上述的有限与无限的矛盾的。从字里行间,我们仿佛窥见诗人在掰着指头清点着各种时间刻度:朝、夕、日、月、春、秋,散发着炽热的生命焦灼感。由此可知,《离骚》对生命本质及其时间形式的感悟,带有人类普遍性,而它超越这种本质和形式间的矛盾困境的方式,则属于积极的入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