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霹雳遗祸
工部库房的铁锁挂着晨霜。裴照雪呵了口白气在锁眼上，铜钥匙插入时带起细碎冰碴。陆九川蹲在墙根搓手，怀里揣着刚从早市顺来的烤红薯，热气透过油纸烘暖下巴颏。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飞檐上麻雀，扑棱棱的翅膀扫落几片残雪。
“《武备志》卷七十三，弘治十六年霹雳炮改良纪要。“裴照雪指尖掠过樟木架上的青布函套，停在一册边角焦卷的簿子上，“硝石七成，硫磺二成，木炭一成——这配方烧出来的该是烟花。“
陆九川蹭到炭盆边剥红薯皮，蜜汁淌过指缝滴在砖地：“上个月漕船炸出的窟窿，边缘焦痕比这配方深三倍不止。“他忽然吸溜着舌头跳脚，“烫死老子……这红薯芯怎么是靛蓝色的？“
裴照雪劈手夺过半块红薯，银针插入薯肉泛起乌光。“乌头汁混了蓖麻油。“他掀开炭盆盖，将毒红薯埋进灰烬，“工部有人要灭口。“
库房深处突然传来铁器刮擦声。陆九川甩出红薯皮打灭灯笼，拽着裴照雪滚进兵器架后。两个杂役拖着麻袋挪过甬道，袋口麻绳打着熟悉的双环结，渗出的黑水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痕迹。
“赌十文钱，袋里是霹雳营的火药匠。“陆九川用气声说，“右脚靴子破了洞，跟官仓尸体一个制式。“
等脚步声远去，两人尾随至后院废井。杂役倾倒麻袋的瞬间，陆九川弹出一枚铜钱击中其中一人后颈。尸体坠井的闷响惊得另一人拔腿就跑，被裴照雪甩出的账册绊倒，脑门磕在井沿昏死过去。
“老哥对不住。“陆九川扒开尸体的衣襟，“嚯，这刺青新鲜——船锚缺左弦，断剑盟的叛徒标配。“他忽然捏住尸体下颌，“牙槽有刮痕，藏过毒囊又被取出来了。“
裴照雪探身望向井底，晨光斜照在浮肿的尸身上。死者右手紧攥成拳，指缝露出半截靛蓝布条。他解下陆九川的裤腰带系在井栏，纵身跃下时灰鼠裘扫过井壁青苔，蹭出道泥痕。
“这袍子改叫灰鼠绳算了！“陆九川攥紧裤腰带嘀咕。井底传来布料撕裂声，裴照雪攥着块残破衣料浮上水面，布上血绘的船徽残缺不全，桅杆部位用硝石粉描出白边。
巳时三刻，西市铁匠铺飘出焦糊味。陆九川扮作学徒蹲在风箱旁，炭灰抹黑了半边脸。炉膛里煅烧的铁胚泛着诡异蓝光，老师傅的锤子每落一下都迸出青紫色火星。
“客官订的四十斤船钉，全在这儿了。“老师傅掀开草帘，露出后院堆成小山的铁锭，“按霹雳营的方子加了辽东乌头粉，保证遇水不锈。“
裴照雪拾起枚铁钉在日头下转，钉头阴刻的微型船锚与杜衡舢板上的如出一辙。“上月沉船用的也是这种钉？“
“那不能！“老师傅突然结巴，“官船用钉都是工部直供……“话音未落，陆九川突然惨叫一声，举着烫红的铁钳蹦起来，钳头正巧勾住老师傅的围裙。靛蓝粉末从夹层洒落，遇地面积水腾起呛人白烟。
“硫磺粉掺了石灰，遇水能当火药使。“陆九川用铁钳搅动泥浆，“您这打铁还是炼丹呢？“
后院突然窜出三条黑影。裴照雪旋身踢翻铁砧，飞溅的火星逼退来者。陆九川抄起铁匠铺门栓当狼牙棒，抡圆了砸中一人腰眼，对方怀里的账本跌落，朱砂批注的“腊月初七“字样正在晨光里淌血。
混战中，老师傅突然抽搐倒地，耳孔渗出靛蓝汁液。陆九川掰开他牙关，舌根压着半片蜡丸：“得，又是个含糖球的。“
未时二刻，漕运码头飘起细雨。裴照雪摊开染血的账本，指尖划过“丙辰号霹雳炮试射记录“。陆九川蹲在船舷啃冷炊饼，忽然用饼渣在甲板排布：“硝七成、硫二成半、炭半成——这配比烧船板可不就蛀成蜂窝？“
“缺了关键引燃剂。“裴照雪蘸着雨水画配方图，“沉船蛀痕泛靛蓝色，该是添了乌头汁……“
桅杆瞭望斗突然传来惊呼。两人冲上甲板时，正看见老铁匠的尸体漂在船骸旁，右手高举着半块铁牌。陆九川用挠钩捞尸，钩尖刮开衣襟露出胸口烙痕——船锚纹完整无缺，锚尖刺着“乙未“小字。
“断剑盟正式成员的印记！“陆九川扯开尸体裤腿，“脚踝刺着参须纹，七根须子……北斗阵？“
裴照雪撬开铁牌夹层，薄如蝉翼的锡纸上密布针孔。对着夕阳展开时，光斑在甲板投出蜿蜒河道图，六个红点标在支流交汇处。陆九川摸出前日拾得的铜片比对，缺口恰恰补全了“丁未廿七“码头的标记。
“腊月初七，六处同时引爆。“裴照雪将锡纸贴近瞳孔，“红点分布合北斗阵，这是要断漕运命脉。“
陆九川突然扑向船舷，探出大半身子捞东西。湿漉漉的麻绳拽上来，末端系着个泡胀的牛皮囊，囊口火漆印着虎头缺耳纹。匕首划开皮囊，滚出三枚靛蓝铁丸，表面蜂窝状凹痕与沉船蛀孔一模一样。
“霹雳营特制水底雷。“裴照雪剥开铁丸外壳，“内置乌头火药，外壳用蜂蜡混铁砂——蛀穿船板只需半刻钟。“
暮色四合时，两人蹲在伙房拆解水底雷。陆九川把蜂蜡捏成兔子状插在筷头：“这玩意要是在腊八粥里炸开……“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掠过黑影。裴照雪甩出筷子钉住窗纸，蜂蜡兔子正扎在黑衣人肩头。
陆九川踹窗追出，踩着晾衣绳跃上屋顶。蒙面人回身撒出铁蒺藜，被他用锅盖挡开，蒺藜扎进晾着的咸鱼堆，鱼眼瞬间泛起靛蓝色。裴照雪包抄至巷口，灰鼠裘卷住对方腰刀，反手劈落蒙面巾——竟是漕司主事那张油光光的胖脸！
“大人饶命！“主事瘫坐尿湿一地，“下官只是来送……送夜宵！“他哆嗦着捧出食盒，揭开盖竟是六只鎏金酒杯，杯底阴刻着蜂窝纹。
陆九川拈起酒杯对着灯笼照：“哟，这纹路跟沉船蛀孔一个模子刻的。“他突然把酒杯扣在主事头上，“劳驾您给河伯捎个话，就说他老人家的下酒菜快馊了！“
鎏金酒杯“当啷“滚进阴沟。漕司主事瘫在尿渍里打摆子，陆九川揪着他衣领往墙上蹭：“您这夜宵够别致，酒杯配砒霜？“裴照雪用银簪划过杯沿，簪头泛起蛛网状黑纹：“杯口抹了牵机药，见血封喉。“
更夫敲响亥时梆子，巷口忽然传来野狗低吠。三条瘦骨嶙峋的黄狗围住食盒打转，为首的叼起酒杯就跑。陆九川解下裤腰带当套索，甩出去正缠住狗腿。野狗受惊撞翻馄饨摊，热汤泼在青石板上腾起带着药味的白烟。
“追！“裴照雪踩着摊车跃起，灰鼠裘扫落蒸笼盖。野狗蹿进祠堂门槛时，陆九川掷出半块冷炊饼，狗嘴松开的酒杯滚进香案底下。烛光映出杯底蜂窝纹里嵌着的金粉，与船老大眼睑上的如出一辙。
主事趁乱想溜，被裴照雪用孝布缠住脚踝。陆九川掀开香案布幔，发现夹层藏着个铁皮匣，锁眼形状恰与鱼腹钥匙吻合。“咔嚓“弹开的瞬间，十二枚靛蓝铁丸滚落，每枚都刻着“腊月初七“蝇头小楷。
“六处引爆点，每处两枚。“裴照雪指尖抚过铁丸凹痕，“沉船蛀孔正是此物所为。“
陆九川突然抄起供桌上的酒坛子砸向梁柱。瓦片应声碎裂，黑影裹着石灰粉坠下，手中匕首直刺主事咽喉。裴照雪旋身用铁皮匣挡刀，刀刃刮过铁皮迸出火星，点燃了散落的火药粉。
爆炸气浪掀翻牌位架，陆九川顶着蒲团冲出火幕，后襟还冒着烟。黑衣人踹开后窗遁走，留下半截靛蓝布条卡在窗棂。裴照雪展开布条对着月光照，茜草汁绘的船锚纹正在渗血，锚尖刺破处显出一行针孔小字：“子时三刻，丁未闸。“
漕司主事突然口吐白沫，脖颈青筋暴起。陆九川掐他人中时摸到喉结硬块，两指发力抠出颗蜡封药丸。“断肠散解药！“他捏碎蜡壳将药粉灌入主事口中，“这孙子留着还有用。“
丑时梆子闷响，丁未闸口的绞盘结满冰霜。陆九川往铁索上撒了泡尿防滑，嘴里叼着的肉包子冻成石头硬。裴照雪伏在闸楼顶端，灰鼠裘与夜色融为一体。三条乌篷船悄然泊近，船头汉子抬手打灯语，三明三灭的靛蓝火光映出水纹。
“来了！“陆九川用芦苇管吹响夜枭啼。闸门绞链突然卡死，乌篷船进退不得。船夫骂咧咧探身查看时，裴照雪甩出铁丸击中船帮，蛀孔瞬间撕裂木板。河水涌入船舱的轰鸣声里，陆九川荡着麻绳跃上甲板，靴底踹飞的舱门板正拍晕两个水手。
底舱堆满樟木箱，陆九川撬开箱盖时被硫磺味呛出眼泪。二十架精钢弩机泛着冷光，机括处铸着“乙未“阴文。裴照雪劈手格住背后袭来的朴刀，刀身反光映出来人面庞——竟是早该溺亡的杜衡！
“您这诈尸的本事比说书先生还邪乎！“陆九川抄起弩机当棍使。杜衡的六指突然暴涨，铁指甲刮过弩弦迸出火星，引燃了散落的火药粉。裴照雪拽着陆九川翻出舷窗，身后爆响震碎半条船。
火光中，杜衡立于残骸狂笑：“腊月初七，北斗西指……“突然噎住般瞪大眼，胸口透出半截带倒刺的弩箭。对岸芦苇丛里，蒙面人收起手弩遁入黑暗，箭尾翎毛染着靛蓝色。
陆九川从河里爬上岸，吐出两口水：“这王八羔子灭口倒勤快。“他忽然摸向裤裆，“哎呦喂！老子的酱牛肉还在舱里！“
五更天，漕运衙门地牢飘着酱香味。陆九川蹲在刑架旁啃偷藏的牛腱子，油手在弩机图纸上按出个爪印。裴照雪用茶汤浇醒主事：“乙未库在运河设六个火药点，你负责丁未闸运输。“
主事肿成猪头的脸直哆嗦：“下官只管运货，接头人戴青铜饕餮面具……“话音未落，铁窗突然射入三棱镖，正中他喉结。陆九川甩出牛骨打偏第二镖，裴照雪破门追出时，刺客早已溶入晨雾。
卯时初，两人立在丁未闸残骸前。陆九川用铁钩扒拉焦木，钩尖带出半块烧融的铜牌。裴照雪刮去浮灰，露出“霹雳营统制周“的残字。陆九川突然指向闸板：“老裴瞧这蛀痕！北斗阵缺了天枢位！“
裴照雪蘸着硝粉在闸柱勾画，六处爆点果然漏标西北角。“有人暗中保全丁未闸，“他碾碎掌心的火药渣，“靛蓝铁丸被替换成哑炮。“
运河忽传来货船号子。陆九川眯眼数船队：“整整二十艘，吃水比寻常深四尺。“他忽然抽抽鼻子，“硝石味儿！这批货根本不是什么官盐！“
裴照雪解下灰鼠裘抛向河面，大氅如黑云罩住领头船旗。陆九川趁机潜水摸到船底，匕首刮下船钉锈屑——靛蓝色！浮上水面时，他手里攥着把蜂窝状铁砂：“老裴，这船钉掺了乌头粉，遇热自动崩解！“
巳时三刻，烈日烤得漕船沥青融化。裴照雪站在船坞阴影里，看陆九川扮作力工混入卸货队伍。麻袋坠地的闷响中，他突然出声：“麻袋编号丙辰十七，该走陆运却改漕运。“
“大人明鉴！“工头汗珠砸在领口，“这是按户部新规……“
陆九川突然“失手“扯破麻袋，靛蓝铁砂瀑布般泻出。工头暴起挥拳，被他用麻袋套头撂倒。裴照雪挑开铁砂，露出底层油纸包——整整二十枚靛蓝铁丸，蜂窝纹里塞着火折子。
“腊月初七的礼花备齐了。“陆九川抛着铁丸玩杂耍，“您说放哪出好？“
未时暴雨突至，两人缩在船篷里拆解铁丸。陆九川把火药捏成汤圆状排在苇席上：“硝八成、硫磺一成半、乌头粉半成——这配方炸个水闸跟玩儿似的。“他忽然吸溜鼻子，“老裴你闻，这乌头味里混了当归香！“
裴照雪劈手打翻药篓，当归堆里滚出个鎏金筒。旋开筒盖，薄如蝉翼的丝帛绘着皇宫水道图，六处红圈标在排水口，墨迹未干。
“好家伙，这是要端了紫禁城？“陆九川对着雨光细看，“您说皇上洗澡时被炸上天……“
闷雷碾过运河，裴照雪突然起身：“腊月初七根本不是炸漕运。“他抖开丝帛，“北斗阵对应紫微垣，这是要改朝换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