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外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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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衣之部

古代衣冠

我今要谈到“衣”的一个字了。人的生活,衣食为先,但大自然创造人类,对于食的一方面,生出以来,即为你安排了母乳,随后便有植物、动物等,供你享受,而对于衣的一方面,却不曾给你安排,让你赤裸裸的闯进世界来。看古史上写的,中外却是一例。在外国人说来,亚当与夏娃两人,不是赤体相对吗?在中国人说来,垂衣裳而天下治的黄帝,在先也是裸体的。到底人类是高等动物,不可与鸟兽同群,所以要自想办法,自力更生了。于是最初是以树叶蔽身,渐进而以兽皮护体,一代一代的进化,乃至于有了人类的衣服制。

衣服对于人生,有两大意义,一曰御寒,一曰章身。我先说御寒。我们在这个地球上,有寒暖不均的时候,我们最老辈的文人,分之为春、夏、秋、冬。人类的身体,于夏天无所谓的,赤膊变赤膊,裸体就裸体,可是到了冬天就吃不消了。人类不比鸟兽,鸟兽有它的羽毛,可以作为它的随身衣服,亦作御寒,人类可是光身,大自然没有给我们安排呀,所以我们的老祖宗要自己想办法了。再说到章身,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人类自流行衣服以后,也自然有精粗美恶的不同,于是精益求精,美更思美,由他们的思想、观察、体验、比较而逐渐变动,逐渐进化了。这期间,最大分歧的是男女两性,人类都有爱美的天性,而女性为尤甚,因此自古以来,直至于今,男子日趋于庄严,而女子每喜于艳丽呢。

于是我就想到古人的衣冠了,外国人的古代衣冠,我没法去研究它,我也不必去研究它。至于中国的古代衣冠,从三代以前,到三代以后,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以至于现代,关于历史的传统,国家的制度,社会的风气,阶级的分层,恐怕一时间也未能搞得罗罗清楚吧。虽也有书本上的记载,图画上的摹绘,而最证实的是近时新出土的古代陵墓遗骸,有不可思议的服装,只不过也仅是残鳞片羽而已。

所以在现今的民俗中,我们能见到古代衣冠的,只有三类,一为绘画,二为雕塑,三为戏剧。我先说绘画。如果是古画,不必说了,古代的画,绘古代衣冠人物,那是理所当然,可是到了后世,衣服的体制,大改其式样,即如清代,所谓“上国衣冠,陷于夷狄”者,还拖了一条辫子,剃了半边额发,使人民既羞且愤,而我们的画家绘人物画的,终不改其古代衣冠,几曾见一幅册页,一个扇面,画了个长衫马褂的人呢?其次说雕塑,雕塑多出塑工之手,未必考证精确,当然有时也是要对古本,不过古代的雕塑甚少,而近代的雕塑,则相当穿近代的衣服。惟有一种庙宇中的神像,虽然其躯体是泥塑木雕而亦被以锦袍玉带,那也居然是古代衣冠呢。再说到戏剧,无论是昆剧、京剧、地方剧,所扮演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也都是穿的古装。虽然这些古装,也都是由戏剧家不加参考自我臆造,而观众却已承认这是古代衣冠了。

满洲人入关之易服色

可是人类的衣服,哪有不变之理,历代相传,已数千年了,有大变,有小变,甚而一代之中,也有数变的。衣服之关于种族,乃大有问题的。自唐宋以来,次至于元,冠服即一变,然此尚可称为小变。至明朝倾覆,满洲入关,我中国衣服制度,可称是一大变。因衣服而侵袭到人民的身体发肤,拖一条辫子,剃半边头发,这个奇形怪状,真恶劣极了。不过当时在改易服色的时候,也是有变有不变的。在有变有不变中,幸而有一条是“男变女不变”,大概他们以为女子不读书、不考试、不做官、不授职,一听其随随便便而已。在我猜想起来,当有两个原因,一则当时定制,满汉不通婚的,他们征服了汉族,也歧视了汉族,所以汉族妇女的服饰,一定要与满族妇女的服饰有别;二则汉族妇女是缠足的,满族妇女不缠足,汉族妇女是两节穿衣,满族妇女是长袍短褂,要使汉满妇女同化,他们也认为不合适的。

有人问,既然是男变女不变,有清一代的汉族妇女,也未见得继续传统,穿了明朝的衣服呢。这个理由很简单,那是妇女们顺乎自然之理,自己在变迁呀。据书本上的记载,凭父老们的传说,在明末清初之间,顺治、康熙的时候,实在没有大变的,到后来汉人在满朝做大官的愈多,于是太太们也有官服,披风红裙(未嫁者不能穿披风),朝珠补服,与其丈夫看齐。但是有一样,到了死了以后,挂出来的遗容,还是凤冠霞珮,玉带绣袍,作古代贵妇女妆服呢。

凡是一个朝代在开国之初,总有“易服色”一个仪制,以别于前朝。不过像满清那样实在改得太离奇了。我现在所要谈的,是百年来关于衣服的变迁,不是讨论满清一朝的衣服制度。但因为去今非遥,不能不连类及之。总之,满洲人入关,把我人民从头到尾,都要改过。譬如说帽子罢,官帽有两种,冬天戴暖帽,夏天戴凉帽,此就大别言之耳,细考起来,有阶级的不同,尊卑的互异。我在儿童时候,听得几位老先生讲,这种官帽概称之红缨帽。从前一个商人,像北方所称的掌柜,南方所称的店东,也要一天到晚,戴了红缨帽,坐在店堂里,迎候贵客,使现在青年闻之,岂不可笑?便帽,即所谓瓜皮帽,无论何人,都可以戴的,有方顶,有尖顶,有硬胎,有软胎,最初时期,后面还有一大绺红须,贵族人家子弟往往有之,在我儿童时节已不复见。不过小帽上缀一珠玉宝石,则仍盛,南方以儿童为多,北方则成人亦多喜此,名之曰“帽盔”。我所亲见的,如老伶人孙菊仙,贵公子袁寒云,有人谓李鸿章小帽上亦缀一披霞红宝石,我未之见。

唐三藏的白马与清代服色

有一位好作无稽之谈的朋友,他是研究《西游记》的,一似近日许多学者的研究《红楼梦》,他说,唐僧取经以后,各徒弟都成了佛,到了元朝,中原沸乱,玉帝要派齐天大圣孙行者,到下界去治理一番,孙悟空已看破这个五浊恶世,不肯去,倒是猪八戒其欲逐逐,那便派他去了。那就是明朝的朱太祖,猪八戒姓朱,朱元璋也姓朱,但是姓朱的搞不好,又得要换人了。唐僧门下徒弟,谁也不愿意去,忽然唐三藏到西方取经所骑的这匹白马,勇往直前地说,愿意到下界走一遭。那便是爱新觉罗氏占据了中国,所以他们的衣服形色,都带一点马的状态。试看一条辫子,从头顶拖到了臀后,这不是象征马尾吗?一串朝珠,套在颈项,很像马铃,胸前背后,都有补服,这颇似马背所围的鞍衣;人有腰带,马亦有肚带,最彰明较著的,一双袖袍,竟直称之为马蹄袖,岂非显而易见吗?这虽说得荒谬可笑,然也亏他附会成词呢。

这些拉杂琐屑的话且不谈,我现在要讲到我们衣服百年变迁的事了。我姑且分为两部分,一为男子部,一为女子部。

在男子部中,我将分为官服与民服。除了皇家宫闱的衣服装饰不谈,因为那是非官非民,我也不详悉。至于那些官中的衣服,在前清时代,真也可以算得千奇百怪。第一要讲品级,从头上说起,先是一顶珠,从一品至九品,什么红顶珠、蓝顶珠、水晶、白石、金、铜等,重重的阶层要分清楚;他们的身份证,也要标明头品顶戴、二品顶戴等等,以示隆重。官高的脑后还要插一支孔雀翎,又有蓝翎、花翎之分,花翎有眼,最高级的王公大臣,更要戴着双眼或三眼花翎,这些都要皇帝特赏的。我在幼年时代,常常想起,为什么人的头上,总喜欢把鸟类的羽毛做装饰品呢?看到了京戏里的武小生,耍弄他的长长的雉尾,每想古人真是这样装束的吗?后来在电影里,看到外国人也有把羽毛装在帽子上的,又想到这是上古狩猎时代的遗风流传下来的吧?

再说到官帽,上文已说过,冬天戴暖帽,夏天戴凉帽,这个交替的日期,名之曰“换季”。那是由中央政府规定了日子,全国是一律奉行的。可是那个暖帽也就费事了,在初冬戴的是呢帽,一到了冬至以后,天气严寒,就要换戴皮帽了。北京气候冷得早,那些大小各衙门的官老爷,都要改戴皮帽子,幸而北方的皮货,较南方廉宜得多,那些小京官,穷翰林,各置一冠,也不至于太寒伧。可是皮帽也要分阶级,最名贵的是一种貂帽,据说要四品以上方许戴貂帽,不然便指摘(责)你僭越了。凉帽有两种,都是作喇叭形,以丝织品为之,上有红纬,亦为丝质,时人称之为纬帽。另一种是藤织品,上面的红缨似的羽状,垂于帽檐后,时人即直称之曰凉帽。其体制我不甚了了,大概文官都戴纬帽,武职则戴凉帽吧?

清代官服

在官服上要挂一串朝珠,那是历代所没有的,既名朝珠,料想必是对皇帝朝见时需此物了。有考古者说,从前朝见用笏(俗名朝版,以象牙为之),今用朝珠所以代笏也,此语也未见证实。就我看来,现在道士拜神,则用朝版,和尚礼佛,则用念珠,满洲人亦佞于佛,或者趋近于佛而有此发明(因佛珠一百零八粒,朝珠亦一百零八粒)。挂朝珠亦有阶级,有一故事所述,清代有一官职名曰鸿胪寺鸣赞,他的职司,就是在皇帝有什么祭礼大典作赞礼的,只是一个从九品官儿,照例不挂珠的。不记得哪一个皇帝,见这个官后,问他的近臣道:“他为什么不挂珠?”只这一句话,此后这个官就挂珠了。此外如内阁中书这个官儿,品级虽小,也可以挂珠的。

在官服上最重要的那是一件外褂(俗称外套),外褂上胸前背后缀着两方块绣品,名曰补服(俗呼补子)。这样藉以表明其人的品级了。文官在补服正中绣一鸟,武官在补服正中绣一兽,从一品以至九品,鸟类、兽类,顺序标明各不同(我从前列有一表,都能说出,现已忘了),所以使人一望而知道此人是文官,是武官,是几品官,不必询问了。近来我看到有些青年画家,或在小说的插图中,或在其他画图中画的在马褂上装上补子,那是不对的,这补服只是在外褂上始许有的。

综计一身官服,必不可少的有三件长衣。第一件,就是穿在最外面的那个外褂,颜色一例是黑的。第二件,穿在外褂里面的,下身开跨,名曰“箭衣”,因满族每一高级人士,都要习娴弓马,这一件长衣,原是为骑马射箭所需,而两只马蹄袖,便是装在这箭衣上的。腰间束一条带,或以白玉宝石为扣,所有系在身上之物,如荷包、佩玉、扇袋、表袋等等,都悬在那个带上。外褂虽规定黑色,而箭衣则不拘一色,各种颜色均可,惟大都以深色为宜,如宝蓝、紫酱之类,于老成硕望者最相宜。若遇有庆贺大典,则必改穿蟒袍了(蟒袍一名蟒箭)。第三件,在箭衣之内,还须穿一长衫,这个名为衬衫,亦丝织物,颜色都取浅淡,湖青、樱白为宜。除了这三件长衣为官服之外,以下便说到脚上的靴子,靴为缎制,凡穿官服必着靴。但清代的靴,有异于前代,前代的靴都是方头,而清代却是尖头,不知何义。

官服一方面,我虽讲得甚简约,但我已说得腻了。况且自辛亥革命以后,什么翎顶珠补,都成废物,举清代的冠服,都一一摧毁之了。我现在要讲到百年以来的民服。

工农服饰

自从清朝成立之后,最使人痛恨切齿的,是强迫着头上留一条耻辱的辫子。至于衣服上,你不做官作吏,却没有什么大改变。我从父老们传述,书本上研究,图画中观察,可以证明其事实。中国一向是个封建制度的国家,人民也就各有其阶级,衣服也就其阶级而分类。在民服中,我看到农、工两阶级的衣服最为显著,他们自古迄今,没有什么大变迁的,独立的、自由的不受强暴侵略的。

先从农民说起,农民是平常不戴帽子的,不过到了冬天农事休闲的时候,或遇到天气严寒,戴上一顶毡帽。这毡帽有两种,一是帽檐向上作一深沟,乡下人什么小东西都安放在这深沟里,如一枝香烟、一匣火柴之类;另一种毡帽则是并无帽檐,形似一个圆顶和尚帽。但这也惟有年老农民如此,青壮年的农民是不需要的。但有两个时候,一个时候是古人诗句中的“雨后有人耕绿野”,当此春雨绵绵,正在插种插秧的时期,那就非要蓑衣箬帽不可了。又一个时候是在夏天,恰当农忙时期,而赤日炎炎,晒得你头昏脑胀,这也非有一个竹笠或是草帽,遮护这个头顶不可了。

至于说到农民的衣服呢,原是沾体涂足的身份,破烂一些是不足为怪的。不过农民也有贫农、富农之分,富农自然穿得光鲜一点,可是到了下田的当儿,泥里水里,草里粪里,哪里会搞得好。夏天不客气便是赤膊了,不管老太阳晒得背心焦红有如烧猪一般,他们还是辛勤力作的。身上总共只有短裤一条,到夕阳下山,晚风微拂时,脱去短裤,纵身向水塘一跃,不讲游泳术,也正是他们的卫生方法也。

秋收已毕,天气也渐渐冷了,他们的老棉袄也就上身了。乡下人是不像城里人的娇贵,一到冬天,就要穿起皮衣服来,他一件棉袄,就可以穿几十年,并可以传给子孙。他们还有一个好办法,早晨起来,真是严寒,可以到稻场上去晒太阳,这个名称,叫做“穿黄棉袄”,见之于某古人笔记。乡下人不穿丝织物的衣服,是可以想得到的,毛织物更是闻所未闻,即是布衣服,也是穿的土布。土布是我们中国当时在木机上自织的布。我记得我在儿童时节,布衣服还是习用土布的,自从洋布入口以后便夺了土布之席了。因为土布粗而厚,洋布细而薄,土布总不及洋布的漂亮。城里人争购洋布,乡下人却仍守故常,穿土布的。至于下半个身子,虽在冬天,也只穿了一条布单裤,不过短裤改为长裤罢了。

农村妇女的服装

赤脚是农民的本色。他们无需什么鞋袜的。他们也自称为“赤脚人”,对于地主,他们常说,我们赤脚人如何如何,所以赤脚人就是乡下农民的代表名词。直到中国解放以后,有一班赤脚医生的名号,不是真个要赤脚,赤脚医生就是在农村工作的医生的代名词而已。农民真是长年赤脚多劳动工作的吗?也不是的。和他们最亲近的有两种,一曰草鞋,一曰蒲鞋。草鞋是最普及的,不但是农民,许多劳动工作的人,也都有穿草鞋的,甚而至于军人。不过农民的穿草鞋,更是家常的事。其次说到蒲鞋,既称蒲鞋,当然以蒲制成,有梁有帮,在鞋的型式上进一步了,乡村农妇,亦都有穿此的。有一种芦花蒲鞋,鞋口上蓬蓬松松,一片白色,到了冬天,老年人以此取暖。

农村妇女的衣服是怎么样呢?江浙两省的乡村妇女,全数是不缠足的,所以她们和男人一样赤脚下田,视为常事。到了夏天,男人裸上身,女人到底不好裸体的,但年老的妇女,往往只穿一马甲。下身穿裤穿裙,她们是露臂不露腿的,最奇怪的,在盛夏时,上身已是半裸体,而下身仍是必恭必敬穿了一条夏布长裙的(夏布是麻织物,以前到了夏天,江南人无论老少男女,都穿此夏布衣服)。至于护乳之物(此物雅的俗的有种种名称,苏人称“肚兜”,近今名曰奶罩),少女辈尚矜持,至嫁人生子后,即已解放,对客喂儿处之泰然了。

再谈到工人的衣服吧,但是这个范围太广了,有大工,有小工,有粗工,有细工,以及近来发展的新工业,有的是便服,有的是制服,我是不能周知的了。不过衣服与阶级是大有关联的,在旧中国说来,大概高级的穿长衣,低级的穿短衣。就工界言,亦分等级,凡劳苦工作的都穿短衣,高级的如工头、工程师则穿长衣。肩挑背负的工人,必穿短衣,细雕密缝的工人,可穿长衣。但至于今日,从事工业的,无论何人,不分阶级,均穿短衣,一例平等了。还有一种工人的制服,直到如今,还不能免的,那是无关于阶级问题,只不过为了整齐划一起见,也不能不与学生、军人等看齐了。

马褂与马甲

辛亥革命,是我国人民衣服一大变迁,距今已六十年了。我今对六十年前后,男女两性衣服的变迁略言之。

先说男性,六十年前满清制度的官服,前已言之,不再提了。现在要说的一般平民的常服,自外而内,首先说的是那件马褂。一件短外衣,家常穿的,与“马”字有何关联,古来衣服也没有此种名称呢。应知道这也是满清的寓有侵略性,意思是他们“以马上得天下”,这衣服是在马上穿的(衣服中“马甲”、“马裤”亦与此同义)。不久,这个名称,也就约定俗成了。马褂有几种,一种是对襟大袖,穿在身上,方方正正,我们称之为“方马褂”,这亦可以作为常礼服。一种是左有一襟,掩其右襟(裁缝工友称之为“大襟”),古无此制。我读《论语》,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句,因想到披发左衽,是夷狄之服,现在衣上有一块大襟,即是左衽,孔子乃是预言家,有先见之明吗?又有一种,对襟儿窄袖,吴人称为“得胜褂”,我于辛亥以前常穿此,因其便于写字读书,想此种马褂,亦是从军营中流行出来,故有此名。

除方马褂尚黑色,与官服中的外褂看齐外,其馀所有颜色,悉听尊便,大概老年人以深色为宜,若花花公子则淡红浅碧,四周镶以如意缎边,以夸其艳服。但到了清末,这各种颜色渐次消沉,一律均为黑色了。马褂中尚有一种为黄马褂,那是官服,必定要皇帝赏赐你穿,才可以穿。凡是皇帝侍从之臣,以及出外扈从之臣,均可以赏穿黄马褂。杭州人有一土语,上海人称为“敲竹杠”者,杭州人叫做“刨黄瓜儿”,初不解其意。据一位说故事的人讲道:“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随行的官员,都穿了黄马褂,到了杭州,这些官员,滥吃滥用,大肆挥霍,杭州的商人,倒发了一些小财,所云‘刨黄瓜儿’者,实在是‘刨黄褂儿’呢。”这个古典可靠吗?信不信由你。

其次,我就要说到马甲了,这种没有双袖的衣服,并不是清代所创始的,古之人无论男女都有这种装束的,只要看到画家的人物画,绘一位高人逸士,也往往穿此无袖的长帔。戏剧中的古装,扮演婢女,没有水袖,往往穿一绣花马甲。而且它的名称甚多,有的地方称为“背心”,有的地方称为“坎肩儿”,有的地方称为“领衣”,诗词中有称之为“半臂”的,名词甚多,不能尽忆,但最普遍的还是“马甲”两字。故马褂废而马甲不废,以至于今,西装亦有马甲,古今中外,成为马甲世界了。

袍裤与鞋

再进而述及长袍,但是这些长衣服有一界说,凡是单层者,不称袍而称衫,名之曰长衫,双层者即称之为夹袍,棉者为棉袍,皮者为皮袍。袍子上束以带,垂于背后,是丝织物,颜色不等,吴人名之曰“汗巾”,又称“束腰带”。向来长袍外面,必需有马褂或马甲,到了清末时期,袍子既不束带,亦不需马褂、马甲作外表,时人称之为“秃龙袍子”(“龙”或作“笼”),这也是一个小变迁。我想在古人衣服中,有衣必有带,衣与带是联系的,书本上也如此说,成语上也常说什么“解带宽衣”,但是到了清代,开始衣服上用钮了,凡百衣裳都用钮,钮扣遂大行其道。

我们俗语称衣服为衣裳,根于经书上“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句子,唐诗中亦有“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实在“衣”、“裳”两字有分别,上服为衣,下服为裳。下服是什么呢?就要说到裤与裙了。在古人衣服中,本来男子也有穿裙的,今以现代风俗,关于裙的一方面,让到谈及衣服时再说吧。男人穿的裤子,距今六十年前,本来也无甚变迁,所异者,古人的裤子不扎裤管,这时候必用带子牢牢扎紧,散了裤管,好似对人不恭敬的。这对于穿靴子的人是较为便利的,其实扎裤管也是近于戎服了。当时还流行一种名为“套裤”的,这是近今青年人所万不能知道的。套裤者,套在裤子的外面,掩蔽其小腿以至膝盖,后股空虚,绝不顾及。有人谓此种套裤,还是京朝大老所发明,因为他们每日进宫叫起,向皇帝长跪奏事,两个膝盖实在忍受不住,有了这个套裤略纾其困。后来不是要向皇帝跪拜的人,也穿起套裤来了,流行了一时,到了清末,这套裤也渐渐失踪了。至于今日,大概是部分的“世界大同”,人人都穿西裤,我亦不再词费。不过在内地许多保守国粹的老先生,还是不忘故旧,仍穿其灯笼裤(言其臃肿如灯笼)才觉安适呢。

上古之世,我不知哪一时代的人最先穿鞋子。我们不要笑日本人登门就要脱去鞋子,要知道我们中国古时代的人,也是在家不穿鞋子的。为的是那时代大家席地而坐没有什么凳子、椅子。既然席地而坐,就要脱去鞋子,这个古代经书上早有记载,我们往往忽略。常见有些画家,画出秦汉以上的人物,高坐在椅子,那是错了。不过鞋子是早已有了,试看“鞋”字的偏旁,不是从“革”吗?《孟子》上也有“革屦”这一名词,可见古人却早已穿皮鞋了。但是我在儿童时代,还不曾看见有一个人脚上穿了皮鞋的。

由布鞋到皮鞋

关于鞋子问题,我又要从儿童时代说起了。刚能扶床学步的年龄,便穿起鞋来,最初是软底的,既而是硬底的,此种童鞋,商店不备,都是他们母亲或家人自制。在我九岁时,方购得商店所制的鞋,黑布面,白布底,每双制钱三百文(等于银元三角),我只可以穿半年,半年以后脚上生须了。成人以后,改穿缎面或呢面的,皮底的,或仍为布底的,因那时的布底甚为坚固,不弱于皮底呢。那时一双鞋,可以穿一年,价值则在一元以外了。凡是商店,不能固守旧法,总要想出新花样,鞋子也是如此,于是鞋首上有云头的,鞋帮上有嵌花的,以博青年的嗜好,老年人却是守旧,以缎鞋、布鞋为宗。严冬脚冷,都穿棉鞋,老人更不可无此,商店矜奇立异,也有种种花色。我最爱穿的是家制的那一种阔面布底的俗称老棉鞋,大感足下温情。最奇妙的,有一天见了内山完造先生,他身穿西装,而脚上却穿了一双我中国的老棉鞋,真与我们同化了。

数十年来鞋子的小变迁,由“双梁”而变为“蒲鞋面”(鞋头有直线缝起,名之曰“梁”;无梁的俗称“蒲鞋面”),由呢面改而为帆布面,直至辛亥革命以后,大家改穿西装,于是皮鞋大行其道,始为一大变迁。那时舶来品大肆宣传,价值奇昂,乃有数十元始获一双鞋者。但老年人总不耐穿此,安步当车,不如旧式鞋的舒适。大势所趋,无可勉强,社会主义国家,随着社会所需要而进步,新中国近来对于鞋类的出品,大事发展,曾开一展览会,展出鞋类产品数千种,包括有皮鞋、胶鞋、人造革鞋、拖鞋、布鞋、皮制运动鞋等六大类,亦可谓洋洋大观了。

袜的故事

我今由鞋而说到袜了。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约在一八八三、四年),穿的是青色布袜,那个时候,成人们都穿的是白色布袜了。我很羡慕,要穿白袜,母亲说:“你穿一天就脏了,要人天天给你洗,还是青色为宜。”我嫌青色的不漂亮,母亲曲从儿意,于是改穿白袜了。那时的型式,有长的,有短的,长可及膝,短仅至胫。中有一缝,名曰袜梁,下托一底,又名袜船,这个名词,恐知者不多了。我自儿童时代,以至青年时代,都穿此种白布之袜,其中稍有变迁的,那时外国的棉布进口了,其色泽细密,都超过中国的土布。有一种荷兰布,洁白皎洁,宜于制袜,上海就开了不少袜店,翻出许多花样,爱时髦者争趋之,但此不过小变动耳,自从舶来品的丝袜进口以后,方是大改革了。

外国的丝袜,侵袭到中国来,大概在二十世纪之初。最初不过是中国几个通商口岸的外国商店,有得购买,后来中国人创办专销外国货的百货公司也有了。我的由布袜而改穿丝袜,便是向上海的先施、永安公司购买的。最初我们也穿的白色的,因为我们还是穿的中国鞋子呀!黑鞋白袜,相映有趣,但容易受污,那时却来了一种黑色的,于是我与许多朋友都改穿了黑丝袜,一时黑丝袜大为流行。那是有许多便利的,一则它是有韧性,可宽可紧;二则因为是黑色的,可以耐污。但因此而闹出笑话来了。我有一位朋友,恕不举其名,是落拓的文人,也穿黑丝袜。他有一个小公馆,有一天,我们到他房里去,却见满地都是黑丝袜,枕头边也是,褥子里也是,坐椅上也是,连茶几上也是。原来他从来不洗,穿得不能穿了,换来一双新的,把旧的臭袜到处乱塞。那时的丝袜,价也不甚贵,每双在时值一元以上,然也比布袜贵得多了。

关于丝袜的故事忆有两则,可入史乘。在前清光绪末纪,丝袜侵入中国以后,一般青年人都好之,尤其是对于从前称为洋务中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天津洋行里的年轻行员,多少也要说得几句外国话(俗称之为“洋行小鬼”),以及北京等处电报局里的服务生,都是穿得漂亮的。庚子那一年,喊着“扶清灭洋”的拳变忽起,他们可遭难了。义和团最恨那班小伙子,一见他们穿了丝袜,便呼他们为“二毛子”(拳民呼洋人为“大毛子”,呼这班为“二毛子”),用刀直砍他的脚背,苦苦哀求,撕破他所穿的丝袜乃已。此一事也。又一事,则在一九二七年北伐以后,其事在南京而不在北京,南京市长刘纪文,正在宴尔新婚,买了一双价值十馀元的丝袜给他的新太太,惹起了冯玉祥将军的谴责,说他们在此革命时代,不应以此奢侈品表率民众,引起了海内外各报馆登载了这个花边新闻。这两事也可以说是为了丝袜,闹出不大不小的祸了。如果冯玉祥后死十年,看到了那种女人长统丝袜,自膝以上直接到了三角裤,而价值可十倍于前者,不知作何感想。这真如香港有位英人华德先生说的,“这个世界变迁很快,确切反映当前的道德标准,殊非易事”,却是老实话呢。

妇女的发髻

我本说对于衣服的变迁,分为男子部、女子部的,百年前最使人视为奇耻大辱的,是男子拖了一条辫,女子缠了一双脚。虽说满洲入关,男变女不变,已有成例,然而种种自然的变迁,总是不能免的。康熙、乾隆时期的妇女衣服装饰,我不能详知,我只能就我儿童时期的祖辈以至于今,略说一些,这个变迁,也真大大的打破了从前一切的传统妆服呢。

我先从她们的头上说起,妇女的头发是最尊贵的,也是最美丽的,史册所载,诗歌所咏,无须赘述了。长长的头发如何措置呢?就是要挽一个髻,在这个髻上,便变出许多花样来,也可以见时代的不同,风气的变易。当时我的祖母是梳了一个长髻,我的母亲是梳了一个圆髻。大概老年人梳长髻,中年人梳圆髻,是当时所流行的。长髻不是高髻,垂于脑后,其名曰“宕七寸”(七寸言其长度也)。圆髻则以发盘成一圈,而以红丝绳扎其发根,很有关系,夫死,在丧服中则扎白头绳,三年满服后,永远扎黑头绳,故欲知其是否孀妇,观其所扎的头绳,即可以知之。

髻上是有种种装饰的,横插一簪,名曰“压发”,富家是金的,贫家是银的,而亦镀以金。髻的周围,有许多插戴物,如荷花瓣、茉莉簪、挖耳、牙签之类(记得《红楼梦》上,曾有王凤姐拔头上牙签剔牙的故事,手边无此书,当问之红学家)。再说,从前妇女所梳的发髻上,每喜戴花,故每晨必有卖花女送花来。春夏之交,玫瑰、蔷薇,色香俱备,最为艳丽。到了夏天,则茉莉、素馨、白兰花,各擅胜场,枕边灯下,吐其芬芳。秋季则仅有菊花了,虽然孤芳自赏,却也五色纷披。不过花中也仅有此数种,其馀都不上美人头了。爱花是女子天性吧,巡行郊野间,我每见那些乡下姑娘,虽乱头粗服,而斜插一支野花,自有曼妙之致,反胜于城市间那班庸脂俗粉多多呢。

高级人家(吴人称为“大人家”,低级的则称为“小人家”,文字中亦有“大家闺范”、“小家碧玉”的这种词句)妇女们,凡遇到喜庆宴会(如俗语所谓“吃喜酒”、“吃寿酒”等等),所梳的这个髻上,便要大妆点起来了。所有珠花、珠凤、珠蝴蝶,插满了头,方见其尊贵。那个时候,金刚钻还未流行于中国,妇女界以珍珠为最宝贵,其次则为翡翠。翡翠亦为首饰所需要,用之于夏秋之间为多,所谓珠翠满头也。到了现在,妇女的头发,仍为身体上最贵的一部分。虽变化多端,甚至用他人的发作为自己的发,而发髻仍为流传,仅年轻女郎散发或梳辫而已。中年、老年以及乡村妇女,还是梳髻为多。

妇女不离裙

我现在又要谈到妇女的乳部问题了,这是百年以来的一个大变迁。除了喂养婴儿以外,自古及今,亦视为身体上最为珍贵之处,与头发相比,用哲学家语,一个是外在的,一个是内在的。小姑居处,待字深闺,非但手不能触,亦且目不能视的。五十年前的风气,青年女子,还是要把胸部束缚得紧紧的,不能任其高耸,甚至妨碍内脏,亦所不惜。最可笑的有些妙龄女子,身体日见丰腴,乳房当然饱满,于是特制名为“小马甲”的,胸前密密扣住,谁知略一用力透气,而所有钮扣,毕立剥落都解体了。其时张竞生先生在沪提倡“大奶奶主义”,开明之士,都以为然,深觉如此束缚,实不合于卫生。但大奶奶主义终不能打破小马甲政策,而使之解放呢。

西风东渐,新潮涌起,先之以电影明星,继之以欢场歌女,于是放弃小马甲,受命于乳罩,闺阁中人,本亦非顽固者流,见此推陈出新之物,也就随时顺势而改变了。但是这风气一开,逐渐发展,裁缝师制衣服,要仔细量度你的三围尺寸了;选美者、猎艳者也须注意你的胴体是否适合于美人姿态呢;一个反动力,许多新女性,深恨于自己的胸前平坦,思以人力补救之。于是一班黄绿医生,作为投机事业,盲针瞎灸,非徒无益,结成块垒,致酿成终身之病。一方面呢,什么夜总会、俱乐部,以此为奇货可居,夸示其曲线玲珑,甚至提倡“无上装”以诱惑顾客,试想这一点,还不是百年来一大变迁吗?

再说妇女的裙子吧,自古以来,虽然型式略异,却没有什么大变动。不但是中国,在亚洲各国如日本、如印度,以及南洋各国,妇女们都是穿裙子的,在中国前代,别的不说,只要看画家所绘的仕女,哪一位不是长裙贴地的。满洲入关时候,男变女不变这句话,便起作用了。因为满洲妇女是穿长衣服的,只穿袍子不穿裙子,而中国妇女是一直穿惯裙子的,不容有所改变。在十九世纪之末,我们家乡一带的风气(说是在江浙两省),无论是一位老太太,一位少奶奶,一天到晚,即使在家居,也要整整齐齐把裙子穿在身上的。如果有一个男人到他们家里,而见到这位主妇只穿裤子,没穿裙子,那是大不敬。裙的质料,高级的丝织品,低级的棉织品,颜色是一例黑的。但讲起裙的颜色来,又有许多规模制度了。

女裙的制度

家居穿的裙是黑色的,遇到了有所庆贺的日子,那时便要穿红裙了。红裙就是大礼服,上身如穿了披风,下身必系上红裙,裙身有褶裥,以多为贵,称之为“百裥裙”。前后有两长方绣品,称之为“马面”(我一向不知“马面”两字作何解释,且以此存疑)。这种“马面”上,往往有极美的苏绣。我在此又有一个插话了,在上海,有一位朋友,他的外国友人请他吃饭,夸示他得到中国最美好的绣品,装了金边玻璃框子,挂在壁间。那朋友一看,都是中国妇女裙子上的马面,但也不敢说穿,因为中国习俗,凡是妇女下身所穿的衣裳,都视为亵物,不足宝贵的。其实外国人倒无所谓的,只要他所爱好,什么近于猥亵的事事物物,他都不在乎的。

我又再说到红裙了,要夫妇双全,才可以穿红裙,若是一个孀妇,不许穿红裙,而且永远不许穿红裙的。如遇应穿礼服的时候,青年少妇,可以改穿别种颜色的裙,浅碧淡青,各随所好,但总觉得不快于心,老年人已是儿孙绕膝了,可以改穿黄色的裙,而直到了死,终不能穿红裙。还有,夫妇之间,惟正室可以穿红裙,姨太太不许穿红裙。即是她的儿子,已是科甲发达做了大官,不许穿就是不许穿,为了一条红裙,发生嫡庶之争,在那封建时代,专制家庭,常常闹出这种纠纷来的。到了清末民初,妇女们都放了脚,改穿旗袍,大家也就离裙而独立了。但女性总不能离裙,欧美各国如此,东亚各国亦如此,长裙去而短裙来,万变不离其宗。

百年来的女性是一大变迁,不用说衣服上的变迁,而身体上便是一个大变迁。将数百年来戕害肢体的缠脚恶风气,在这个世纪竟然解放了,这不是大快事吗?于是因放脚而不能不谈及鞋子问题。缠脚是要从女孩儿五六岁便缠起的,年龄再大一些就不成功,试问如此娇小的女娃,出世以来,便要吃这种苦头。我友沈叔逵的《放脚歌》,开头几句道:“缠脚苦,最苦恼。从小呀苦起,一直苦到老。……”母亲总是爱怜女儿的,为了这个世态,为了那个虚荣,狠心地把她两脚使成残废。我曾见母女相对流泪,俗语说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不是悲惨的事吗?

辛亥革命时代的前后,明达的文化界人,大家都提倡妇女要放脚了,先从自己的家庭里,以身作则。但是有些太太们,从小缠得尖尖的,无论怎样总是放不大的。扯去了脚带,制成了宽袜,平底鞋,鞋头里塞了许多棉花,要大踏步走路吧?可以不能,终觉得趑趄不前。回想当年,因为怕人称为大脚姑娘,为人耻笑,便百计设法,如唱京戏的旦角要踹蹻一般,也是很辛苦的,现在一个反动力,从前大的要使之收小,现在是小的要使之放大,于是鞋袜一切,都要改变了。如何的改变呢?世界大同化,欧美各国商人,最能博女人的欢心,于是高跟皮鞋便来了,玻璃丝袜也来了,千奇百巧,斗丽争华,在数十年前,谁能想到如此诡异呢?不仅此也,渐渐成为赤脚时代了,又几几乎要成为“无下装”新潮了,又谁能想到这个未来世界,女子的服装伊于何底呢?

“未亡人”与丧服

但是我新中国便不同,新中国的妇女要顶半边天的,什么男人可做的事,女人也可以做,难道工厂里的女工人,都可以穿高跟皮鞋吗?难道所谓赤脚医生,也须要穿玻璃丝袜吗?说出来可是成了笑话了。不过说她们一无变迁,也是不合情势的,那些长裙曳地,罗衣称身,已是过去时代的人物了。现在做什么适当的工作,应当穿什么适当的衣服,讲究什么是摩登、时髦,那和她们没关系的了。老太太们省去麻烦,剪发的便剪发了。妙龄女子也赤脚下田了,她们的赤脚,那是真有价值的赤脚,不同于那些都市间以玉腿翘示于人的赤脚了。即使她们不是劳动阶级的人,也穿得朴素大方了,不像那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了。可见虽然是百年变迁,也各有路途的不同呢。

写到这里,手边恰有一张报纸,翻开来看,尽是刊载各家的讣闻,什么“未亡人”、“杖期夫”之类,却引起我自古迄今丧服变迁的感想。丧礼丧服,是我国列朝以来隆重的制度,也是士大夫必须崇奉的礼教。儿童们上学以后,读四书、五经时候,就要读到此了。回忆我在十二三岁时,读到了《礼记》,便有好几章是关于丧礼丧服的,我的老师就不教我读,他说:“将来考试,反正考试官也不会题目出到这不祥的丧礼上去的。”所以我知道得很少。但这是国家的制度,人民的道德,社会上实践躬行的,不能不有这一点儿常识。现在这个丧服制度已经完全变迁了,而且已近于消灭了,除非那些经学大家、史学博士,还不能忘情于此吧?

不过对于讣闻上的“未亡人”和“杖期夫”,我凭常识不妨说一说。“未亡人”这一名词,这古典还出于《左传》,是寡妇自称之词。中国传统历来是男女不平等的,夫妻之间的丧服,妻死后,其夫只有一年,就是所谓“期服”。在清代,常服只不过轻描淡写的瓜皮帽上戴一个黑结子,辫子上系一条蓝辫线,官服还是照常不变。至于夫死了呢,那就大大的不同了,不但是三年之丧,而且是终生之服。在殡仪上粗麻重孝,哭泣跪拜,不必说了,好似必须与夫偕亡,方为贞烈。所以到了现在,“未亡人”这个名称,可以不必要了,妻就是妻,便简单得多嘛。再说“杖期夫”这个名称,“期”就是上文所说的一年的丧服,妻死后,她的丈夫,有两种名称,一为“杖期夫”,一为“不杖期夫”,这是什么讲究呢?原来他的父母都故世了,可以称“杖期夫”,父母在堂,或一父一母在堂,便只能称“不杖期夫”,那是从前讣闻上所严明规定的。原来“杖”是代表年老的意思,父母在堂,不用杖。现在我见报纸上所载讣闻,一例是“杖期夫”,尽管他的老太太在世也不理了。从前对于这个“杖”字,是很严重的,如果做官的人,用了“杖期夫”名称,而查出你的老太太还在世,御史可以参你一本,削职查办。诸如此类,以前丧服的严正,好似天经地义,一旦就轻蔑而摧毁之,这不是在此百年中最大的变迁吗?

自古迄今,人类的衣服,无代不有变迁的,但的确在近百年来,变迁得最快速、最离奇,虽然有些是国家的制度,而大部分还是人民随风气而转向。这个变动是没有止境的,我不知道后一百年或仅后数十年,变得如何状况,恐最高明的预言家,也不能穷其究竟吧?我以上所写的不免杂乱无章,听说沈从文先生在写《中国服装史》(并有图画),这是近代所不可多得之创作,可惜我未有读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