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第二话
晨雾尚未完全消散,蒸汽火车行经苏府墙根,那低沉的余震仿若哮喘发作时发出的阵阵嗡鸣。这截从英国领事馆延伸过来的铸铁“巨兽”,每日卯时准时喷吐着带硫磺味的白烟,呛得林月棠养在檐下的画眉鸟惊惶乱撞。
“该给小姐送参汤了。”春莺轻跪在黄花梨脚踏上,手中动作娴熟,将最后一根玳瑁簪缓缓插入主母发髻。铜镜里,主仆二人的身影交叠映出:林月棠云鬓间那枚点翠凤钗,沉甸甸地压在春莺枯黄的发辫之上,恰似金丝楠木上蔓延的蔫萎爬山虎,对比间透着几分萧索。
正厅之中,突然传来绸缎撕裂的脆响。素纨下意识地攥紧量衣软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见苏翎手中剪刀已然果断地将那匹湖蓝色香云纱裁作了两半。
陈铁锁正在专注地用桐油擦拭马车轱辘,隐约听见素纨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小姐,小心熨斗……”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窗外蒸汽火车发出震天轰鸣,裁缝台上散落的盘金绣针随之微微颤动,素纨一个踉跄,竟打翻了手中的浆糊碗。
暮色渐浓,如一袭绯色的纱幔,悄然染红黄浦江面。陈铁锁稳稳地驾着马车,缓缓拐进法租界曲折幽深的小巷。车厢夹层里,苏翎正细致地缠绕浸过药酒的绷带,褪去月白旗袍后露出的肩胛骨,在黯淡光影中宛如折断的蝶翅,透着几分脆弱又倔强的美感。
“押小姐赢!”铁锁猛地将全部银元啪地拍在赌桌上。八角笼中,苏翎的缎面绣鞋稳稳踩住英国拳手突出的喉结,束胸布上沁出的汗珠,顺着肌肤滑落,滴落在对手脸上。一时间,看台上殖民者嚣张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碎金般的朝阳再度探出头来,轻轻洒在裁缝铺的橱窗上。那件曾沾染斑驳血迹的旗袍,已被人撕去半幅下摆。苏翎正全神贯注地给素纨演示双针滚边技法,缠着纱布的右手却丝毫未受影响,在绸缎上流畅地划出优美弧线,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诉说着她的坚韧与从容。
蒸汽火车再次吞吐着白雾,朦胧中,林月棠低沉的诵经声混合着画眉鸟的哀啼,悠悠飘过曲折的回廊。春莺稳稳地捧着参汤,轻移莲步穿过庭院,忽然发觉墙角的忍冬藤不知何时已然攀上铸铁围栏,嫩黄的花苞在微风中轻轻颤抖,似在低语着岁月的秘密。
时光的齿轮缓缓转动,看似平常的每一刻,却未必会永远如此平常。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
八角笼的铁丝网在煤气灯下泛着鱼鳞般的清冷光芒。一个左脸有道狰狞疤痕的男人,透过二楼包厢的玻璃,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拳场。殖民者笔挺的燕尾服与买办华丽的绸缎长衫,在弥漫着血腥气息的空气里相互交织、渗透,宛如一块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发霉千层糕。
“查清楚了吗?”骰子在赌桌上撞击出清脆的声响,盖过了楼下肋骨断裂的脆响。
“回霍九爷,是苏府嫡女,如今经营着一家裁缝铺。”手下阿炳将瓜皮帽檐压得极低,袖口处一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子露了出来,“只是奇怪,这位大小姐竟会是个裁缝。”
骰子突然静止在“六”点朝上,霍九爷缓缓地将有疤痕的那侧脸贴紧玻璃。擂台上,苏翎正灵活地进行防御,染血的绸缎如蜕落的蛇皮般堆在脚边。对面,殖民者军官的目光顺着望远镜缓缓移动,从她精致的锁骨一路滑向窈窕的腰肢,镜头镀膜反光猛地刺进霍九爷的眼睛。
“旧瓷器里养出的新毒花。”他吐出这句话时,楼下正爆发出如同海啸般的海潮般喝彩。苏翎的缎面绣鞋在拳手脸上碾过,英国拳手的金牙碎屑混着血沫飞溅而出,溅落在记分牌上,瞬间将“49连胜”染得艳丽夺目,好似一张张欢快张扬的婚宴请柬。
殖民者那伪装得精致无比的文明面具,在血腥的现实面前总会显得格外鲜活。当他们用镶银的手杖不怀好意地指点着苏翎旗袍开衩的高度时,那姿态与他们的祖先手持火钳给黑奴烫烙印的行为如出一辙。所谓的现代性,在这罪恶的掠夺与欺凌下,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暴力镀金术罢了。
阿炳低头在账本上记下新注码,笔尖在纸张上摩挲出沙沙声响:“按您的吩咐,赔率调到1:15。”怀表链子上的长命锁轻轻晃动着,内侧的“翎”字在晃动中若隐若现。三个月前,这怀表还挂在一个沙逊洋行小职员的颈间,如今却成了这场情报交易的无端添头。
“让她赢够五十场。”霍九爷的骰子开始缓缓地顺时针旋转,他低声吩咐着,“给《申报》记者透个风,标题就定为‘东方维纳斯横扫西洋力士’。”说着,他用手指轻轻擦去玻璃上的雾气,刚好框住苏翎微微弯腰捡起金牙的画面。那截白皙的后腰在煤气灯下白得有些刺目,仿若博物馆里失窃的汉白玉残件,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倔强。
陈铁锁站在押注台前,紧攥着那些染血的银元。这些带着硝烟味的鹰洋,原本是苏翎裁缝铺进口呢料的定金,如今却在这赌桌之上充当了无情的赌注。身后买办们哄笑的声音不断传来:“娘们儿拳头再硬,不还是给九爷盘口添个零头嘛?”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之上。
阿炳数着银元,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老家祠堂。那些被族人沉塘的女人,手腕上也缠着同样浸满血迹的白绸带。这一刻,他忽然惊觉,自己在账本上写下的每一个数字,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裹脚布,束缚着人们求生的希望吗?
当苏翎的拆线刀第五十次干脆利落地割断对手的脚筋时,法租界的霓虹灯正好齐刷刷地亮起,将街头巷尾映照得五光十色。霞飞路橱窗里的巴黎模特,穿着她精心设计的旗袍,开衩处用金线绣着神秘的《申报》记者看不懂的满文咒符。霍九爷的凯迪拉克在沸腾的人群中强行穿过,车窗滤过的灯光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仿佛一块块熔化的赌场筹码,折射出欲望与罪恶的光芒。
“该给咱们的维纳斯套缰绳了。”霍九爷随手弹飞骰子,那颗骰子在地上骨碌碌地打着转,最终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精致的微型胶卷。阿炳心中暗自凛寒,他知道,胶卷里是苏翎父亲当年给日本军官制装的照片——或许,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最好的绞索永远是用最柔软的丝绸编织而成。
与此同时,在宅院的另一处,林月棠站在量体镜前,目光严厉地训斥着素纨:“盘扣歪了 0.3公分,这误差怕是够沉十次塘的。”一旁的春莺则正努力地用染发膏为姨娘梳理头发,试图将那满头白发刷成这个新时代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