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海棠烬
暮春时节,细密如丝的雨,悠悠荡荡地洒落,轻柔地包裹着馥郁的海棠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这雨,不疾不徐,宛如一位温婉的女子,带着无尽的柔情,悄然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将那青石阶慢慢洇成了深沉的颜色,好似岁月悄然留下的斑驳痕迹。
雕花窗边,林清瑶静静地倚靠着,身姿纤细,仿若弱柳扶风。她的面庞白皙如玉,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双眸却如幽潭,藏着无尽的心事。此时,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藏在袖中的半枚染血的玉珏,动作轻柔又带着几分眷恋。这玉珏,是昨夜萧景宸匆匆离去时不慎落下的,凑近细闻,还残留着他襟口常熏的龙涎香,那熟悉的香气,一瞬间将她的思绪拉回到了昨夜。
“小姐,该喝药了。”春桃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她双手稳稳地捧着黑漆木盘,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屋内。木盘上放着一只粗瓷碗,碗沿凝着一层靛青色的药汁,还未靠近,那股浓重的苦味便扑面而来,细细分辨,苦味里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麝香味。
林清瑶的手微微一颤,原本轻抚玉珏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指甲掐进了窗棂的缝隙之中,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她的目光落在那只药碗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那碗沿有道米粒大小的缺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记得,那是去岁七夕,林清雪打翻药碗时磕出的痕迹。当时,她并未多想,只当是个意外,可如今细细想来,怕是林清雪故意留下的记号,其中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父亲今日回府了?”林清瑶收回目光,将玉珏小心翼翼地藏进袖袋,动作间,腕上的银镯轻轻磕在檀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檐下的白鹦鹉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在祠堂审二小姐呢。”春桃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银簪,在药碗里轻轻搅动,试了试毒。只见簪头立时泛起乌青之色,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听说逮到她往老太爷参汤里掺朱砂......”
话还未说完,东厢房突然传来瓷盏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突兀,在这寂静的雨幕中传得很远。林清瑶霍然起身,动作间,腹中突然一阵绞痛,好似有千万把小刀在绞动,疼得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下意识地扶住春桃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原来小丫鬟掌心全是冷汗。
穿过回廊时,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扑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林清瑶望着祠堂檐角晃动的青铜铃,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起前世也是这般阴雨绵绵的天气。那日,她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双手接过赐婚圣旨,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衫。祠堂檐角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震得耳膜生疼。而萧景宸,就静静地立在垂花门外,他身着玄色大氅,雨水顺着衣角不断滴落,将大氅浸得发亮,那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清冷。
“孽障,畜牲!”林父的怒喝声,如同一道惊雷,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林清雪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在祖宗牌位前,她的素白衣裙上沾染着斑斑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洇出一朵朵诡异的血花,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雪地里折断的红梅,脆弱又凄美。她歪着头,冲着走进祠堂的林清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由于缺了舌头,声音含混不清,听起来格外阴森。她染着蔻丹的手指在地上艰难地划拉着,指甲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随着她的动作,血字渐渐成形,是个“孕”字。家法棍“当啷”一声落地,在寂静的祠堂里回响。林父踉跄着后退几步,身形不稳,竟撞翻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火苗瞬间舔上黄绸,跳跃的火光映得林清雪的眉眼妖异如鬼,那扭曲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父亲明鉴。”林清瑶跨过门槛,莲步轻移,绣鞋毫不留情地碾碎了地上的血字,她的声音清脆,在祠堂里回荡,“二妹妹得了癔症,前日还抱着狸奴喊娘亲呢。”
话音还未落,原本瘫在地上的林清雪突然暴起,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朝着林清瑶扑来。她的十指丹寇如利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直取林清瑶微微隆起的小腹。冷风裹挟着雨腥之气,瞬间掠过鬓角,林清瑶甚至来不及后退一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将她卷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萧景宸手持长剑,剑尖还滴着血,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青砖上,洇出一道道暗纹,如同一幅诡异的水墨画。他随手将染血的布包掷在地上,动作干脆利落,半块东宫玉牌从布包中滚出,一路滚到林父脚边,在寂静的祠堂里发出清脆的滚动声。
“林大人不妨猜猜,”萧景宸微微低头,拇指轻轻摩挲着林清瑶后腰的咬痕,那是昨夜情动时留下的痕迹,带着几分暧昧与亲昵,“太子的人带着鸩羽潜入贵府,是要毒杀谁?”林父听闻此言,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双腿发软,官袍下摆洇出深色水渍,显然是吓得失禁了。林清瑶别过头,目光落在供桌上母亲的牌位上,那牌位漆色斑驳,露出一道细缝。她记得,去岁中元,她曾在那里摸到半枚带血的指甲,当时的恐惧与疑惑,此刻再次涌上心头。
突然,火舌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猛地窜上房梁,眨眼间,整个祠堂便被大火吞噬。林清雪抱着燃烧的牌位,癫笑着,那笑声在火海中回荡,格外凄厉。枯黄的纸钱在她发间燃烧,化作点点火星,随风飘散。萧景宸毫不犹豫地转身,将林清瑶紧紧护在怀中,灼热的灰烬纷纷落在他肩头,瞬间烫出一片焦糊味,可他却似毫无察觉,只是用手臂将她护得更紧。
“别看。”他的掌心轻轻覆住她的双眼,手掌粗糙,带着薄薄的茧子,擦得眼睫生疼,却又带着无尽的温柔。祠堂外,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太子踏着金吾卫的背辇下车,他身着明黄色的袍服,在雨幕中格外刺眼,那明黄伞盖掠过林清瑶微微隆起的小腹,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七弟好本事,连林家嫡女的肚子都搞大了,厉害厉害……”
寒光一闪,萧景宸的剑光如闪电般削落半幅袍角,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迟疑。他的剑尖凝着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皇兄慎言。”林清瑶突然轻笑出声,笑声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她弯腰拾起未燃尽的族谱,动作优雅,咬破指尖,将血滴入香炉。刹那间,地底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好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紧接着,十八具乌木棺椁破土而出,棺椁上刻着精致的花纹,在雨水的冲刷下,隐隐透出一丝神秘的气息。嫁衣骷髅腕间的金铃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却透着无尽的阴森,惊得太子连退三步,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三年前母亲暴毙,父亲说女儿家不该过问。”林清瑶缓缓抚过棺上金漆凤纹,指尖沾上了陈年血渍,那暗红色的血渍,好似在诉说着一段被掩埋的往事,“却不知这些姑姑等这场雨,等了十二年。”太子见状,惊恐万分,一把夺过身边侍卫的弩箭,想要射向那些嫁衣骷髅,可箭矢却被骷髅枯瘦的手掌稳稳握住,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嫁衣们齐齐转头,黑洞洞的眼眶紧紧锁住他腰间的蟠龙佩,那目光,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妖......妖术!”太子声音颤抖,惊恐地喊道。“是林家百年忠骨。”萧景宸剑锋一压,在太子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线,殷红的血顺着剑锋缓缓流下,“皇兄若此刻退去,还能全了体面。”骤雨倾盆而下,雨滴打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林清瑶腹中绞痛愈发剧烈,她悄悄摸出银针,刺入合谷穴,试图缓解疼痛。余光瞥见林清雪蜷在角落,正将染血的指甲埋进香灰,那手法,竟和母亲临终前藏毒的手法如出一辙。
“殿下可知?”她突然抚上微隆的小腹,眼神温柔又带着几分哀伤,“柔妃娘娘当年那胎,原该是双生子。”话音刚落,萧景宸握着剑的手骤然颤抖起来,他的眼底漫上一层血色,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痛楚,好似被人撕开了心底最深处的伤口。太子趁机暴起,袖中冷箭如闪电般直取她咽喉。林清瑶旋身避开,动作轻盈,鬓边银簪却不慎落入火盆,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被火焰吞噬。
青丝散落的刹那,萧景宸的剑已贯穿太子右肩,血溅在祖宗牌位上,混着雨水蜿蜒流下,好似祖宗的血泪。回府的马车缓缓碾过青石巷,车轮与石板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清瑶蜷缩在狐裘里,静静地听着萧景宸的心跳声,那沉稳的心跳,好似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萧景宸轻轻握着她的手指,指向肋下的旧疤,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沧桑,“这是十四岁猎场遇刺留的。”她的指尖微微发颤,那道疤的位置,与母亲棺中女尸的致命伤分毫不差。“当年柔妃娘娘小产......”“是皇后送的安胎香里掺了红麝。”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如爪的龙纹烙印,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眼,“父皇明知真相,却赏了我这烙印。”
车帘被风掀起,露出巷口卖杏脯的老妪。林清瑶想起去岁生辰,萧景宸翻墙递来的油纸包,那时的杏花微雨,油纸包还沾着夜露的凉,带着他满满的心意。如今闻着那熟悉的甜香,却阵阵作呕,腹中孩儿也踢得厉害,好似在抗议着这世间的不公。“值得吗?”萧景宸轻轻拭去她唇边的血渍,动作温柔,“唤醒那些枯骨......”
“她们等这场雨等了十二年。”她将染血的帕子收入暗袋,那里还藏着母亲半枚断甲,那是她与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我娘去时,祠堂积了三寸雪。”马车骤停,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寂静,弩箭破窗而入。萧景宸反手格挡,剑风凌厉,扫落她一缕青丝。林清瑶抄起香炉砸向刺客,迦南香混着血腥之气,熏得她伏在萧景宸肩上干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火折子点燃车帘时,她看见父亲高举母亲灵位立在雨中,雨水顺着灵位不断流下,好似母亲的泪水。火焰吞噬黄绸的瞬间,林清瑶突然想起及笄那夜,母亲攥着她的手放进祠堂暗格,母亲的手冰冷,却又带着几分决绝,“若走投无路,就烧了这吃人的地方。”“父亲可知......”她将火把掷向淋了火油的马车,眼神中满是恨意与决绝,“娘亲最后一句话?”
烈焰吞没灵位的刹那,林父终于露出惧色,他的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林清瑶在萧景宸怀中大笑,笑声凄厉,笑着笑着,咳出一口血来,那血,在雨中格外刺目,“她说林家女儿,宁为灰烬不作……”
一阵寒风吹过,林清瑶猛地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抱紧双臂,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府邸,心中五味杂陈。萧景宸轻轻将她搂进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散寒意。此时,一只夜枭在枝头凄厉地鸣叫,那声音划破夜空,为这已然混乱不堪的局势又添了几分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