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门问道） 雨夜灯
**（上）**
永宁村的雨总来得蹊跷。
李君宝蹲在漏风的灶房里，盯着药罐下跳动的火苗。潮湿的柴禾噼啪爆开几点火星，溅在洗得发白的青布衣摆上，烙出针尖大小的焦痕。他下意识伸手去掸，指尖却被窜起的火舌燎了个正着。
“嘶——“少年倒抽着冷气缩回手，就着昏黄的油灯细看。中指的螺纹处鼓起个透亮的水泡，在摇曳的光晕里泛着琥珀色的光。窗外骤然滚过闷雷，惊得他险些打翻药罐。
里屋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钝刀刮着老旧的陶瓮。李君宝顾不得疼，抄起竹扇猛扇几下灶膛。浓烟裹着药香扑面而来，呛得他眼眶发酸。
这是阿娘咳血的第七日。
村头王瘸子开的方子要三钱银子的龙涎香，可家里连半吊铜钱都凑不齐。昨日去镇上当铺，掌柜捏着父亲留下的青铜灯盏直撇嘴：“前朝的东西？您瞧这锈蚀的，顶多二十文。“那盏灯是李家最后的念想，灯座上还刻着高祖的名讳。
轰隆——
惊雷劈开浓墨般的夜色，雨帘中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李君宝抓过斗笠的手顿了顿，隐约听见风雨里夹杂着微弱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兽。
“宝儿...“里屋的呼唤气若游丝，“可是有人叩门？“
少年望着药罐上蒸腾的白雾，喉头动了动：“风刮断了老槐树的枯枝。“说着将药汁滤进粗瓷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眉眼，“阿娘趁热喝，王先生说这剂药下去定能见好。“
檐角的铜铃突然发疯似的摇晃起来。
李君宝搁下药碗的手一颤，褐色的药汤在碗沿荡开涟漪。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攀上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窗纸的破洞窥视。他摸向门闩的指尖发凉，木头的纹理在掌心烙下细密的印记。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泥水横流的院墙根下蜷着一团黑影。电光划破天际的刹那，李君宝看清那是个浑身泥污的小道童。杏黄道袍浸透了血水，发髻散乱地贴着苍白的脸颊，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五道爪痕——那绝不是野兽能留下的伤口。
“救...救...“小道童突然睁眼，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少年惊愕的面容。他死死攥住李君宝的衣角，喉间发出咯咯的异响，“子时...子时三刻...不能点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凄厉的嚎叫。那声音似狼非狼，裹挟着腥风穿透雨幕。李君宝寒毛倒竖，他分明看见小道童眉心闪过朱砂似的红印，转瞬即逝。
“进来！“少年咬牙抱起昏迷的伤者。道童轻得吓人，像是具空荡荡的皮囊。经过门槛时，挂在檐下的青铜古灯突然无风自动，灯罩上的饕餮纹泛起幽蓝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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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灶房里的火光将道童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竟比常人细长许多。李君宝拧干布巾擦拭伤口，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时猛地缩回——这体温绝不像活人该有的。
“银的...“他盯着布巾上沾染的血迹愣住。那血在油灯下泛着金属光泽，竟缓缓凝结成珠状滚动。窗外雨势更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如同万千恶鬼敲打着棺盖。
里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阿娘！“李君宝冲进内室，见母亲半个身子探出床沿，枯瘦的手指正徒劳地抓向滚落的药碗。他慌忙扶起老人，触手却是骇人的高热，“您怎么...“
老妇人浑浊的瞳孔突然清明一瞬，死死扣住儿子手腕：“院里的...不是人。“
惊雷在头顶炸开，照得屋内雪亮。李君宝这才发现母亲脖颈处浮现青黑的指印，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他转身欲取扫帚防身，却见灶房方向腾起诡异的绿光。
青铜灯自行燃起来了。
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灯罩，将饕餮纹路映在斑驳的墙面上。那上古凶兽竟似活过来般，利齿开合间吞吐着月华。李君宝倒退半步，后腰撞上案几，供着的父亲灵牌“啪“地摔落在地。
道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乾坤借法！“稚嫩的童声陡然变得苍老，小道童并指如剑点向油灯。灯焰暴涨三尺，在虚空中勾勒出北斗七星图案。李君宝怀中的母亲突然剧烈抽搐，七窍中渗出黑血。
少年抄起药杵指向道童：“你做了什么！“
“子时三刻...“道童的声音忽又恢复童真，咧嘴露出带血的牙齿，“阴气最盛时，活尸现形。“
仿佛为了印证这话，李母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指甲暴长三寸抓向亲子面门。李君宝偏头躲过，一缕发丝被削落在地。他踉跄着退到墙角，瞥见铜镜中映出的景象——母亲背上趴着个浑身长毛的怪物，正咧开血盆大口。
“按住她天灵！“道童厉喝，袖中甩出张残破的黄符。李君宝扑上去扣住母亲头颅，触手却是湿冷的毛发。黄符贴额的瞬间，老妇人发出非人的惨嚎，背上的怪物竟被生生扯出半截。
那是个似人似猿的怪物，通体白毛覆满脓疮，眼眶里嵌着两枚铜钱。它利爪扣住房梁倒悬而下，长舌卷向道童手中的青铜灯。
“砰！“
李君宝抡起药杵砸中怪物后脑。黏稠的绿血飞溅在墙面上，腐蚀出缕缕青烟。怪物吃痛松爪，道童趁机咬破指尖，在灯罩上画出血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灯焰化作火龙扑向怪物，却在触及白毛时骤然熄灭。道童喷出口银血，颓然跪倒：“完了...我的金丹...“
白毛怪物发出桀桀怪笑，利爪撕开道童前襟。染血的《黄庭经》残页飘落，正好盖住李母口鼻。李君宝突然福至心灵，抓起经卷朗声诵读：“上有魂灵下关元，左为少阳右太阴...“
经文出口竟凝成金色篆文，如锁链缠住怪物四肢。道童见状，挣扎着结印配合：“阳明司命，太阴摄魂！“
青铜灯骤放光华，灯座底部浮现“李耳“二字。怪物在金光中寸寸龟裂，发出不甘的咆哮：“袁公不会放过...“话音未落便化作飞灰，唯留枚铜钱当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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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油尽灯枯时，暴雨初歇。
李君宝瘫坐在狼藉中，看着道童用银血在母亲眉心画符。青铜灯早已恢复寻常模样，唯有灯芯处多了点朱砂似的红痕。
“令堂被伥鬼附身月余。“道童声音虚弱，“我以本命精血暂时封住尸毒，但需龙虎山九转金丹方能根治。“
少年盯着地上仍在滚动的铜钱，那钱面赫然铸着“景泰通宝“——当朝年号。他想起镇上茶楼的说书先生提过，景泰帝修道炼丹，曾派锦衣卫四处搜罗童男童女。
“追杀你的是朝廷的人？“
道童包扎伤口的手顿了顿，黄符碎片从袖口滑落。李君宝捡起残片，见上面朱砂写着“敕令雷部斩妖“，落款处却是空悬的八卦印。
“今夜之事，万不可...“道童突然剧烈咳嗽，银血顺着指缝滴在经卷上。染血的《黄庭经》残页泛起微光，竟显出新的人体经络图。
窗外传来鸡鸣。
道童浑身一震，眉心朱砂印再度闪现。他猛地推开李君宝，踉跄着冲向院中水井：“快走！他们追来了！“
话音未落，井底传出锁链拖曳之声。道童咬破舌尖喷出血雾，在井口布下金光咒印。转身将青铜灯塞进李君宝怀中：“带着灯去青州城隍庙，找...“
破空声骤响。
三支乌木箭穿透道童胸膛，箭尾系着的符纸无风自燃。黑衣骑士从雨幕中缓缓现身，马鞍旁挂着串孩童的头骨，眼眶里都嵌着景泰铜钱。
“妖道张怀素。“为首者掀开斗篷，露出布满咒文的脸，“交出《黄庭内景玉经》，留你全尸。“
道童惨笑着捏碎袖中玉牌，地面突然塌陷。李君宝抱着母亲坠入密道前，最后看见的是道童燃烧的金色元神，以及黑衣人腰间晃动的血玉珏——与县试考官佩戴的一模一样。
黑暗中有梵唱隐约传来。
李君宝摸到怀中经卷微微发烫，借着青铜灯的光亮，他看见母亲脖颈处的青黑指印正在消退。密道石壁上刻满佛像，其中一尊的掌纹间，卡着片绣有论语章句的衣角。
“知之为知之...“少年摩挲着布料上的小楷，突然想起道童撕衣包扎时诡异的笑，“原来你早算到...“
头顶传来剧烈的震动，土石簌簌落下。李君宝护住母亲，在坍塌的轰鸣中握紧青铜灯。灯焰忽地窜起，照亮前方岔路口——左道石缝间生着龙涎香草，右道尽头隐约可见炊烟。
鸡鸣第二遍时，永宁村的井水开始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