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士族风流江中宴
远处巨大楼船甲板之上,正举办着一场酒宴。
数十桌案沿着大船两边依次排开,士人们背靠栏杆,坐于桌案之前,老有少,皆身着宽袍大袖,手拿酒樽,或高声谈笑,或纵情放歌,或对饮吟诗,尽显魏晋之风。
坐在上首的则是船主,其面相三十出头,面色白皙,颌下长须飘飘,仪容气度远超众人,一看就是地位不凡。
数十舞女容颜艳丽,蒙轻纱丝衣,身躯曼妙,她们摇摆腰肢,脚步轻盈,穿梭在众人桌案之间,或翩翩起舞,或素手提着酒壶,斜靠在士子身上劝酒,在场的士人则对此习以为常,兴致越发高昂。
这些士人,皆是来自江东各大士族,且皆是才名佼佼者,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兴高采烈,意气风发,是因为他们投靠的船主身份相当不凡,乃是吴郡顾陆朱张四族中,张氏的嫡子。
其名张玄之,不仅是张氏下一任家主,更是司空顾和外孙,兼具顾张二家人脉,少以学显,自幼任官,广有才名,因曾和谢家谢玄同年到会稽郡任官,成绩斐然,被时人称作南北二玄。
谢玄作为北方士族新一代的年轻士子翘楚,张玄之能和其齐名,也代表他已经隐隐成为了南方士族新一代的领军人物,前日张玄之更是受朝廷征召,出任吏部尚书,此行便是去建康上任的。
官员上任,自然要安插自己的亲信,在座的士人,便是依附张玄之,受其举荐提携的,尤其吏部这种重要官衙,进去之后,意味着仕途不可限量。
朝中历来有南北之争,之前很多年里,吏部一直为北方顶级士族把持,南人相比之下要弱势很多,而张玄之此次掌管吏部,代表朝廷的风向开始渐渐发生了有利于南方士族变化,这也是众人心怀大畅,纵情欢饮的原因。
他们频频举杯向张玄之庆贺,但其中不少年轻士人,却是不时将目光瞥向船尾。
那边被数名侍女跟随的,是个着大红帔服,身材窈窕的倩影,正背对众人,看向江面,似乎对身后的喧闹充耳不闻,两名婢女陪侍在旁,离开了两尺距离,似乎是对其不敢轻易接近冒渎。
望着女子身影,几名年轻士人的眼里,射出火热的目光,无他,此女是张玄之的妹妹,其不仅天姿国色,更是学识不凡,张玄之更常对旁人说,其妹之才名,比得上谢家女郎。
这谢家女郎,便是谢家谢道韫,其因为咏絮诗闻名建康,被建康世子奉为天人,有传闻说,谢家欲以其和琅琊王氏联姻。
建康士族间,是有鄙视链的,因为东晋朝廷是北方几大士族辅助司马氏建立的,所以占据老牌顶级豪门的四大家族王郗庾谢,皆是北地出身,相比之下,吴郡顾陆朱张虽也号称顶级,但多少差着一筹。
只这一筹,便极难跨越,尤其是家族联姻,从最初到现在,几乎都是北方士族找北方士族,南方士族找南方士族,王谢通婚,顾张通婚,丝毫不越雷池。
当年北方出身的桓温战功赫赫,如日中天时,欲为儿子求娶太原王氏王坦之女儿,却因出身兵刑家而不是望族被拒绝,虽然灰头土脸,但也从未考虑过和吴郡四大家族联姻。
船上这些年轻士子之所以这么在意,便是因为张氏女郎眼看便到待嫁之岁,虽然张玄之升官,但建康顶级士族未必看得上,最终恐怕还是在南方士族中寻找联姻门第。
而在座士子不乏大族出身,若是能在建康扬名,说不定便有迎娶张氏女郎的希望,到时家族强强联合,前途不可限量,更不用说此女才名容貌,皆是上上之选了。
喧闹的声音传来,张氏女郎眉头微蹙,她名张彤云,素不喜热闹场合,所以才避开众人,独自到船尾清净。
她立于船边,一袭大红襦裙如流云随风飘扬,袍服制作繁复,但却被她的美貌衬托得黯然失色,其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顾盼间风情顿生,唇不点而朱,颊不施而粉,肌肤莹润如玉,挽一垂发髻,背后乌发如瀑,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耳畔,更添半分慵懒之美。
她身边的两名婢女,皆容貌秀丽,不输一众舞女,但和张彤云一比,却显得黯然失色,两人正在偷偷交换眼色,年纪稍大的上前半步,轻声道:“女郎,高处风大,奴再拿件袍服?”
张彤云出声道:“不用,看江水碧波,心中自暖。”
她声如出谷黄鹂,清音婉转,也难怪张玄之认为其是不世出的人物,必能和谢家女郎争胜。
但随即她露出了些小女儿痴态,“好想钓鱼。”
“小翠,找鱼竿来。”
小翠闻言吓了一跳,赶紧道:“女郎万万不可,郎主有言,此举非女子所为,要是女郎举止不淑,郎主会打死我的。”
张彤云脸上现出苦恼神色,“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活似囚徒一般。”
她不喜人多杂声,只因需为张氏扬名,不得已才出现人前,对此虽然无奈,但她素知这便是士族女子的归宿,家族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但一想到要是将来若是嫁给个脾气不对的郎君,终生一眼可见,她的心情便有些低落。
她也知道身后参加酒宴那些年轻士子,多有对自己钟情者,其中也有狂放不羁,纵情而为者,但张彤云总觉得,其大部分都是装出来,和自己心目中的风流名士,似乎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鸿沟。
嘈杂乐声传到耳中,让她心烦,此时远处隐隐有清扬琴声传来,张彤云一愣,四下眺望,随即发现声音并不是来自于身后,而是远处一艘小小客船之上。
张彤云精研乐理,耳目相当聪敏,她听了两段,便觉琴声气象不凡,不禁心中好奇,那客船上的,难道是个名士不成?
她举目眺望,见那客船拉满了风帆,速度比自己所在的大船快得多,不多时便追了上来,张彤云赫然发现,抚琴的却是个婢女,其正在将琴放在膝前,身边船舷上,坐着个带着斗笠,身穿麻衣葛服的垂钓少年。
少年自然是王谧,他正一边钓鱼,一边听青柳抚琴,出口吟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这诗虽然用了重字,但却别有意境,张彤云是懂诗的,忍不住轻声道:“好诗。”
声音虽轻,但江面没有阻碍,传声极远,王谧听到,抬头望向大船,正和张彤云四目相对。
张彤云看到斗笠下王谧相貌,顿时心中微颤,对方相貌出众,远胜于自己所见过的年轻士子,而且明明穿着布衣,为何面上有种卓然不群,脱俗出尘的风华清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