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大婚
青铜车铃的声响变了调。
宋梨在颠簸中睁开眼,望见车顶悬着的十八颗狼牙正往下滴落暗红的液体,喉间翻涌着鎏金酒壶里的腥甜,她抬手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是戎狄的大军,浩浩荡荡。
车顶垂落的青纱帐幔被风掀起一角,漏进来的天光白的刺眼。
“公主...”荔枝带着哭腔的声音像蒙着一层冰沙,浸了冷帕子的手轻轻压住宋梨发烫的额头。
“军医说这高热若是今夜再不退...”
荔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望着宋梨:“公主,您都昏迷了七天七夜了,这是刚从狼窝里出来,又进虎口了。”
车身突然剧烈的摇晃,装着药渣的铜盆咣当的翻倒,宋梨透过飘飞的车帘望见成片枯黄的芨芨草,远处地平线上浮着铁灰色的山影,像是被天火烧焦的兽脊,这里已然不是北朔境内绵延百里的胡杨林。
崇厌的战马突然发出长嘶,宋梨的颈后猛然刺痛。
“荔枝不哭,我这不是没事吗?”宋梨轻轻抚上荔枝的眼尾,柔和的划去荔枝的泪珠。
“这是到哪儿了?”宋梨只感觉自己的嗓音嘶哑的骇人,喉间泛着参汤苦味。
荔枝突然扑到窗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寒风卷着砂砾扑进来,吹散了她鬓间的茉莉香。
“墨水河。”荔枝将暖炉塞进宋梨的怀里。
“公主你看车辙印子,砂土越来越红,这是要过戎狄的界碑了。”
宋梨勉强支起身子,车身外掠过几株歪脖子胡杨,树皮上深深浅浅全是刀斧的砍痕,更远处有秃鹫在盘旋,铅云压着它们漆黑的翅尖,像要坠下来碾碎这辆孤零零的七宝香车。
车辙声忽地沉闷起来,宋梨转头看向晃动的车帘,戎狄的大军准备休息,宋梨和荔枝从马车上下来舒展舒展腰肢。
宋梨的指尖刚触及水面,月光突然在河面碎成千万片银鳞。
“公主啊,传说墨水河畔的水是圣水,饮下之后,可以带来好运的。”荔枝言罢便拿着竹筒盛了一舀。
他在另一侧望着涟漪中扭曲的倒影,恍惚间看到自己戴着十二冕的模样。
“哗啦——”
水珠坠落的声响惊破幻想,宋梨猛地缩回手,发现荔枝不知何时退到了十步开外的芦苇丛中,夜雾漫过荔枝苍白的脸,少女的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说‘快逃’。
青铜面具的獠牙抵上后颈时,宋梨闻到了铁锈味,不是河水的腥气,而是史书里记载的,戎狄王屠城三日凝结在铠甲的血锈,她想起教授展示过的文物图鉴——那副出土时仍沾着骨屑的狼首面具,此刻正随着呼吸喷出灼热的白雾。
“你饮了圣水?”沙哑的声音刮擦着耳膜。
崇厌的玄色广袖垂落水面,袖口金线绣着的饕餮纹正在诡异的蠕动。
宋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史馆珍藏的《戎狄王起居注》残页在脑海中浮现:王每怒,纹绣化形噬人...
冰凉的手指突然钳住下颌,宋梨被迫抬头,月光穿过青铜狼眼的孔洞,宋梨看见面具后的那双灰青色的瞳孔竖成细线,如同真正的野兽。
河面毫无征兆的沸腾起来,宋梨腕间的玉镯突然发烫,这是她在考古现场戎狄墓穴里看到的玉镯,崇厌发出低笑,指腹摩挲着宋梨颤抖的嘴唇:“这玉镯,是本王年幼时送给你的,你忘了?”
宋梨的膝盖刚触到泥面就被冷意刺的发颤,绣着并蒂莲的裙裾在泥土间铺开,像朵突然萎谢的花。
“请大王饶恕我...饶恕妾身...”尾音卡在喉间,她盯着崇厌玄色王服上的金丝线的螭龙。
崇厌竟蹲下身来,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肘时,宋梨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
“王妃,你何错之有?又哪儿来的饶恕?”他叹息般的称谓让周遭的侍卫齐刷刷低下头。
她咬住下唇,余光瞥见跪倒一片的宫人,宋梨的鬓边忽然一暖,崇厌摘了她歪斜的金凤,指尖顺着发髻慢慢梳理,珊瑚珠串擦过耳尖带着细密的痒。
他的声音浸着笑,手上却将珠钗插的深了些:“你就是本王摘星楼顶的明月。”
话音戛然而止,宋梨抬眼时,正撞见他喉结滚动,眸色比墨水河还深,崇厌握紧宋梨的手,温柔的扶起宋梨,唯有拇指仍摩挲着她腕间的跳动的脉搏:“你是本王的王妃,以后不用跪的。”
“本王的王妃,该踩着十二部的纹章,与本王同登天阶。”
鎏金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宋梨握住荔枝发凉的手指,车帘外忽明忽暗的天光掠过少女苍白的面庞,宋梨忽然按住太阳穴,有零星的画面在刺痛中闪现。
“我之前认识戎狄王吗?”宋梨喃喃的扯动腰间的香囊,甘松的香气漫出来。
疾风灌进车厢,吹散了一树的胡杨,宋梨将暖炉塞进荔枝颤抖的掌心,荔枝的声音像是从水底里传出来一样:“公主只在您十岁的时候偷偷去了一次临城,至于认不认识戎狄王,荔枝不知。”
宋梨伸手撩开被风吹乱的帘角,桂花香忽然飘进来,混着她袖口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在八年前的临城秋祭那日,满街也是这样甜腻的香气。
“那年我拆了宫门的铜锁和公主去临城偷玩。”荔枝却忽然轻笑:“在临城西街的面具摊前,倒是有个少年戴着银丝绣雷纹的半副面具。”
雕花车顶落下的月光游过宋梨蒙着水雾的眸子,恍惚间竟像是那年临江画舫里晃动的烛影。
几片桂花花瓣随风卷入,正落在宋梨的罗裙上,荔枝已然恢复成平日端庄的模样,马车转角处忽然响起一串银铃,惊得道旁的胡杨簌簌,她无意识的用指节蹭了蹭耳垂,沉沉的睡去。
宋梨还是被铜铃声唤醒的。
额角还残留着颠簸的钝痛,她掀开缀满绿松石的车帘,黄沙裹着芨芨草的几气息扑面而来,十二架鎏金马车碾过青石长街,两侧跪伏着的百姓额贴地面,捧着哈达的老妪颤巍巍的举起银壶,澄澈奶酒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阏氏安康!”此起彼伏的戎狄古语像盘旋的沙雀。
宋梨的指尖陷进织金锦缎的车帘,这些纯朴的笑脸里分明藏着几道刺——几个戴红玛瑙额饰的少女跪在巷口,发间银梳折射的冷光正划过她的眼尾。
车轮忽地一顿,玄色大氅挟着朔风掠过车窗。
崇厌翻身下马时革带上的狼首扣相撞,发出金石铮鸣,他靴尖踢开曳地衣摆的动作太过利落,倒显出几分草原儿郎的野性,偏生那绣着黑鹰图腾的箭袖又妥帖地束在银护腕里。
“抬脚。”沉嗓擦过耳际时宋梨已悬了空。
崇厌手臂横在她膝弯,腰刀鞘尾的蓝缨穗扫过她垂落的裙裾。
越过男人肩头,她望见城门石堡上悬着的彩幡,风里翻卷的经文正巧遮住日光,在他眉骨投下浓重的阴影。
有冰凉的东西贴上后颈,宋梨侧首时唇瓣险些蹭过崇厌耳后的旧疤。
他正用镶着红玉的匕首挑开她颈间束带,刀背贴着肌肤滑向锁骨:“漠北的沙棘花,果然要在王庭才开得艳。”
石阶尽头传来苍老的诵经声,十二位萨满摇动鹿皮鼓,宋梨在渐起的铃音里蜷起指尖,方才献酒的银壶突然倾倒,奶酒泼在崇厌玄色衣摆上,洇开深色的痕。
夜风卷着桂花香掠过檐角,青铜兽首门环叩击声未落,宋梨已被卷入混着皮革与血气的怀抱,崇厌抱着宋梨踏过满地碎玉,宋梨的衣裙下还染着瓣瓣桂花。
“吱呀——”
崇厌踢开鎏金屏风时,她看见十二扇描金窗棂外都缠着玄铁锁链,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冷光。
殿门在身后重重闭合,宋梨的脊背陷入锦被时,望见锦被上盘踞的玄龙,此刻却被崇厌的狼首盔甲压在榻边,青铜烛台突然爆开灯花,惊得宋梨指尖蜷进掌心。
“这是金丝楠木打造的合欢榻。”崇厌的手指划过她腰间蹀躞带,镶着红宝石的银扣应声而落。
“从你们中原皇帝的猎宫拆来的。”他刻意加重最后几个字,热气喷在宋梨耳后新结的痂上。
龙涎香混着马奶酒的气息在帐中翻涌,宋梨的脊背陷入层层狼皮褥子,正要挣扎,忽见穹顶绘着的狼首图腾——赤色獠牙衔着半轮明月。
“明日才是大婚。”面具后的声音裹着龙涎香拂过耳畔。
崇厌单手撑在宋梨身侧,玄铁护腕压出绯红床帏得褶皱:“公主现在在怕什么?”
烛火将他脸上的饕餮纹映的忽明忽暗。
宋梨抬手触到冰凉的兽首,指尖沿着鎏金纹路游走:“大王为什么总是戴着它?”
崇厌忽然想起八年前的上元夜,少年的他作为汉都的质子被按在雪地里,烙铁灼穿皮肉时腾起的白烟,那时他脸上还没有这道狰狞的青铜面具。
他猛地攥住宋梨的手腕,他喉结重重滚动,声音像浸过戎狄的风雪:“会吓到你。”
空气凝滞了一瞬。
宋梨壮着胆子挑开暗扣,青铜面具坠地时发出空洞的回响,烛火跃动的光影中,狰狞的‘奴’字烙痕横贯左脸,暗红的皮肉翻卷着如毒蛇。
“这是...”宋梨的指尖悬在疤痕上方颤抖。
突然被崇厌捉住手腕按在伤疤上,滚烫的触感顺着指尖烧进心口,宋梨却听见他喉间溢出的笑,崇厌带着她的手抚过凹凸不平的疤痕,那道旧伤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金。
“疼吗?”
话刚说出口宋梨就后悔了,崇厌覆在她腕骨上的手掌骤然收紧。
玄铁狼牙刺破肌肤的疼痛,竟不及他眼底翻涌的暴戾来的惊心,烛火被掌心劈的东倒西歪,他带着宋梨的手狠狠的碾过疤痕,仿佛要将那道屈辱的印记揉进她的骨血。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同情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崇厌的呼吸喷在宋梨的颈侧。
宋梨的脊背撞上雕花床柱,崇厌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望着地下的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殿外传来狼骑巡逻的铁甲声,崇厌已经重新戴好面具,他转身时衣袍角扫过满地的珍珠,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公主好生歇息吧。”
深秋寒露凝在窗棂上时,宋梨便被拽出了锦缎堆成的暖巢,嬷嬷们涂着蔻丹的手已经掀开鲛绡帐,冰凉的银镯子碰在她腕间,激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王妃仔细着,这银梳沾着昆仑山的雪水呢。”
老嬷嬷枯藤般的手指插进她发间,牛角梳齿刮过头皮时带起细密的疼。
铜镜里映着七八张模糊的脸,有人捧来朱漆螺钿妆奁,有人往炭盆里添进掺了香料的银丝炭,细碎的脚步声与银器碰撞声搅碎了残梦。
廊下忽然传来闷响,宋梨从镜中瞥见庭院里正在挂红绸,四五个小厮踩着梯子,将整匹整匹的茜素红纱往梁上抛,那绸子浸透了晨雾,垂下来时像凝固的血瀑。
更远处的水榭里飘着百盏羊角灯,烛芯里不知添了什么秘药,照得池中锦鲤都泛着诡异的朱色。
“低头。”嬷嬷突然掐住她后颈,冰凉的银链瀑布似的倾泻而下。
沉甸甸的狄人银饰压得她脊椎发颤,那些錾刻着狼图腾的银片相互撞击,当啷声里混着老妇含混的戎狄语,有人往她眉心贴花钿,金箔混着蜜蜡,烫得她睫毛乱颤。
妆成时,暮色已浸染戎狄阴山,宋梨望着镜中满头银月的新娘,竟辨不出那团苍白是敷面的珍珠粉,还是自己失了血色的脸。
嬷嬷们往她手腕系银铃,铃铛内壁刻满镇魂的符文,随着动作发出暗哑的响。
头戴青铜獬豸冠的戎狄酋长解下腰间错金短刀,刃口映着篝火,割开黑黧马颈动脉。
马血喷溅处,萨满击打鹿皮神鼓,十驾勒勒车载着鎏金虎纹马衔隆隆而至,此为狄人特有的九白之礼:九峰白驼、九匹白马、九张白狼皮。
羯鼓骤起时,戴青狼面具的武士们突然策马冲散人群,众人已围着丈高篝火跳起盘蟒舞,烤全羊的油脂滴入火中,爆出蓝焰如星雨纷落。
“该饮合卺酒了。”不知谁说了一句戎狄话,满屋子人忽然都笑起来。
宋梨被搀着起身,裙摆扫过满地红纸屑,恍惚看见铜镜里最后掠过的,是窗外正在宰杀的白驼——那是戎狄婚仪中最要紧的祭品,此刻正将庭院石砖染成与她嫁衣同色的红。
红烛高照的喜房内,浮动着淡淡的沉水香,鎏金烛台上盘着鎏金蟠龙,菱花窗上贴着并蒂莲纹样的剪纸,被烛光投在青砖地面,竟似活物般随火苗颤动。
宋梨垂首坐在雕花拔步床沿,霞帔上的金线凤凰随呼吸起伏,百褶裙下露出缀着明珠的翘头履。
崇厌执起缠着红绸的玉秤杆,秤杆挑起盖头的刹那,满室烛火都映进了那双含露目。
他手中的红绸无意识绞紧,鎏金秤杆头坠着的流苏穗子簌簌作响,如同檐下被夜风吹动的铜铃。
窗外隐约传来闹洞房的嬉笑,却仿佛隔着千重纱帐,唯有合卺杯相碰时清脆的叮咚,惊醒了交缠的目光。
交颈杯沿残留着女儿红的醇香,他替她取下凤冠时,沉甸甸的东珠流扫过颈侧,凉意激得她耳垂上的明月珰轻轻摇晃,十二幅湘裙铺陈在百子千孙被上,窗外的更漏恰好传来三声脆响。
红烛高烧的洞房里,宋梨攥着嫁衣袖口的金丝鸾鸟,看着步步逼近的男人,后背抵在雕花床柱上。
崇厌玄色喜服上蟠龙的眼睛在烛光里忽明忽暗。
“大王...今日妾身...妾身...”她突然举起白玉合卺杯,杯壁内侧的暗纹在烛火下显出奇异的光晕。
“妾身葵水来了...身子不适。”宋梨实在没办法说出她是穿越者,就算说了,肯定会被当成疯子处死。
崇厌的脚步顿了顿,腰间玉带扣碰在匕首鞘上发出轻响。
他忽然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王妃以为本王会在意这些?”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颈侧,宋梨哆哆嗦嗦勉强的笑着:“是...是...”
烛芯爆出个灯花,将崇厌轮廓深邃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是妾身不愿意!”言罢,宋梨只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崇厌终于变了脸色,她深吸一口气:“大王,我们能约法三章吗?”
他明显的一顿,意味深长的看着宋梨,但最后却笑了笑,无奈的看着宋梨:“那你倒说说是哪三章?”
“不圆房,不同寝,不逾距。”宋梨倒是不客气,慢条斯理的说着。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崇厌抽出匕首划破掌心,血珠滴落在雪白的元帕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扯过宋梨颤抖的手腕,将染血的匕首塞进她掌心:“王妃可知,北境儿郎的刀,从来只饮敌人的血。”
“罢了,本王不喜欢强迫别人。”崇厌的眸子很深,可似乎却藏着笑。
青瓷烛台突然爆响,惊得宋梨后退半步:“真的吗?”
崇厌没回答她,只是自顾自的抱起锦被走向屏风后的地铺,玄色衣摆扫过她缀着珍珠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