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迅”一词的构词理据和释义问题[1]

——运用《文始》探求双音词词源一则

王诚

（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古籍研究所）

提要：“奋迅”一词释义纷纭，而且后位语素有“卂”“迅”“讯”“奞”“舋”“釁”等多种书写形式。本文参考故训材料，并且依据《文始》，分析了“奋迅”的构词理据：“奋”“迅”同义并列，“迅”有奋厉、振动之义。同时，利用梵汉对勘和文献语境，对辞书中“奋迅”一词的释义作了商榷，并梳理其词义演变：“奋迅”本指鸟振羽展翅欲飞，又指兽类展舒四体奋起之状，引申指人精神振作或兴起、奋发。“奋迅”原本并不指鸟飞或兽跑迅疾，这个意义出现在唐宋以后，盖为误解误用义。此外还讨论了“奋信”和“奋迅”的关系。

关键词：奋迅；构词理据；语境；释义；误解误用

一、引言

“奋迅”是古汉语中较为常见的双音合成词，《辞源》（第三版）和《汉语大词典》都以西汉后期扬雄《剧秦美新》中的用例为首见书证，《辞海》（第七版）则指出“奋迅”亦作“奋信”，后者出自战国末的《管子·势》。[2]近年整理出版的《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中，第肆卷《反淫》篇也出现了该词，词形作“奋卂”。以下先列举两汉时期的四个例子：

（1）愿刏精神，奋卂（迅）刑（形）（体），强观清华。（北大汉简《反淫》42）

（2）会汉祖龙腾丰沛，奋迅宛叶。（西汉·扬雄《剧秦美新》）

（3）殦雕游兮华屋，鵔鸃栖兮柴蔟。起奋迅兮奔走，违群小兮謑訽。（东汉·王逸《楚辞·九思·遭厄》）

（4）喻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奋讯其形貌。（《诗·邶风·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郑玄笺）

例（1）王挺斌认为“”有可能是“徼”的误字，这里通“激”，训为激发、激励之义，“刏”读为“忾/慨”，即慷慨激昂之义，简文很有可能是说“使精神激昂高亢，形体振奋迅捷”。[3]例（2）《文选》吕向注：“奋迅，威武貌。”《汉语大词典》释为“振起”，而《辞源》（第三版）则释为“精神振奋，行动迅速”。例（3）姜亮夫解释说：“奋亦发也、起也、动也。……曰起、发、迅皆动而起也。”[4]例（4）陆德明《释文》：“奋讯，……字又作迅，同。”

西汉初毛亨、毛苌《毛诗故训传》中有“振讯”，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作“振迅”，东汉辞赋中还有“奋舋”，或作“奋釁”，都和“奋迅”关系密切：

（5）莎鸡羽成而振讯之。（《诗·豳风·七月》“六月莎鸡振羽”毛传）

（6）盛气振迅，升天衢也。（《楚辞·九怀·陶壅》“纷翼翼兮上跻”王逸注）

（7）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舋而轩鬐。（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

例（5）《汉语大词典》解释“振讯”为抖动。例（6）“振迅”即“振讯”，盖指展翼振翅。例（7）“舋”是晓纽文部，“迅”是心纽真部，二者相近，“奋舋”应该是“奋迅”的音转。李善注引杜预《左氏传》注曰：“舋，动也。”《汉语大词典》释义为“形容迅疾而有气势”。《春秋左传正义》引作“奋釁”。[5]

由上可见，“奋迅”一词的释义颇为纷纭，同时，后位语素可能有“信”“卂”“迅”“讯”“舋”“釁”等多种书写形式。对于双音合成词来说，“用字一旦改换，词的发展源流便因此而产生阻隔，变得脉络不清”[6]，使人感到不解。因此，有必要探讨“奋迅”的构词理据，以澄清相关问题。

二、“奋迅”一词的构词理据

为了准确理解“奋迅”的含义，需要追溯其原初构词的理据。王宁先生指出，“双音词的构词理据，包括以下三方面的要点：（1）原始构词时两个语素各自的意义；（2）两个语素结合的语言原因和文化原因；（3）与这两方面原因相关的语素结构模式”，同时指出，“汉语双音词的构词理据，常常因为书写方式的改变而被掩盖，变得难以解释”。[7]下面着眼于语素的原初意义和结合关系，参考故训材料和前人观点，并且依据章太炎《文始》中的相关系联，分析“奋迅”的构词理据。

2.1 从故训材料看“奋迅”的结构关系

《说文·奞部》：“奋，翚也。从奞在田上。《诗》曰：‘不能奋飞。’”段注：“《邶风》文。毛云：‘奋翼。’即许云‘张毛羽自奋奞’也。”故训中常以“迅”或“奋迅”训释“奋”，可知三者意义相同或相近。如：

《礼记·乐记》“奋之以风雨”，《释文》：“奋，迅也。”

《淮南子·时则》“鸣鸠奋其羽”，高诱注：“鸣鸠奋迅其羽。”

《汉书·卜式传》“郡县诸侯未有奋繇直道者也”，孟康曰：“未有奋迅乐出身劳于徭役者也。”

《汉书·李广利传》“奋行者官过其望”，孟康曰：“奋，迅也。”

《尔雅·释虫》“螽醜奋”，郭璞注：“好奋迅作声。”

《尔雅·释畜》“绝有力，奋”，郭璞注：“诸物有气力多者，无不健自奋迅。”

清代学者对“奋迅”“振讯”的语素意义及其关系已有探讨。如《尔雅·释言》：“振，讯也。”郭璞注：“振者，奋迅。”郝懿行《义疏》云：

讯者，迅之假借也。振者，《说文》云“奋也”。……振奋即振讯，故《广雅》云：“奋，振也。”又云：“奋，讯也。”讯即迅，故《乐记》注：“奋，迅也。”《管子·势》篇云：“大周之先可以奋信。”信亦迅也。迅为正体，信、讯俱假音，故《诗·雄雉》《七月》释文及《乐记》《公羊·庄八年》释文并云：“讯，本作迅。”迅训疾，疾有奋厉之意，与振动义近。振、迅之声又近也。[8]

又如《公羊传·庄公八年》何休注：“将入嫌于废之，故以振讯士众言之。”陈立《义疏》云：

《释文》：“振讯，本又作迅。”按，《说文·辵部》：“迅，疾也。”……此振讯即振迅，与奋迅同义。……皆谓奋疾也。《尔雅·释言》：“振，讯也。”《广雅·释诂》：“振讯，动也。”盖振、讯转注为训，义同。振、讯连文为词，当时语也。[9]

郝懿行指出“迅”有奋厉、振动之意，陈立认为“振讯”“奋迅”义同，“振”“讯”同义连文，都是正确的意见。[10]

2.2 依据《文始》分析“奋迅”的构词理据

“奋迅”“振讯”的构词理据因为书写形式的改变而被掩盖，特别是后位语素的本字及其意义不易确定，影响了对词义的理解。在古人训诂实践的基础上，近代以来前辈学者对“汉字形、音、义关系的综合的、有机联系”作了更全面、深入的研究，进一步“在形、音、义变化的轨迹中，寻找规律和探索原形”。[11]章太炎在《文始》中系联了“迅”的同源词，沟通了“迅”和相关字词之间的意义关系，为分析“奋迅”的构词理据提供了更充分的依据。《文始·真部》“卂”字下：

《说文》：“卂，疾飞也。从飞而羽不见。”……本部孳乳为迅，疾也。……对转至为、肸、。，振也。肸，肸蠁，布也。，动作切切也。《尔雅》《诗传》之“振讯”，即《说文》之“振”。其奞训鸟张毛羽自奋，本读若睢，朱翱音思振反，盖亦谓卂之变也。义本相近，与申属之相系。亦孳乳为振，一曰奋也。……振卂震动之义旁转寒为颤，头不正也。臣锴曰：“俗言颤掉。”[12]

太炎先生指出，“迅”和“振”是“卂”的孳乳字，“奞”是“卂”的变易，都有“振卂震动之义”。前引北大汉简《反淫》中的“奋卂”恰为佐证，为“奋迅”一词的溯源提供了西汉中期的用例，补充了该词词形演变中的一环。在《文始》相关系联的基础上，陆宗达先生进一步指出：

《说文·四卷上》部首有“奞”字，“奞，鸟张毛羽自奋也。读若睢”。而徐锴本朱翱音“思振反”。则奞即音讯，亦即“振讯”的正字（大徐本音“息遗切”，与讯亦双声）。“张毛羽自奋”正为振讯的形象。[13]

陆先生根据《说文》的训释，以“奞”为“振讯”的正字。据此可知，“奋迅”“奋讯”即“奋奞”[14]，“奋”“奞”同义。《宋本玉篇·奞部》：“奞，先进切，鸟张羽自奋奞也。”《广韵·稕韵》：“奞，奋奞，鸟张羽毛也。”《韵府群玉》卷十四：“奋讯其羽，《诗》本作奞，鸟张羽也。”王筠《说文句读》“奞”下云：“奋奞，即奋迅也。”《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卷十七“振信”条：“下正作‘奞’，音信，振奋也。奞，鸟张毛羽也。”皆其证。又，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五“奋迅”注：“奋者，大鸟在田振羽欲飞也。”《广韵·问韵》：“奋，鸟张毛羽奋奞也。”因此，从构词理据来看，“奋迅”的两个语素是同义并列关系。

2.3 通过语境验证“奋迅”的构词理据

以上对“奋迅”的语素意义的探求和构词理据的分析，可以在文献语境中得到进一步的验证。“奋迅”的动作施事可分人和动物两类，后者包括昆虫和鸟兽。从“奋”“奞”的本义来看，“奋迅”最初盖指鸟鼓起、振动翅膀。《豳风·七月》“六月莎鸡振羽”是昆虫振翅，《淮南子·时则》“鸣鸠奋其羽”是鸟鼓起翅膀[15]，二者相类，毛传云“振讯之（‘之’指代‘羽’）”对应于高诱所说“奋迅其羽”。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一“奋迅”注引《广雅》：“奋迅，振羽也。”[16]《诗·邶风·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毛传：“雄雉见雌雉，飞而鼓其翼泄泄然。”孔疏：“毛言雄雉往飞向雌雉之时，则泄泄然鼓动其羽翼，以兴宣公往起就妇人之时，则奋讯其衣服。”此以雄雉“鼓动其羽翼”比喻宣公“奋讯其衣服”。

中古以后，“奋迅”一词为佛经翻译所借用，其意义和用法与中土文献初无二致，可以互参。下面是译经中“奋迅”的较早用例：

（8）知想比丘从三昧起，奋迅衣服去其埃灰，更整法服，持钵入城国邑聚落而行分卫。（旧题三国吴·支谦译《弊魔试目连经》卷一）

例（8）可以和《雄雉》郑笺“整其衣服而起，奋讯其形貌”相对照。正如陆宗达先生所说：“鸟的‘振讯’是用以去其尘垢，就像人弹冠去其尘埃，抖搂衣被去其灰土。”[17]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八十八“薮”注引《考声》：“斗薮，振讯衣裳也。”[18]《集韵·稕韵》：“，振也。”“振”即“振讯”，“振讯衣裳”就是抖搂衣裳。再看《杂阿含经》中的例子，并与巴利语本相对照：

（9）如释君驰象，奋迅去尘秽。比丘于自身，正念除尘垢。（南朝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五十）

例（9）巴利语经文作：“Sakuṇo yathā paṁsukunthito，vidhunaṁ pātayati sitaṁ rajaṁ.”庄春江译文：“如被尘垢覆盖的鸟，一个抖动振落了依止的尘垢。”[19]与“奋迅”对应的vidhunaṁ，义即“抖动”。

以下唐代中土文献中的“奋迅”也表示鸟抖动翅膀，或者兽扬起毛鬣，可以和译经中的用例相参看：

（10）鼓怒翅翼，奋迅毛衣，既欲抟风，方将击水。（《庄子·逍遥游》成玄英疏）

（11）亦有雪山象王金毛师子，震目扬眉，张牙切齿，奋迅毛衣，摇头摆尾。（《敦煌变文集·降魔变文》）

（12）此中多伏虎，见我奋迅鬣。手中无寸刃，争不惧慑慑。（唐·寒山《诗三百三首》一四四）

上述三例“奋迅”的宾语为“毛衣”[20]和“鬣”，是说大鹏、狮、虎抖动身上的毛、鬣。“奋迅鬣”相当于“奋鬣”，指兽、畜等扬起颈上的长毛，形容奋发或狂怒。

“奋迅”的宾语除了“羽”“毛”“鬣”“衣”之外，还可以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如“头”“耳”“足”等。从所处语境特别是受事宾语来看，下面三例“奋迅”可以解释为摇动：

（13）今建平山中有豦，大如狗，似猕猴。黄黑色，多髯鬣，好奋迅其头，能举石擿人。玃类也。（《尔雅·释兽》“豦，迅头”郭璞注）

（14）马无悬蹄，牛无上齿。骆駼无角，奋迅两耳。（《南齐书·乐志》）

（15）鹿王当努力，奋迅足与头，张设羂人，今犹未来此。（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五十）

例（13）郭璞用“奋迅其头”解释“迅头”，就是摇头的意思。[21]姚秦竺佛念译《鼻奈耶》卷六：“即从坐起，振迅头而去。”《汉书·扬雄传》萧该《音义》：“掉，振迅也。”《文选·扬雄〈长杨赋〉》“掉八列之舞”，李善注引贾逵曰：“掉，摇也。”可知“振迅”义为掉摇。[22]振动和摇掉义相通，前引《文始·真部》中说：“振卂震动之义旁转寒为颤，头不正也。臣锴曰：‘俗言颤掉。’”“颤”的本义即指头摇动不定。例（14）是说骆驼摇动耳朵。例（15）鹿王被猎人的罗网所困，母鹿以偈言劝它摇足、摆头以挣脱罗网。[23]此外，《孔子家语·辩政》：“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眉而跳。”“振讯两眉”可以理解为抖动或扬起眉毛，但《文选》李善注引作“振讯两臂而跳”，则指举起、挥动臂膀。[24]

三、“奋迅”一词的释义问题

如引言所述，“奋迅”一词释义纷纭，以上通过构词理据的分析，可以澄清其本源意义。[25]同时，“奋迅”的词义在实际使用中有所发展变化，需要根据具体语境作出合适的释义。此外，书写形式的变换有可能引起构词理据的重新分析，“奋迅”一词在唐宋以后由于误解误用而产生新义。下面对辞书中“奋迅”的相关释义作出商榷，并在梳理“奋迅”语义变化的基础上讨论其义项的设置。

3.1 “奋迅”一词释义的商榷

辞书对“奋迅”一词的释义有可商之处。如晋干宝《搜神记》卷三：“马即能起，奋迅嘶鸣，饮食如常。”《汉语大词典》解释“奋迅”为“形容鸟飞或兽跑迅疾而有气势”。又如《后汉书·耿纯传》：“大王以龙虎之姿，遭风云之时，奋迅拔起，期月之间兄弟称王。”其中的“奋迅”，《汉语大词典》释为“精神振奋，行动迅速”，《中文大辞典》的释义是“奋谓奋起，迅谓迅速，恒以状振其心力、捷于赴事者”。再如前引《鲁灵光殿赋》“仡奋舋而轩鬐”的“奋舋”，《汉语大词典》释为“形容迅疾而有气势”。这些释义都是“奋”“迅”二字分训，以“迅”为迅速、迅疾，不合“奋迅”原初构词的理据，严格地说不够准确。下面利用梵汉对勘材料和相关文献语境加以论述。

佛经中常见的“师子奋迅三昧”这一教义名词，是梵文siṃha-vijṛmbhita-samādhi的意译，亦译作“师子嚬（频）申三昧”。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一“师子频申”注云：“《毛诗传》曰：频，急也。申，舒也。谓劳倦者，以手足胸背左右上下，或急努，或舒展，用自解其劳倦。此或全是梵语，如《刊定记》说也[26]。”卷三十五“频伸”注引《考声》云：“伸展四体也。”《汉语大词典》解释“嚬伸”为“欠伸。打呵欠、伸懒腰”。[27]与“奋迅”“嚬（频）申”对应的梵文动词词根vi√jṛmbh在Monier-Williams《梵英词典》里的释义有to open the mouth，yawn，gape；to open，expand，become expanded or developed or exhibited，spread out，blossom；become erect；to arise，appear，awake等。[28]据此，“师子奋迅”的“奋迅”盖指狮子站立起来，伸展身体，振作精神。经疏中描述了狮子“奋迅”的具体情状，如法藏《华严经探玄记》卷十八：“谓如师子奋迅之时，诸根开张，身毛皆竖，现其威怒哮吼之相，令余兽类失威窜伏，令师子儿增其雄猛，身得长大。”又如澄观《华严经疏》卷六十：“嚬申、奋迅俱是展舒四体通畅之状。”“鸟之奋迅即毛起而身大”（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六），狮子奋迅则“身毛皆竖”，又“身得长大”。由此可见，“奋迅”本来和鸟飞或兽跑迅疾并无直接关系。试看以下诸例：

（16）师子清旦初出窟时，四向顾望，奋迅三吼，然后游行，择肉而食。（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十一）

（17）时师子王，晨朝跱立，六处不动，奋迅身体，便大雷吼，走兽伏住，飞者堕落，然后乃趣旷野山泽，案行局界，求觅群兽。（姚秦·竺佛念译《菩萨璎珞经》卷十一）

（18）既而入草，须臾，见一大黄斑虎从草中出，奋迅吼唤，甚可畏怖。（《搜神后记》卷四）

（19）须臾，其马忽从门外走还，众咸见之，莫不惊惋。既至马尸间，便灭。应时能动。有顷，奋迅呼鸣。（《太平广记》卷八百九十七《兽部》九）

（20）譬如师子，百兽之王，为小虫吼，为众所笑。若在虎狼猛兽之中，奋迅大吼，智人所可。（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三）

从上述五例可以看到，狮子（或老虎、马）“奋迅”的同时往往伴随着吼叫，“奋迅”之后才开始行走。再看下面三例：

（21）平阳地震，崇明观陷为池，水赤如血，赤气亘天，有赤龙奋迅而去。（《十六国春秋·前赵录》）

（22）至天后大足年，默啜破赵、定州，贼欲南过，至石桥，马跪地不进，但见一青龙卧桥上，奋迅而怒，贼乃遁去。（《朝野佥载》卷五）

（23）（黑驹）乃骧首朗吟曰：“既食丈人粟，又饱丈人刍。今日相偿了，永离三恶途。”遂奋迅数遍，嘶鸣，龁草如初。（《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六《畜兽》三）

例（21）“奋迅而去”的“而”应理解为表顺承关系，即时间上先后相承，“奋迅”是“去”之前的动作。例（22）青龙本在桥上卧着，从语境看，“奋迅”应该是在原地，并非迅疾飞动。例（23）黑驹“奋迅”之后依然在原地吃草，也无迅疾奔跑的迹象。因此，上述“奋迅”皆指兽类展舒身体之状，根据所处的语境和所涉及的动物，又可细化为相应的动作，如仰起脖子、抖动鬃毛等。“奋迅”的“迅”并非指奔跑迅疾，而是和“奋”同义，即振起、摇动。当然，振摇之势或可说迅疾，但这只是“奋迅”的附加义。[29]

3.2 “奋迅”一词义项的梳理

历时性辞书编纂中词条的义项设置，须以梳理词义的发展演变为基础。如前所述，从本义来看，“奋迅”最初指鸟的动作，即鼓起、振动翅膀，动作施事也可以是其他动物，如昆虫和兽类，还可以是人，即以物喻人，由此引申出相关义项。下面对“奋迅”主要义项之间的相互关系略作说明，并列举和分析相关的书证。

其一，“奋迅”由鸟的振羽欲飞，扩展指兽的展舒四体，引申指人的精神振作或兴起、奋发。这属于同状的引申。[30]例（1）北大汉简《反淫》“奋卂形体”和例（4）《雄雉》郑笺“奋讯其形貌”相类似，皆可理解为振作。例（2）《剧秦美新》“龙腾丰沛，奋迅宛叶”是用龙比喻汉祖，“奋迅”意谓龙展舒身体、振作精神[31]，故吕向训为“威武貌”，《汉语大词典》释为“振起”，可从。

其二，“奋迅”可以用作使动，义为激励、使奋起，如《史记·历书》“强梧赤奋若六年”，《正义》引李巡云：“阳气奋迅万物而起，无不若其性，故曰赤奋若。……奋，迅也。”[32]此例与前引《公羊传》何休注“振讯士众”类似。

其三，“奋迅”由诸根开张、展舒四体进一步引申有纵放、散发之义。《文选·王褒〈洞箫赋〉》“或杂遝以聚敛兮，或拔摋以奋弃”，李周翰注：“声或众多如相聚，或分散奋迅如弃渫也。”《列子·黄帝》“挥斥八极”张湛注：“挥斥，犹纵放也。”殷敬顺《释文》：“挥斥，奋迅也。”由此可见，这两例唐人注中的“奋迅”与“纵放”“分散”义相近。

其四，从原初构词的理据看，“奋迅”的“迅”是奋厉、振动之义，但速度是动作的一种属性，振、奋和疾速之间有紧密联系，故《说文》“迅”的本义为迅疾。前引郝懿行《尔雅义疏》云“迅训疾，疾有奋厉之意，与振动义近。振、迅之声又近也”，正揭示了二义的相通。又如《礼记·乐记》“奋疾而不拔，极幽而不隐”，孔颖达疏：“谓舞者奋迅疾速，而不至大疾也。”《乐记》中“奋”“疾”连言，孔疏以“奋迅”和“疾速”相并列。不过，就本源意义而言，“奋迅”指鸟起飞前迅疾地振动翅膀，而不是鸟飞迅疾，“奋迅”引申指兽类行动之前展舒四体、振作精神，而不是兽跑迅疾。由于不了解原初构词的理据，后人将“奋迅”的“迅”误解成鸟飞或兽跑速度快。如《后汉书·马融传》：“鸠之乎兹囿之中，山敦云移，群鸣胶胶，鄙騃噪讙。”李贤注：“鄙騃，兽奋迅貌也。”“鄙”通“駓”，《文选·张衡〈西京赋〉》：“众鸟翩翻，群兽駓騃。”李善注引《韩诗章句》：“趋曰駓，行曰騃。”可知“鄙騃”为急走貌。由此可见，李贤已经误解了“奋迅”的含义。又如《文选·曹植〈七启〉》：“翔尔鸿翥，濈然凫没。”李周翰注：“翥，鶱飞奋迅。”“翥”“鶱”都是高飞的意思，所以这里“奋迅”形容鸟飞迅疾。因此，辞书释义之误由来有自，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唐人。“词由于误解误用会产生新义，这是词义演变的一种方式”，其中训诂学家的错误解释是汉语史上词义误解误用的常见类型之一。[33]宋代以后一些文献用例中，“奋迅”明显含有“行动迅速”之义，如：

（24）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宋·蔡梦弼《草堂诗话》卷一）

（25）展氏古本师子，一则奔走奋迅，一则回掷咆哮。（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卷中）

（26）余乃执策就马，足甫及镫，则已奋迅驰突入翰林队中矣。（元·张宪《玉笥集》卷四）

（27）太白如天马长驱，奋迅无前；子美如銮舆出警，步骤安重。（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八）

（28）譬之良骏，超轶绝尘，而造父为御，奋迅腾骤，一日千里。（明·焦竑《国朝献征录》卷六）

上述诸例中“奋迅”和“驰骤”“奔走”“驰突”“腾骤”等并列连文，都是形容马或狮子奔跑迅疾，皆可作《汉语大词典》所列义项“形容鸟飞或兽跑迅疾而有气势”的书证。

四、余论

除了探讨单音节派生词的造词理据之外，科学的汉语词源学必须完成的任务还包括探求汉语双音合成词的词源，而完成这个任务“要从探讨单音的汉语派生词起步”，并且“要涉及汉语的书写形式汉字”，因此，“汉语本身的双音合成词探源，与单音派生词的探源，应当是一项任务的两个方面”。[34]本文运用《文始》及相关训诂材料，探讨了双音合成词“奋迅”的词源。从构词理据看，“奋迅”的两个语素同义并列，本来指鸟振羽展翅待飞，也可指兽类展舒四体奋起之状，引申指人精神振作或兴起、奋发，用作使动则义为激励、使奋起，又由展舒四体进一步引申指纵放、散发。振翅或奋起往往带有迅疾之势，故“振卂震动”之义和迅疾义存在紧密关联。不过，“奋迅”原本不能解释为鸟飞或兽跑迅疾，这个意义出现在唐宋以后，可以认为是由于误解误用而产生的新义。

最后，补充讨论一下“奋迅”和“奋信”的关系。前引《文始·真部》“卂”下，章太炎提到“（奞）与申属之相系”，《文始·真部》“申”字下：

《说文》：“申，神也。自申束。从自持。”……变易为伸，屈伸也。……孳乳为敶，列也。……敶对转至变易为设，敶也。设旁转队变易为，极敶也。……孳乳为，也。为，鸟张毛羽自奋也。为婎，姿婎恣也。……旁转脂为恣，纵也。[35]

太炎先生认为“卂”所统摄的“”和“申”所统摄的“”存在音义联系。《文始·叙例》“略例戊”曰：“文字孳乳，或有二原，是故初文互异，其所孳乳或同。斯由一义所函，辄兼两语，交通复入，以是多涂。”[36]这是说，“在同源词衍生的复杂网络下，语义的变化、语音的变迁，由不同的初文层次递衍，会产生相互沟通的关系”，《文始》以“相系”“相应”指出同源词“交通复入，以是多涂”的变化轨迹。[37]依据《文始》，“”出于“卂”，同时又由“肆”来，出于“申”。[38]

上引《尔雅义疏》中郝懿行指出“奋信”是“奋迅（讯）”的另一词形，认为“迅为正体，信、讯俱假音”。《管子·势》尹注云：“奋信，振起貌。言既有大周之德在物之先，则可以振起而有事。”丁士涵案：“尹见本疑作‘奋讯’。”黎翔凤案：“‘信’同‘伸’，故可训‘振起’。……若作‘讯’而假为‘迅’，则为振动矣。”[39]黎说与郝、丁之说相异。不过，按照《文始》的系联，“”兼在“卂”“申”下，再联系上文所述“奋迅”和“嚬申（伸）”同义，似可沟通黎翔凤与郝懿行的不同观点。退一步说，即使“奋信”与“奋迅（讯）”不是同一个词，二者在音义上也非常接近。[40]夏味堂《拾雅》卷十《拾广释·释训》云：“奋信，振讯也。”此训可谓有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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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ier Monier-Williams. 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Etymologically and Philologically Arranged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Cognate Indo-European Languages.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899.

On the Word Formation of “Fenxun” （奋迅） and the Issue of its Interpretation

Wang Cheng

（Zhejiang University）

Abstract：The word “fen xun” （奋迅） has various interpretations，and the morpheme “xun” （迅） has different writing forms. Based on exegesis materials，especially Zhang Taiyan's Wenshi 文始，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semantic meaning and word formation of “fen xun”，which is a compound word formed with morphemes of similar meaning. Meanwhile，through the comparison of Sanskrit and Chinese and the context of literature，this paper questions the interpretation of “fen xun” in dictionaries and investigates its semantic changes. It points out that the word originally refers to birds’ flapping and waving wings or the beasts’ becoming erect and expanded，and deviates the meaning of pulling oneself together. It is not related to the meaning of flying or running fast，which only appeared as a result of misunderstanding and misuse after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In addition，the relation between “fen xin” （奋信） and “fen xun” is also discussed.

Keywords：“fen xun” （奋迅）；word formation；contexts；interpretation of word meaning；misinterpretation and mis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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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字词关系视角下的汉语复合词形成与演变研究”（23BYY052）的阶段性成果，曾在纪念章太炎先生诞辰150周年学术研讨会（北京师范大学，2019年）上报告，得到与会学者的批评建议。文章的修改得到黄易青教授、董婧宸副教授的指教。文中所涉梵文、巴利文材料承蒙卢鹭博士惠示。在此统致谢忱！文中如有错误，概由作者负责。

[2] 据考证，《管子·势》为战国末兵阴阳家作。参见罗根泽：《管子探源》，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68—69页。

[3] 王挺斌：《战国秦汉简帛古书训释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第65—66页。

[4] 姜亮夫：《姜亮夫全集（二）：楚辞通故·第二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29—430页。

[5] 《尔雅·释兽》“兽曰釁”，郭璞注：“自奋釁。”郝懿行《义疏》：“釁者，隙也，兽卧引气，鼓息腹胁间，如有空隙，故谓之‘釁’。郭注‘奋釁’，监本作‘奋迅动作’，误。”郝说恐为望文生义，“奋釁”盖即“奋舋”。

[6] 王宁：《现代汉语双音合成词的构词理据与古今汉语的沟通》，中国语文编辑部编：《庆祝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建所45周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0页。

[7] 王宁：《现代汉语双音合成词的构词理据与古今汉语的沟通》，第129页。

[8] [清]郝懿行：《尔雅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385页。

[9] [清]陈立：《公羊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732页。

[10] 前引姜亮夫解释《九思·遭厄》“起奋迅兮奔走”，谓“起、发、迅皆动而起也”，亦甚确。

[11] 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404、406页。

[12] 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新方言·岭外三州语·文始·小学答问·说文部首均语·新出三体石经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79—280页。

[13] 陆宗达：《训诂简论》，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135页。

[14] “奞”和“迅”在《广韵》中都有息晋、私闰二切。

[15] 《礼记·月令》作“鸣鸠拂其羽”。

[16] “振羽”的动作施事是昆虫，而“奋其羽”的施事是鸟，昆虫与鸟的翅膀不同，析言之，二者略有区别。“振羽”是指摩擦翅膀发声，“奋其羽”是鼓起翅膀起飞。不过，二者浑言则不别。

[17] 陆宗达：《训诂简论》，第135页。

[18] 徐时仪校云：“讯，似衍。”参见徐时仪：《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45页。

[19] http://agama.buddhason.org/SA/SAsearch1.php？str=%E5%A5%AE%E8%BF%85&path=SA1333.htm.

[20] “毛衣”是以衣喻兽毛。

[21] “迅头”相当于“奋首”。《淮南子·览冥》：“人羸车弊，泥涂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高诱注：“奋首，民疲于役，顿仆于路，仅能摇头耳，言疲困也。”“摇头”既可指横向的四周晃动，也可指纵向的上下运动。参看王云路：《论核心义在复音词研究中的价值》，《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第129页。

[22] 《广雅·释诂一》：“振讯、掉捎、揣抁，动也。”又《释训》：“掉撨，振讯也。”“掉捎”和“掉撨”同，皆指摇动。

[23] 《礼记·乐记》“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郑注：“奋末，动使四支也。”孔疏：“奋末，谓奋动手足。”

[24] 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四十八“挥刃”注：“《说文》：挥，奋也。振讯也。”卷五十七“挥涕”注：“《说文》：挥，奋也。谓挥奋振讯也。”

[25] 这里所谓“本源意义”指传承复合词成词之初的意义。参看卜师霞：《源于先秦的现代汉语复合词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1页。

[26] 《续华严略疏刊定记》卷十五：“言频申者，梵音讹略也。”

[27] “嚬伸”亦作“频伸”。《礼记·少仪》“君子欠伸”郑注：“以此皆解惓之状。伸，频伸也。”《释文》：“频，本又作嚬。”《尔雅·释兽》“人曰挢”，郭璞注：“频伸夭挢。”郝懿行《义疏》：“挢者，举手也，人体倦谻辄欠伸举手以自适。”

[28] Monier Monier-Williams，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Etymologically and Philologically Arranged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Cognate Indo-European Languages.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899：960.

[29] 《宋书·孝义传·郭原平》：“每行来，见人牵埭未过，辄迅楫助之，己自引船，不假旁力。”《汉语大词典》解释“迅楫”为“加快划桨”。其实，“迅”和“奋”“振”同义，“迅楫”即“奋楫”“振楫”，可以看作“奋迅其羽”的一种隐喻，即把船桨比作鸟翅。当然，“迅楫”的动作力度较大，速度较快，但这只能看作“迅”动作义之外附加的状态特征。此外，《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拂衣从之”杜注：“拂衣，褰裳也。”孔疏：“拂者，披迅之义，以其将斗，知拂衣即褰裳也。”“拂”和“奋”义近，“披迅”就是拨开、撩起。

[30] 参见王宁：《训诂学原理》，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年，第57页。

[31] 佛经中也有“龙奋迅”之语。

[32] 可相参照的是，《史记·乐书》“奋之以风雨”，张守节《正义》曰：“万物皆以风雨奋迅而出，如乐用儛奋迅以象之，使发人情也。”

[33] 参看汪维辉、顾军：《论词的“误解误用义”》，《语言研究》，2012年第3期。

[34] 参见王宁《训诂学原理》，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年，第148页。

[35] 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新方言·岭外三州语·文始·小学答问·说文部首均语·新出三体石经考》，第273页。

[36] 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新方言·岭外三州语·文始·小学答问·说文部首均语·新出三体石经考》，第179页。

[37] 董婧宸：《章太炎词源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27—228页。

[38] 参见黄侃批校：《黄侃手批说文解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37页。

[39] 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889、891页。

[40] “讯”“信”上古都是心纽真部，《文选·王僧达〈和琅邪王依古〉》“聊讯兴亡言”李善注：“讯，与信通。”而且振起义和振动义可以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