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2009年12月24日
黎花漫无目的地走在长丰南路。
这是海舟市最拥堵的一条路,这条路上伫立着海舟市第一人民医院,医院大门对出的路口,常年站着交警维持秩序。附近的医疗器材店、小饭馆、水果店、鲜花店,仰仗着源源不断的去医院看病的病人和探望病人的亲友生意兴隆。
不过,若是论生意,没有比医院和火葬场更不愁生意的,这两个地方连着人必经的两头——出生与死亡,以及途中漫长的生命维系。
生命,真的是越长越好吗?
最近,黎花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下一本小说她打算围绕这个主题来构思故事。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医疗水平的提高,人类的寿命越来越长,但大家越来越快乐了吗?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成为少数人的工具,平均寿命的增长好像只成了新闻中一个冰冷的数字。人生这趟旅行,个体的体验感越来越被淡漠……医院门口那位风雨无阻的乞讨者,时间只在他脸上刻下沟壑纵横的印记。如果把九十年的受苦受难和五十年的安稳舒适摆在他面前,他会如何选择?黎花突然很想走回去问问那个乞丐,却又觉得太过唐突。
黎花朝前走着,瞧见前面的一家水果店,老板前脚刚摆出两个精美的果篮,后脚就被两拨顾客买走了,老板眉开眼笑地又拎出来一个刚装好的果篮。这个老板她打过几次照面,五哥住院那段时间,她一直在他这儿买水果,是个特别热情的山东大哥。
“大妹子,常久没来光顾了,今天的桔子很新鲜。”老板竟然认出了黎花,热情地打招呼,“这么久不来光顾我,说明家人朋友都很健康啊。”
水果店门口密密麻麻的桔子堆叠成一座黄澄澄的小山丘,在这阴雨天气里格外明亮喜庆。黎花想到马博爱吃桔子,便停下脚步挑了一袋:“承老板吉言,都挺好的。”黎花往细里一想,自己没有朋友,唯一的家人也只有马博,这个“都”字说得有些心虚。
黎花提着一袋桔子继续沿着沿街的店铺前行,顶上的屋檐成了她唯一的庇护。初冬的雨,细细密密地斜扫着她墨绿色的毛衣外套,轻落在毛线的长毛绒上,闪耀出墨绿色的晶莹剔透,过了一会儿,黎花才发现这些雨丝已深深地沁到毛线里面。这像极了生活中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当虚幻的美好坍塌成刺骨的寒意,方才知道美好都有它的代价。
她今天不用上班,所以走得很慢。从报社辞职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她正式开始了职业作家的生涯,和马博的婚事也已尘埃落定,曾经梦想中的生活终于实现了,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幸福。人总是在即将抵达幸福之前才觉得最快乐,当身处其中,便会麻木。如今的她,正为无法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悬疑小说而苦恼不已。虽然她的书粉中,有不少读者捧她为“中国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但她清楚,她和偶像之间的距离,不止一个大西洋。
在要孩子的事情上,她和马博也产生了分歧。马博很想要一个孩子,每次出去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儿都忍不住上前逗弄,但黎花不想。因为这事他们吵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没法达成共识只能暂时搁置。
今天,黎花要来医院做身体检查,马博以为她的态度开始软化,打算为备孕做准备了,便格外开心,本想请假陪她一块儿来,却被黎花阻止。她不想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这段时间,她总觉得特别容易累,有时候只不过爬了三层楼梯,便气喘吁吁。正好刚完稿一本书,就想来做个体检,仅此而已。这十有八九是经常熬夜写稿引起的。
在医院奔走了一个上午,她才开好化验单抽了血,还有两项检查都排到了下午。她是空腹来做检查的,这个时候已是饥肠辘辘,但看着这条街上净是些油腻腻的食物,胃里升腾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她想找点清淡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在一个路口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了沿街店铺的招徕声和车水马龙的嘈杂,耳道像是处于一片空旷之中,黎花喜欢这种感觉,但很快这份宁静被一阵争吵声打破。黎花寻声往前走了一段,她并不喜欢凑热闹,但争吵中有一个声音她听着耳熟。
在一家“秋姨面馆”门口,一个敦实的中年妇女举着一把菜刀,冲着两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横眉怒目:“你们再来捣乱,我就报警了!”小年轻们见此阵势便败下阵来,争吵草草结束。黎花只看到一个收尾,不知事情的原由,但认出那个举着刀的女人正是当年好味道小饭庄的老板娘——秋姐。
只是,当年的秋姐已经成了秋姨。真没想到,十一年后会在这里重逢。黎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当初,她从华中大学毕业后,为了避开熟人,才来到这个海边城市发展。这些年里,除了五哥,她再没遇到过大学时期的熟人。
见秋姐背过身去吃力地撕扯贴在门口写着“黑心店”的大字报,黎花的脚不听使唤地朝秋姐走去,默不作声地帮秋姐一起撕去那些纸张。
“姑娘,你可真是个好人。”这些日子,马小秋被这些人欺负,周围人都是冷眼旁观,没人出手帮过她,一时间,她心头像有一壶水烧开了,咕咚咕咚冒上来许多暖意。秋姐自然认不出她是黎花,她见黎花被雨淋得潮湿,便说道,“姑娘,外面冷,来屋里暖和暖和。”
面馆很逼仄,装修应该是之前老板留下来的,比当初的小饭庄还破旧不少,正是饭点的时候,屋里却空空荡荡,一个客人都没有。黎花在靠近收银台的一张桌子旁落座,抬头研究起贴在墙上的红底黄字菜单。这是一家以汤面为主兼营几样简单炒菜的面馆。
“老板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今天还做生意吗?”黎花问。
“做,做!当然做!姑娘,你不怕我这是一家黑心店吗?”秋姐拿来一块毛巾,让黎花擦擦身上的水汽,“姑娘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随便点。”
“来一个腰花面,还想点个菜,这菜单上没有,你看能不能给做一个?”
“你说,只要有材料,秋姨就给你做。”马小秋乐呵地答道,刚才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
“韭黄炒蛋。老板娘可以做吗?”黎花迟疑了一下,报出菜名。这是当初她在小饭庄最喜欢吃的一个菜。
马小秋听到黎花报出来的菜名,先是一愣,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可以可以,你稍等,马上就来。”
很快,一顿午餐的烹调过程冲她扑鼻而来,洋葱的清香裹着腰花的油脂味弥漫在面馆之中。算起来,秋姐今年也有五十出头了,他儿子比自己还大几岁,也该娶妻生子了。想当初秋姐为了照顾儿子,在学校旁边开了家小饭庄,起早贪黑地干,现在也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怎么又来这儿开了家面馆。从生意红火的小饭庄到眼前这半爿店面的小面馆,黎花能察觉出来秋姐这些年定是发生了某些变故。
先端上来的是一碗汤汁浓郁的腰花面,红褐色的腰花片得厚薄适中,经过高温的爆炒,翻卷出漂亮的纹路,当年,爆炒腰花就是小饭庄的一道招牌菜。没过多久,韭黄的香气就盖过了腰花面的味道。黎花腹中沉睡的馋虫闻着味儿瞬间统统苏醒,急不可耐地等着韭黄炒蛋上桌。
秋姐端着一盘韭黄炒蛋出来,却见黎花呆坐着不动筷子,疑惑地问道:“姑娘,秋姨的面做得不好吃吗,怎么不吃呢?”
“我想先吃菜,再吃面。”黎花确实在等韭黄炒蛋,腰花面味道浓郁,若是先吃了腰花面再尝韭黄炒蛋,定是会破坏韭黄炒蛋的味道。
“你这姑娘,可真讲究。”秋姐笑着将一盘韭黄炒蛋摆到黎花面前。黎花二话不说夹起一块裹着韭黄的鸡蛋往嘴里送。一口下去,黎花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熨帖了,真舒坦啊,这段时间的精神不振也被瞬间治愈,“真是香迷糊了。老板娘,你做的韭黄炒蛋比那些大饭店还好吃,怎么不放到菜单上。”
“这韭黄炒蛋是我儿子生前最喜欢吃的,我每次做都会想起他,所以就……”秋姐欲言又止,黎花已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您儿子他……真不好意思。”黎花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抱歉,刚刚舒坦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连带着食物也瞬间味同嚼蜡。人啊,上一秒不知下一秒的事。
“没关系,他临走之前,让我每天都要快乐地活着……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秋姐的语气依旧如在小饭馆时那么爽朗,只是声音暗哑了许多。
“可是刚才那群人在你门口闹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黎花很关心秋姐的现状。当年,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秋姐帮过她。
“我这面馆,是我儿子走了之后开起来的。来这儿看病的人,很多家里条件都一般,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连顿正经饭都吃不起。儿子走了以后,我在这里开了家面馆。因为价格比周围的那些店都便宜,那些家里困难的病人家属,都到我这儿来吃饭,生意可好了。
“三个月前,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雇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看起来干干净净、本本分分的,却没想到她以前犯过事……两个礼拜前有个顾客吃饭的时候把她认出来了,说她是那蛇蝎女老师,害死过人……后来又有人把她在我店里打工的事情放到网上,说我能雇这种人打工,一定也没安好心。我的面卖得这么便宜,肯定是用了黑心材料。那几小年轻前两天也来店里捣过乱……”
秋姐讲得断断续续,黎花一边吃一边听,没有打断她。直到听到蛇蝎女老师,一个名字浮现在她脑海。她停下筷子,问道:
“那姑娘是不是叫黎敏?”
“对,你认识她吗?我真是看不出来啊,很好的一个姑娘,以前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害死过一个小女孩。”
“她还在你这儿干吗?”
“就在刚才,我把她辞了。也实在是没办法啊,我还得做生意……”秋姐长吁了一口气,叹道,“这姑娘以后的路很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