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在海城港仿佛碰到了鬼打墙,无论怎么走都绕不过海岸线,一片松软的沙滩绵延不知多少公里,把这片陆地围成一个圆圆的世界。何夕拔掉针头,从医院窗户里爬出来时已过了午夜,街头上一辆车都没有,她吸取上次的教训,一直往高处跑,可所谓的高只是地势造就的起伏,海岸线却像山崖一样浮在浓郁的雾气里,与苍茫的天空浑然一体。
最后,她找到了公路。无论哪是海岸,公路总不会延伸进海里。有公路就会有碰到汽车的运气。果然,不断有货车经过,可货车开得太快,重力下加速度使它近距离刹不住车。路上也有少许高级轿车,她更不敢拦,如果里面坐着吴威廉呢。那就只有等出租车了,但如此夜深时分,出租车怎么会跑出来呢?
何夕在一辆辆汽车间犹豫着,从一个路口走向另一个路口,巴望着发生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有发生。货车轰隆隆朝前行驶着,寒气沿着车身向路面吹刮。
没有时钟,没有手机,幸亏缝在内衣里的钱没被搜走。何夕看看天空,远远近近是一团团模糊的东西,看不看没什么意义。她又朝路面上张望着。
公路就像一片空白的银幕,却不会放映任何剧情,丝毫也觉察不出上面有车辆在奔驰。不过,有声音传来,凭感觉应该是出租车,因为音质里有“嘎嘎”的超负荷运转后遗症。
她一跃跳上路面,在中间疯狂呼喊,想在浓雾里引起司机的注意。飞驰中的车辆在她身旁停下来。“一个姑娘家,怎么独自出现在这里?”司机问。
这句话好熟悉,有质疑,有关心,带着暖暖的善意。何夕的双眼忍不住溢满了泪水。她记得这句话是杨可第二次见到她时说的。那也是一个晚上,她跟苏珏策划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弘速网吧门口将举行一场盛大的露天舞会。
苏珏还探来一些详细情况,为配合舞会的举行,网吧将会歇业一晚,只留杨可看门,而且为防外墙设施受损,必须守在门口,而不是待在网吧里。
说实话,这个恶作剧般的计划,何夕开始并不热心。她已经名花有主,虽然周擎不在国内,但她并没有拈花惹草的心。后来,她深入地剖析了一下参与这个计划的真实原因,却发现尽管有苏珏的掇弄,但真正的问题还在她自己。网吧里的那一眼已让她着迷,或者叫一见钟情也不过分——内心的那种慌乱是无法假装,也是无法掩饰的。那不是原始的生物冲动,是一种神秘的内心认同和精神追逐。而且,当时她还为自己找了一个见异思迁的借口。
何夕那天跟周擎共浴之后,脑海里时刻浮现着他背后的疤痕,她相信那是谎言和邪恶的证明。她明白多问无益,但不问,她内心的坎儿却无法过去。就这样纠结着,让她对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灰心。她试着跟苏珏说起,苏珏当然清楚她精神上的洁癖,却笑而不语。
如果说,苏珏以前陪着何夕逛街,帮着她去擎柱公司送求职信,是出于友情,那么现在,她带着她看帅哥,则完全是为了她自己的工作业绩。她就职的那家峻怡网络公司的大部分业务都来自擎柱和蓝芯,只要靠着何夕这棵大树,何愁两家公司的业务不归她办理。
所以说,苏珏讨何夕欢心,就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公关行为,本质上说她是在为自己的饭碗问题考虑。
只是何夕跟苏珏太熟,她没有意识到苏珏的别有用心。“喜欢就接触接触,就当逛街,上游乐场,只要自己开心。”苏珏说,“反正周总又没时间陪你,像你这样的美女,兜里又有钱,哪个帅哥不爱,只是别把自己套进去,荒废大好前程就行。”
母亲以前教她逃避主动追求的男生,可她从未主动追过一个男孩,她想试试自己的魅力。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她对苏珏说:“这个人尽管现在只是在网吧看场子,恐怕并非池中之物,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苏珏看了何夕半天,暧昧地诡笑着远远跳开,指着她尖声说:“哇,没想到大美女还真动了心,不简单。这样吧,我帮你策划策划,包你水缸里捉王八,手到擒来。”
何夕不想跟苏珏嘻闹,端庄地沉默着。那段时间她天天陪着苏珏去练瑜伽,常常跑到走廊里去偷窥,但杨可总是躲在服务器后台的小屋里,关着门,没有借口不好进。看不到他,心里更加痒痒的,想入非非。
没几天,苏珏打听到了这场露天舞会。不过,她申明自己只当幕后,一切要靠何夕自己。
正是春夏之交,参加舞会的女士们都穿得很少,但何夕没做什么准备,仍然穿着上班的带袖长裙,也没化妆,就那么直接走进舞场里。但正是如此,她显得更与众不同。而且,她是只身出现,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舞会现场搭了个大凉棚,呈圆形,直径大约三十米,上面有个圆锥状顶棚,四面没有遮拦,顶棚下面挂着一串串五光十色的LED彩灯。锥形顶棚将声音罩在里面,产生了震耳欲聋的音响效果。
何夕在凉棚的一角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乐队演奏台,稍后转向舞池。她看见一张空桌子,随即走过去坐下来。
舞会还没正式开始,但乐队已在预热。只要在音乐方面稍有修养的人就听得出来,乐队演奏得很蹩脚,不过乐手充满激情,一心要引起观众的兴趣。那些声音仿佛是钢琴手和吉他手在乐器上用很大力气弹出来的。口琴师的头每动一下,他那编结在一起的胡须就要摆一次。小提琴手在拉弓的时候劲头十足左右晃动,不时露出黄颜色的牛仔靴。小鼓手似乎只要掌握住节拍就行,可他也是满腔热情地投入。
对这种不和谐的声音,聚集在那里的人们似乎并不在意。对此,像棵树一样坐在弘速网吧门口的杨可也不在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白天街头热闹的喧嚣声反倒更入耳些。
何夕走进舞场,杨可就发现了她。她坐的位置距离网吧门口也就三五张桌子。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觉得眼熟。杨可具备分析头脑,善于推理演绎,给他时间就能想出跟对方接触的情景,比如地点,比如是否有旁人在场。他记起了那两个误闯后台的女孩。她是那个没有开口,只与他对了眼神的女孩。
为何特别注意到她,他压根儿也说不清。他忆起当时看到的脸,细嫩的皮肤,小巧的鼻子,嘴角有点弧度,笑起来一定带着酒窝,素颜,甚至没有修眉,但眼睛黑白分明,眉毛清晰干净,模样儿英武而清纯,一定还只是个女孩。
杨可觉得自己的分析相当准确。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男朋友,或者没有某方面的关系。她是独自一人来的,一定还在等着其他人——不管那人是谁或者与她的关系如何。她可能是个刚走上工作岗位,没有丝毫拖累,闲极无聊来这里打发时间的人。
杨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受到了回敬。
他们的目光相遇之后,杨可觉得一阵心跳,大概是被对方觉察后的尴尬所致。尽管他们的视线不时被流动的人群所隔断,他并没有把目光移开。他们相互对视了好几秒钟时间。
接着,她迅速将目光转开,仿佛因为在众多的人里偏偏看到他而感到窘迫。对相互凝视这样的小事竟然做出像少年那样的反应,杨可觉得很懊恼。他俯下身,让自己躲进无人关注的阴影里。
舞会愈发热闹起来。从附近公司来的人把舞池围了个水泄不通。尽管他们没有穿工作服,但从他们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得出来。他们一边喝着冰啤,一边打量着场里的姑娘,暗自琢磨着自己的运气,看谁会愿意,谁不会愿意。
杨可没有兴趣参与舞会,尽管老板离开时跟他说:“今晚你可以好好乐呵乐呵。”但他没这份闲情逸致,只想做一个旁观者。
这会儿,杨可的内心已经不像外表那样沮丧。他将目光越过舞池,朝她坐的地方看去。他的心一下就凉了。有三个男子坐在她那张桌子的另外三把椅子上。她被其中一个人宽宽的肩膀挡住了一半。他们虽没穿工装,可从他们的发型和那股子神气看,他觉得他们是附近电脑网络公司的程序员。
不过,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失望,但是并不惊讶。
在这样一个周末的晚上,这样一场多年难遇的全免费舞会上,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不会只身一人的。她只不过是在耗时间,在等与她约会的人。
即使她一个人过来,不用多久就会有人约她。这是一个单身汉成堆的地方。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青年有几十万人,其中不乏眼高过顶的研究生,他们遭遇过男多女少的境遇后,不仅会有这种直觉,而且会像鱼似的追逐所看中的目标。他们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找一个女性欢度这场舞会。就算送上门来的,这个女孩也很引人注目。
杨可突然感觉有些惋惜,像她这样清纯干净的女孩,只适合出现在大学生联谊会上,而不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露天舞会。这样的闹腾不适合她,对吧?他无法确定这是为什么,但他就有这种心态,他觉得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突然,她站起来,抓起手袋往肩上一挂,转身就走。就在这时候,与她同桌的三个男子先后站起来,把她围在当中。其中一个似乎喝醉了,把手臂搭在她肩上,脸朝她凑过去。杨可看见那人的嘴唇在动。他对她说了点什么,惹得他的伙伴们哈哈大笑。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随即把头转向一侧。杨可看出,她是想摆脱这种困境,但又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把那人的手臂推开,强装笑容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那人遭到拒绝仍不甘心,加上两个伙伴起哄,于是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臂。那人即将把她拉到胸前的时候,杨可按捺不住了。
杨可后来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穿过舞池的,不过他肯定是从当时正在跳慢节奏舞的一对对舞伴中硬挤过去的,因为几秒钟之后他就来到三个皮肤黝黑、身强力壮的青年中间,把那个胡搅蛮缠的家伙推到一边。
他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小妹,我刚才遇到了同事张文。你知道他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过,请别见怪,正好赶上了这首我们最喜欢的曲子。”
他用手搂着她的腰,把她领进了舞池里。
“谢谢你。”她说道。
“不必客气。”杨可回答,“每个人都有可能碰到这样的事情。”
“那些人真烦。”
“没事了,我的办法起了作用,这使我很高兴。如果不成功,我就得对付三个。不过,你放心,那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是吗?你真的很勇敢。”
“也许会有意外发生,那就是愚蠢。”
她听见这话笑了笑。“你后悔了?”
杨可摇了摇头。这一下他有些小得意,觉得自己傻乎乎地凭一时之勇救了她。他对她似乎动了情。这是怎么回事?他那如同死灰般的心泛起了波澜。确实,隔着舞池跟近在咫尺的感觉截然不同。她的眼睛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某个地方。在压力之下,她显得很冷静。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的朋友呢?”她问道。
“朋友?”
“张文,是叫这个名字吗?”
“哦,从来没听说过。”他说着,轻轻地笑起来。
“是你编的?”
“是啊,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
“你反应倒真快。”
“我得说得合情合理。让人觉得我们确实很熟悉。至少得说一些能把你带进舞池的话。”
何夕盯着他。“你当时完全可以邀请我跳个舞什么的。”
“也对,不过那就没意思了。而且可能被你直接拒绝。”
“啊,那再次谢谢你啦。”
“再说一声不必客气。”杨可领着何夕绕过另一对舞伴,“你是这附近的人吗?”
“当然,我是土生土长的南都人。”
“普通话说得真好。”
“我在学校还当过播音员呢。”她说道,“每个女人都有演员梦,好嘛。”
“当演员好啊,怎么没去了?”
“并不是每一个梦都要去实现。”
“倒也是。”
“你呢?”
“我没梦。”杨心想:这女孩挺自来熟的,或许擅长辞令,颇具才气。
对于最后那句不带善意的话,何夕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是第一次正式接触,计较那么多干嘛呢。不过,如果他再这样,她不等曲子结束就离开得了。他领着她绕过一对正在做复杂旋转动作的舞伴,接着问了一个蹩脚得不能再蹩脚的问题:“你常来练瑜伽吗?”
她明白此话点明了上次的偶遇,便笑了笑。不过他如果不当心她的笑,那就真是个大傻瓜了。“实际上,我也就来过那么几次,我一个朋友十分热衷。”
“并不是每一个女孩都适合练瑜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蓝芯科技,听说过吗?不过,我可不是研究人员。”
“呵呵,也挺好。”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令何夕挺惊奇的。
“你呢,在这里看网吧?”
“嗯。”竟然没有半点羞涩的味道。
“能够负责后台管理,那一定很懂电脑。”
“皮毛而已,哪像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
“其实,你可以找家大公司。”
“这里挺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感到他突然紧张起来,似乎另有隐情。
“你是怕他们不想善罢甘休,对吧?”
杨可瞥了一眼。三个程序员还站在舞池边,一面喝着啤酒,一面瞅着他们。
“没关系,他们起不了什么风浪。年轻人看到你这样的漂亮姑娘不死心正常。”他的手紧搂着她的腰,以优雅的华尔兹舞步从他们身边闪过,并得意地朝他们微笑。
“你没有必要来保护我。”何夕说道,“我自己能够应付。”
“我相信你可以。打发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是每个漂亮女人必须具备的本事。可是你是个不愿意让别人看笑话的女孩。”
何夕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很会说话,也很有眼力。这样吧,你好人做到底,我们再跳一曲,好不好?”
杨可微笑着,表示默许了。
虽然杨可同意继续跳舞,但是何夕的紧张心情丝毫未减。尽管她没有急于转过身看什么,可是杨可觉得她想回头看。
这就使他琢磨开了:她是怕什么呢,或者是等什么人?他想她应该是在等人。在这样场合,一个姑娘家不可能独自过来。他突然感到有些失落,如果她等的人来了,他就得离开。当然,离开是迟早的事,这时却觉得惋惜。幸好此刻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忧伤、甜美的民谣。歌手的嗓音很细,像是没经过什么训练,不过对每一段歌词却很熟悉。杨可越来越觉得,这次舞跳的时间越长越好。
何夕当他的舞伴委实很相配。她的头顶正好到他的下巴。尽管他很想绅士些,跟她保持安全距离,但舞场上人太多,不把她搂紧,就会碰着别人,这样就不得不不时地打破两人心目中设立的界限。此刻,他感觉真的很好。他的小臂搂着她的细腰,她的手搭在他的肩头,而他们的脚步则随着慢节奏的舞曲在缓缓挪动。偶尔几次,由于双方大腿有轻微的摩擦,引起他些许冲动,但他仍可以自控。她连衣裙的领口很高,除了一抹白皙颈脖,什么都捂得严严实实,可由于搂得较紧,她的胸脯偶尔与他相碰,引得他的想象就像闷热天气里的苍蝇,四处乱飞,还不时撞在墙上。
“他们好像已经走了。”
她的声音使杨可从恍惚中醒来。他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便朝四周看了看,发现那几个程序员都走了。音乐也已经结束,乐手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乐器,乐队指挥则叫大家“待在原地”,并说他们稍事休息之后接着演奏。跳舞的人们纷纷朝桌子或者吧台方向走去。
何夕把手臂放下。这时杨可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搂在她腰上,只好松开了她。他的手放下后,她朝后退了退,拉开一段距离。
何夕微笑着伸出手。“谢谢你的侠义之举!”
“不用客气。谢谢你跟我跳舞。”他握了握她的手。她转身准备离开。“呃……”杨可穿过人群跟在她后面。“一个姑娘家,怎么独自跑来了这里?”
“不行吗?”何夕盯着他,掩饰阴谋被揭穿的窘迫,“我朋友可能有事来不了啦。”
杨可认同她的说法,陪着她走到大凉棚下的高桌边,他先拉开一张凳子,然后把她搀上去。这纯粹是不必要的礼貌姿态,因为凳子并不高,坐上去很方便。
“那就让我陪着你吧。”杨可听到自己的话都有些惊讶,但覆水难收啊。
“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一个人坐也行,谢谢。”
“我没事。喝点什么吗?”
何夕笑着摇摇头。
“那我们四处转一转?”
她没有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离开凳子。“你没事吗?”
“没事,网吧歇业。”他说着笑了笑,觉得她态度有所缓和。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
“谢谢,我想我还是回去算了。”
“这就走?你才来不久嘛。”
她猛然站住,转过身,微微仰起头,盯着他。
上百只LED灯的光映照着她墨绿的眼睛。她把眼睛微微眯起,用比她头发还黑的睫毛挡住灯光。他心里想:这双眼睛真漂亮,清纯、率直、坦诚,很迷人,这会儿又充满了好奇,似乎想知道他怎么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一进凉棚我就注意到了。”他承认道。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接着难为情地低下头。
乐队又开始演奏,人们从他们身旁绕过去。一群孩子在桌子间追逐,差点儿撞在他们身上。他俩很快就被乐声和孩子们的嚣闹包围起来。一个女孩因为追不上比她大的男孩而哇哇哭起来,男孩不得不返身回来让她抓着。两个刚成年的少女从他们身边走过,嘴里还叼着细支香烟,装腔作势地摆出熟女的样子,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对这些,他们全然没有反应。喧闹的舞会似乎没有渗透到他俩静悄悄的世界之中。
“我想你也注意到我了。”
何夕竟然奇迹般地听见了杨可低声说的这句话。她没有用眼睛看他,但是他看见她微微一笑,而且听见她因窘迫而发出的轻微笑声。
“你看见了?注意到我了?”
她微微耸了耸肩膀,表示承认。杨可大舒了口气,感觉轻松多了。在他看来,耸肩的动作和那轻微的笑声,都是天真无邪的,她的眉头微皱,嘴半张着,有如孩童一般的幼稚。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姿势都能让人心动。
不过杨可不是个善于调情,想要调情的人。他只是因为刚才的美好感觉而想多跟何夕交流几句。这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死缠烂打的味道了,接下来说不定会毁坏她心中美好的感觉,也会让对方感觉不好。感觉不好以后再见面就尴尬了。
在苏珏的计划里本来就只有前半段。苏珏的意思是接下来怎么演是何夕的事,她不可能动一步看三步,把所有剧情都写好。但是,何夕的戏演到这里断片了。杨可看来也是个新手,吭哧半天,吐出一句:“我们再跳个舞吧。上次有人看着,我发挥不好。”
何夕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好吧,再跳一曲。”
他们站起身。何夕准备朝舞池中心去,可是杨可抓着她的手,使她转过身来。“就在这里跳吧。”
何夕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好吧。”
上次跳舞的时候,他还没有正式碰过她,他一直在克制自己想抚摸她的念头,因为他不想把她吓跑,也不想让她觉得他讨厌或者在侮辱她。他轻轻地,但坚定地把她拉向自己,直到两人脚尖对脚尖站在一起。他用手臂钩住她的腰,把她搂过来。搂得比上次紧,贴着自己。她有些犹豫,但没有避让,而是把手臂伸向他的脖子。他感觉她的手触到了他的后背。
夜色渐深,跳舞的人群更加陶醉,所以音响师播放的大都是节奏稍慢的歌曲。杨可感觉曲子很熟悉,却不记得是谁唱的,也不知道歌名是什么。这倒没什么关系,这首歌的节奏舒缓、抒情而浪漫。他尽量使自己跟上舞步节奏,可是他越这么想,越无法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尽管相约只跳一曲,可是歌曲在接二连三地唱,他们一刻也没有歇脚。实际上,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歌曲的更换,他们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对方。他们的脚步随着歌曲的节奏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他们完全静止了,只有她那被微风吹动的几缕秀发在抚弄着她的脸。从他们身体接触的部位产生的热量似乎已把他们融化在一起。
他们凝视着对方。这凝视持续了几秒钟,而且在延长,在继续。他们久久地,静静地相互凝视着,虽然外表毫无动静,内心却充满激情。
对何夕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刻。这种时刻就连最有才华的导演和演员都很难表现。这是诗人和歌曲作家千方百计想要捕捉却难以把握的绝妙时刻。在此之前,何夕还错误地以为是她在演独角戏,现在才明白,这个看似高冷的男孩也已经完全投入进来。
这种百感交集的时刻谁能形容呢?一个人明白自己的生活似乎已然融化,相比之下,以前所发生过的一切已不值一提,而今后也不会有什么能与此相提并论,这种时候,她的心情又有谁能够形容呢?对这些问题的各种无从捉摸的答案,在她看来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她意识到她唯一一个必要知道的是眼前,是现在,是此时此刻的现实。
她有生以来还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谁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吧。但恰在这时,何夕猛然想起今晚的计划。那计划应该已算达到,而且恐怕已经越线。她几乎感觉到了对方嗓子里蠕动的细小的欲望之声。她必须中止接下来可能不可避免发生的事情。
“我得走了。”何夕挣脱开来,转身朝放着她手袋的保管箱走去。
有几秒钟,杨可惊得不知所措。她拿起自己的东西,从他身边匆匆走过,随口说了句:“谢谢你,今晚的一切都太美好了。”
“等等。”
她躲开他伸出的手,很快地穿过人群,匆忙中差点被绊倒。“我真要走了。”
“为什么呢?”
“我……我不能这样。”
何夕回过头,只匆匆说了这句话就朝马路走去。路边停了很多候客的出租车,她就近拉开一扇车门钻了进去。坐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苏珏还在小屋里等着她。一进门就逼问她进行得怎样。
“还能怎样?”何夕突然没心情回答。苏珏见她落落寡乐,摸不着头脑,也就没有再问。但第二天去瑜伽馆的路上,何夕主动全交待了。苏珏连连吐出好几个“哇”,惊叹号表达了一车厢,接下来却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事儿你还是收手吧。”
是该收手,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玩笑,就像苏珏说的“别把自己陷进去了”。何夕点点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接下来几天,何夕没再跟苏珏去瑜伽馆。期间,周擎回来过一趟,接她在酒店吃过晚饭,又逛街给她买了两套衣服,然后一起回到公司楼上他的公寓里。躺在周擎那张舒适的大床上,何夕本来还为命运的神奇而胡思乱想,却突然心情不好——恐惧,对,心里又忐忑又不安,好像什么都不对劲。这时,周擎正离开床走向卫生间,疤痕纵横的背坦陈在她的面前。何夕野雉似的把头埋进被单里,但这种自欺欺人,可以骗过眼睛却骗不过心。
周擎返回来时,何夕正在穿衣,不是内衣,而是工作的套裙。他怔了一下。“我说,你这是要去上班吗?”他是带着微笑说的。
但何夕板着脸,没有了迷人的魅力。“我……我突然想起家里有事,得赶回去。”
“那我陪你一起过去吧,今晚就睡那边。”
“不!”何夕说得既坚决又果断。“你明天要赶飞机……但愿你不要介意。”
实际上,他是不大高兴。他非常介意。但何夕顾不了那么多,她得顺从自己的心,如果她仍然待在这里,她会疯的。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逃离。
不过,何夕还是怕周擎生气,第二天早晨又给他发了一条祝福信息。她知道他已经上了飞机,不过一定可以收到的。事实上,她承认自己已经被杨可吸引,但对周擎的……反感还没到离开的地步。困扰她的只是一些臆测,一些无法理解的意识,这背后一定有更多的内幕。但在旁人眼里,周擎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有钱有地位,标准的男子汉气质,还不缺幽默感,任何臆测都可能被这些品质冲淡。
下午,何夕联系了苏珏。苏珏在电话里大骂她重色轻友,周擎一回来就把她丢尿壶似的,周擎走后才想起她。何夕任她笑骂,不解释不反击。完了,苏珏变了种口气,说:“嗨,这几天小胡歌竟每天都来瑜伽馆,好像在找人。我想跟他说话,他又缩了回去。”
“说不定就是找你。”
“我才不会那么臭美。”苏珏说,“你啊,今天去不去见见呢。”
当然去,联系你不就这意思嘛!不过,何夕迟疑了一下,说:“我又跟他没关系。”
“去吧,去吧,我车送4S店了,正好搭你的便车过去。”
但她们去得很不是时候。她穿过走廊进入网吧小屋时,看到杨可正在挨训。
老板的声音很大。“我只要你告诉我昨晚去了哪里就这么难吗?社会这么乱,我得知道我的员工不会出问题!我说过了,只要不是违法犯罪,你干什么都不会管你,但你得让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有那么说不出口吗?”
老板的话很啰嗦,一定是重复很多遍了,让杨可的不配合气的。由此,何夕看出老板对杨可挺器重,可谓苦口婆心。
何夕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拔腿往网吧里跑去,走到老板身边。“对不起,都是我的原因,让杨可溜岗了。让我来赔偿给您造成的损失吧。”
老板慢慢地转过头,尖锐地盯着何夕。“你是他女朋友?”
何夕摇摇头。“我母亲病了,他比我还着急……”
“唉,现在的年轻人……”老板叹了口气,“这事就算了,下次有事记得跟我说一声。”
突然之间,小屋里只剩下杨可跟何夕两个人。何夕走到窗户前,眺望着他们跳舞的广场,花圃里簇拥着艳丽的花朵,不知是玫瑰还是月季,一对对恋人手牵手享受着漫步的宁静。斜阳欲坠,柔和的阳光将何夕融入其中,她的身影一点点昏暗起来。她真美,杨可心底激起一丝丝涟漪,把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
“谢谢你。”杨可说,“其实你大可不必……”
何夕回过头,调皮地看着他。“我不配吗?”
杨可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是我不配。”他说,“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的。”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揭开了那晚的真相。她像患了幽闭恐惧症一般,想到更宽阔的地方,又想赶紧离开,躲到一个黑暗、深邃的洞中,与他隔离。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内心的恐惧。他似乎很胆怯,担心所有的事情。是前途、健康、事业吗?不对。那种恐惧心理跟她很像。
“我得工作了。”杨可说,“你也知道,老板很生气。”
“的确。”何夕离开窗口。房间已经非常昏暗,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了,但他们却都没有去开灯。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他都有点不敢相信。
“杨可,”她突然说,“你有女朋友吗?”
杨可很快地摇了摇头:“我独身一人。”
她从背后看着他,停留了一会儿。屏幕光闪动着,在他那精致的五官上跳跃,周围一片黑暗,那张面孔仿佛缥缈起来,没有了形体。半夜离开周擎之后,那诡异的感觉愈发不祥了。突然间,她变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而且更加孤寂。她需要找人倾诉心事,然而事实证明,除了苏珏无人可找,但苏珏是最不该听到这种心事的人。于是,她想到了杨可,宁肯忍受他的拒绝,她也要试试。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杨可疑惑地望着她,再次摇摇头。他的语气坚定起来,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今天真的不行。明天,明天这个时候可以吗?”
“好吧。”她沉重地说,“明天见。”
他没有起身送她。他的冷漠似乎藏了许多深意,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成熟坚毅。何夕看着他敲击键盘,录入一行行玄奥的指令。也许他的人生也像这些指令一样玄奥,生于哪里,经历过什么,干嘛在网吧委屈自己?对她来说从来就是个谜。
她轻柔地触了触他的肩,仅仅是道别,别无其他。然后,她走出了房间,消失在网吧谜一般的网格里。网吧依旧回响着杂乱的键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