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七灵山
七灵山的初雪落在黛瓦上时,颜音正穿过月洞门外的九曲回廊。青石板缝隙里滋着薄霜,她裹紧象牙白羊绒大衣,颈间鸽灰丝巾被山风掀起一角,一张脸美的出神入化。引路的侍者偷眼打量这位奢侈品巨头派来的设计师——她踩着六厘米的Jimmy Choo缎面高跟鞋,在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仍走得如同T台定点,雪色肌肤映得腕间翡翠镯子越发通透。
“严师傅正在处理最后几针,请您在暖阁稍候。“侍者推开雕花槅扇,炭盆里毕剥炸开一枚松子。
颜音颔首致谢,取下麂皮手套轻抚案上的宋锦纹样册。这是她为新春系列找的灵感源,素缎上浮着暗银云纹,像极了伦敦塔桥下的泰晤士河晨雾。当槅扇外传来熟悉的雪松木香时,她抚触锦缎的指尖蓦地顿住。
“严姨的冻顶乌龙,还是存着我去年送的?“
那道低哑声线如砂纸擦过心脏,颜音呼吸一滞,缓缓抬眸,朝着窗外看去,无一人在,只剩庭院里池鱼跃出水面的细微回声。
这音色...太像了
是他吗
应该不是,这里是芸城。
记得他一直在魔都才对。
颜音回神,拿出随身卷册,在标注的地方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俞界斜倚着朱漆廊柱,黑色高领毛衣松松堆在锁骨处,冷帽檐压不住的银发碎茬泛着冷光。他瘦了许多,咖色休闲裤裹着的长腿下,麂皮短靴沾着星点雪泥,整个人像是被岁月磨薄了的古玉,裂痕里沁着经年的幽光。
侍者捧着茶托的手开始发抖,建盏里的山茶花茶汤泛起涟漪,回话:“公子,严老师吩咐好茶需要和对的人一起品。”
俞界听闻,脚勾住躺椅,顺势倒下,盯着那躲白净的山茶话花,自嘲般:“好东西就应该天天琢磨。”
从里阁出来的待客寺者端出茶盘和上好的荔枝一一路朝暖阁走去。路过男人时,忍不住偷瞄,又迅速低头,冷风拂过,发红的耳尖很醒目。
“颜小姐的茶,七分烫。严老师嘱咐我要为您泡最上乘的冻顶乌龙,好茶配好人,她舒心。”
滚水浸湿乌黑的茶叶,瞬间漫出浓郁的茶色,乌龙香味似乎要弥漫整个暖阁。
“帮我谢过严老师。”颜音道谢后,拿起茶杯细细问了下,清香味直浸心扉,回甘后涩味又像是焦糖,层次丰富。
忽而,窗外传来越来越近的细语交谈。颜音恰好翻页,门口的有凉风灌入。寺者为严老和后者拉开挡帘,颜音看向来人,认出是严老,正预起身迎接。
转眸的刹那,一个高大的身影紧随其后,光影映衬着男人嵌进月洞门的镂花里。逆光将他削成一道瘦金体的剪影,山茶话香混着未散的药味先于视觉抵达。
俞界!
真的..是他。
暮冬残阳从背后刺穿他的轮廓,冷帽边缘泛起毛玻璃般的雾光,整个人如同将熄未熄的灰烬,随时会散在穿廊而过的北风里。黑色高领毛衣吸尽所有暖意,帽檐下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她,对方也似是惊讶她的存在。
颜音正不知所措,想着该说点什么,脑子和嘴就是不在同一频次上。那声“俞界”被封锁在唇齿里。
而对方似乎见了陌生人般,对视之后,自然移开目光,径直走向偏倚坐下看手机。
心跳的杂乱声因他的举动心下一滞,让她轻皱了眉。
“音音,可以这样叫你吗?”一声温和礼貌的声音打破空气,严老取下老花镜,一脸慈祥的打招呼。
颜音从怔愣中回神,忙扯出笑容,看向严老:“可以的,严老师,您怎么称呼都可以。”颜音挽了挽耳边的碎发,说出此次前来拜访的目的:“上一次您教我的锦绣,我这次绣了一个小样,想请您再指导~。”
严老把手搭在姣好的姑娘手腕上,慢慢摇头:“不急不急。”转身朝兀自玩手机的男人唤了一声:“界儿,来。”随即拉着颜音缓身坐下,生动的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乖侄子,最近稀奇的很呐,常往我这里跑。名叫俞界,俞旨的俞,界限的界...”
颜音心一跳,攥紧了手指,没想到会有这么尴尬的时刻。
脖子像被人握紧了般,动弹不得,就连余光也不敢移向偏倚那边。
正纠结着该怎么说明两人的关系,上空一道磁性的声音打断,“严姨,我有事先走了。不陪您了,您...”,他忽然掀起眼帘,琥珀色瞳孔被炭火淬成熔金,却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覆上灰烬,热腾的茶气漫过他低垂的眉眼,而鸦青色的倦意及为明显,他抿着褪色的唇,齿尖无意识碾磨着早已戒掉的烟瘾,喉结滚动时扯动颈侧淡青血管,如同冰层下濒死的河流。唇齿张合,嗓音没有什么温度:“...你们慢慢聊,不扰了。”随即迈着长腿消失在门帘后。
“这孩子,还真喝一口茶就走啊!”严老急的想要站起来,旁侧的寺者欲要搀扶,又被她示意作罢。转头看向颜音,“音音,别见怪,这孩子打小就这性格,本来我还想着让他教教你锦绣。”
他教我锦绣?
他会锦绣?
还有俞界是严老的侄子!
颜音被一连串的信息惊的发怔。
转眼,严老已重新戴上老花镜,颜音匆忙地的展开画布,递给她。
“他会锦绣?”颜音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忍不住问。
“是啊,开始找我学的时候,还被姑娘们笑话。没想到绣的那叫一个认真啊,绣的多了,也就好看了。”
严老提起这侄子的时候,满是宠溺和慈爱。
“他喜欢这个吗?”还记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重来没提过和做过织艺,更别说喜欢了。
现在却突然...
“喜欢...?他那可不叫喜欢,就一根筋”严老似乎被逗笑,笑声酣畅起来,又自言自语般:“不...是喜欢的。”
颜音听着话处于云雾中,就好似男人离席而去后,门口那团雾气袅绕到了她周围,好似恍惚。
4年了,恍恍惚惚的4年。
不经意间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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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的炭火将熄未熄时,颜音接到了Eimy的越洋电话。
她正俯身整理案上的绣样,翡翠镯子磕在乌木针线盒上,泠的一声,惊碎了满室寂静。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西班牙姑娘的笑脸跃入眼帘——背景是去年圣诞夜伦敦街头的霓虹,Eimy裹着红底金纹的披肩,发间别着朵永不凋谢的绢制石榴花。
“¡Hola, mi amor!(亲爱的!)”Eimy的尾音卷着弗拉门戈般的韵律,“你那边下雪了吗”
颜音走到廊下,呵出的白雾模糊了手机屏。暮色中的七灵山正在飘细雪,一片冰晶黏在槅扇的冰裂纹上,恰似Eimy鼻尖的小雀斑。
“嗯,开始下雪了。”颜音露出甜净的微笑,看着鱼池上粘着的星星点点的雪渍。
她听着对方絮絮说着总部的新八卦,Mafer助理打翻了咖啡染坏高定面料,楼下那家Pret A Manger换了芒果冰沙的配方。
“本来可以跟你一起去的。”Eimy忽然放轻声音,背景传来大本钟的整点报时,“但Mafer扣着春季系列不放人……”她顿了顿,“夏天!我发誓夏天一定带着Sangria(桑格利亚酒)杀过去!”
檐角铜铃被山风撞响,颜音望着回廊尽头未扫的雪痕,恍惚看见毕业典礼那日Eimy捧着酒瓶在泰晤士河边跳舞的模样。那时西班牙姑娘的裙摆染着红酒渍,却坚持那是“自由的泼墨艺术”。
“好~”颜音绽放笑容,“我才离开1个月,怎么听起来过了很久,伦敦变化很大嘛?”
“主要是想你嘛,嘿嘿...还想你的Chinese food...”
颜音脑补着她古灵精怪的表情,“好好,等你过来了,各个名菜请你吃个遍”
“yeah wu hu,就等你这句话,迫不及待啦...”听筒那边传来Eimy的激动欢呼,“kiss baby...那先不说啦,马上要去开会啦。”
电话挂断的忙音中,颜音望着暖阁偏倚旁茶盏里的山茶花出神。
严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界儿总说,最好的绣品要经得起时光磋磨。“重返暖阁的老人将宋锦从防尘袋拿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幅,好好保管着的,界儿绣的不错的,你可以拿去临摹或鉴赏。”
檐角铜铃轻晃,震落几粒雪籽。颜音摩挲着宋锦边缘的暗纹,好熟悉的符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颜音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他站在公寓楼下,手中似乎也拿着一缕云锦,雨水浸透他的大衣,他却固执地等着,直到黎明将他的身影染成灰白。
可现在,事实的发展,有些故事就该是已完成态。俞界和她已经是2个世界的人了,他有自己的商业帝国和家族支撑;而她只是临时因工作派遣回来的异国人士。
遇见了,就当旧人碰面,礼貌问候。
而如今,别人似乎并不想跟她再有交集。
颜音整理好情绪,谢过严老:“我临摹完,再给您送过来,谢谢严老师。
严老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岁数最小的寺者,拿来羊毛披风,说出自己的疑惑:“严奶奶,为什么您愿意答应向外合作了。您16年前就说过不再待外客了。”
“小满啊...”严老不诧异听到此话,裹紧披风的手,向右靠拢,拍了拍寺者的衣襟,“我喜欢那孩子,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得留住她。”
“您之前认识她吗?”
严老转身朝里阁迈步,覆上对方的手,呢喃自语:“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