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血伶
大唐徐州,河曲县。
残阳如血,细细的余晖,与初露芽头的月亮交融在一起。
哒哒!
东城门口,一年轻道人随人流进城。
他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蓝色道袍,腰系一面具,背负桃木剑,红色的剑穗在风中打着摆儿。
道人名为张纯元。
他面如冠玉,长发梳成道髻,以木簪扎着,颇为几分出尘之气。
展望四周,张纯元打量着县城中的景色。
临近入夜,城中却是热闹非凡,鞭炮声、锣鼓声,连绵不绝,像是发生了什么大喜事。
他稍一听闻,便从路人交谈中得知,原是城中李员外家长子高中举人。
乡下县城出了位举人老爷,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于是李家宴开百席,流水不辍,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乡绅士族皆闻讯而来,县里也趁着这个机会,开办了一场为期七天的夜市,算是举城欢庆。
张纯元缓步向前,随人流而动。
四下灯火通明,东边有妇人卖甜豆花,豆白人更白,暗香浮动,西边有杂耍的,吐火逗猴,惹得路人纷纷围观,兴之所起,呼喝赏钱。
望着这番与清冷道观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张纯元目露感慨。
“不知不觉,已三月有余……”
张纯元非此世之人,穿越至今,已有数月。
初来之时的惶恐犹在眼前,潜修数月后,如今为生计故,受李员外之邀,前来河曲县。
说曹操,曹操到。
只见一青衣小厮站在街口四处张望,见到人群中的年轻道人,眼睛一亮,赶忙小跑上前,拱手行礼:“敢问可是清风观的道长?”
张纯元含笑点头,见状,青衣小厮松了口气,语气愈发恭敬:“我家老爷已恭候多时,还请道长与小人同去。”
言罢,小厮在前引路,不多时,一富丽堂皇的府邸便出现在张纯元的眼前。
威武石狮镇门,青玉贱作门槛。
怎一个奢华二字能够道尽?
鲜红得刺目的毛毯从院内铺至门外,出入之人,无不是大富大贵之辈,见到张纯元,皆微笑作礼,少年道士也一一稽首回礼。
院中有一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大红布帘垂至地面。
戏台四周,摆放着众多宴桌,显然,这戏台是主人家请来为宾客唱戏助兴的。
也就在张纯元进到前院时。
“铛——!”
一声清亮锣响,戏台之上,红帘徐徐拉开。
一红装翠袄、头梳流云发髻的优伶,从后台款款走出。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
“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情自难落寞,她唱需以血来和~”
“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
婉转哀怨又不失清亮的唱腔,加之优伶欲掩还羞的舞姿,引得戏台周边的客人纷纷欢呼鼓掌。
就连道人都为之驻足停留。
“道长,老爷已等候多时,我们……”小厮虽被戏曲所吸引,但仍未忘记自己引路的职责。
闻言,张纯元却不为所动,只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急,不急,好戏正在上演,怎能错过?”
青衣小厮面露不解。
这时。
戏台上,似被观众热情所感染的优伶,对着众人盈盈行了一礼,而后缓缓垂下遮掩面容的流苏衣袖。
最初显露的,是光洁秀丽、凝如羊脂白玉的额头。
衣袖继续向下。
这种一点点剥开外在、探寻深处的诱惑,引得许多宴桌上的客人下意识的前倾身体,屏住呼吸,试图更近些观看。
许多富商已在心痒的盘算,该如何请动这勾人的小妖精今晚共度春宵。
精致的娥眉柳线,小巧的挺拔琼鼻,以及更下方……
那纵横交错、满是淌血缝合黑线的下半张脸!
红唇勾起,宛若罂粟妖艳。
“啊——!”画风的骤变,令宴桌上的一部分客人口中发出惊恐的低呼。
“妖怪!”有人慌忙起身,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也有前院大门附近的客人见到门口处的少年道士,仿佛看到了救星:“道长!道长!万望慈悲,降服妖邪!”
张纯元宽大的衣袖下,一张黄色符纸被他轻轻搓过后,无火自燃,化作一抹飞灰。
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力量没入他的体内,沿着尾闾、夹脊、玉枕三处大穴上行,直抵双目之中,令他乌黑的瞳眸泛起奇异的微光。
此为法眼符,能令肉体凡胎短暂开启法眼,观世间阴邪之气。
可当张纯元看向戏台上的优伶时,却眯起了眼。
于他眼中,优伶体内全无半点阴邪之气,甚至还隐藏着一抹看不真切、但绝非阴邪的奇异之气。
而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戏台上的后幕布被一把掀开,一老道人踏步而出,手中拂尘一甩,正气凛然的呵斥:
“孽障,大唐盛世之下,安敢害人?”
随着拂尘甩至优伶的面庞,她顿时发出一声悲切的惨叫,跺跺连退数步,以手掩面、痛苦不堪。
待其双手放下时,竟呈现出一张平整的脸皮,无眼、无鼻、无嘴。
惨白而渗人。
台下众人纷纷露出害怕之色。
老道士手中拂尘一甩,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朝着戏台下的各方作揖:
“诸位看官,贫道有礼了。”
“实不相瞒,此妖名为画皮,乃贫道前些时日降服,置于戏班,欲以戏曲精义感化,淡其戾气,却不曾想画皮妖凶性难驯。”
“惊扰之处,还望各位看官海涵。”
众人闻之,无不惊奇,纷纷打量着这平日根本见不到的画皮妖。
有胆大些的爬上戏台,以手触碰到光滑的平整面皮,顿时惊呼:“真是人皮!”
而先前两股战战、自觉失了脸面的客人,为挽回薄面,当即高喊:“道长可否令这画皮妖再唱上一曲?”
老道人闻言,眼中一喜:“善!”
“诸位看官可以功德钱投打这画皮妖,待其吃痛,定当会大家唱曲歌舞。”
听完老道人的话,那名为挽回颜面的客人当即掏出一小锭银子,砸向了戏台,正中优伶,令其娇柔的身躯颤了颤。
有了他的带头,其他客人也稀稀疏疏的投了几锭碎银。
众人起哄之时,老道士目光微不可查的观察着门口处的张纯元,见其无有动作,这才放下心来,一拂尘抽打在优伶身上。
吃痛之余,优伶终于有了动作,脸上平整光滑的面皮重新变回了原样,五官重现,声线哀婉的唱起曲儿。
众人见画皮妖果真唱曲,纷纷投掷银钱于戏台,叮当作响,让一旁的老道人满脸堆笑。
“唱!跳!妖怪为我们跳舞哩!”
“累死这画皮妖,让她不能再害人!”
其中有甚者,目露淫邪之色,目光在优伶和老道人之间徘徊,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
沉浸在狂热氛围里的人们没有一个注意到到,唱着清婉戏曲的优伶虽然在笑,但眼中却满是麻木与绝望。
这一桩桩、一幕幕落在张纯元眼中,让他嘴角的微笑逐渐淡去。
此刻法眼符咒的效果还未散去,在他视线中,被称为“画皮妖”的优伶身上并无阴邪之气,反倒是那道貌岸然的老道人,满身都染着黑红凶煞之气。
此气非恶贯满盈之徒不可拥有。
世间黑白,人眼难能看清。
张纯元观察至此,确认这老道人没有其他帮手,这才朗声开口:“那杂毛老道,朗朗乾坤之下,你怎敢做出这等大罪大孽之事?”
“明明是妙龄女子,却被你污为画皮之妖!”
他的声音不大,却蕴含了一股奇妙的力量,一瞬间就压过了狂热躁动的戏台周边,令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戏台上,老道人眼神一变。
从这青年道士踏进前院的那一刻,他就注意到了此人,先前见其不动,以为此人是个和他一样的“假道士”,都在江湖上讨生活,知分寸、讲规矩。
不曾想这人还真敢冒头。
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老道人眉头一竖,语气森森:“小道士,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他一把抓来身旁的优伶,在她脸上用力一扯,顿时,一张栩栩如生的人脸皮就被这么抓了下来,露出了其下平整的无孔人脸。
“她分明就是画皮妖,还请各位看官见证!”
这残酷的一幕,当即就吓得众人一懵,回过神来后,纷纷谴责起青年道士。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道士还是回去多修行几年再出来吧。”有人阴阳怪气。
“我看这就是这小道士眼红嘞。”有人不屑。
“老道长可是降服了画皮妖的高人,小道士好生不自量力。”也有人嘲讽。
耳旁种种戏谑,张纯元并不在意,他只是注视着戏台上孤零零站着的优伶,看着她眼中死寂的眸光。
曾经这双眼里,有明媚、有灵动。
绝不会是现在这般,绝望到极点的麻木。
张纯元转过头,看向了自觉“众望所归”、正洋洋得意的老道人。
“好了,闹剧到此结束,小道士,哪来回哪去!”
随着老道人的呵斥,戏台边上,两名灰衣壮汉大踏步走了过来,伸手就要将张纯元推搡出去。
但不知怎的,两人越接近青年道士,越是心慌,在最后半丈时,愣是不敢再向前半步。
张纯元没有理会这两个身上同样沾染了一些黑红之气的壮汉打手,只是看向戏台上的老道人,伸手解开系在腰间的面具,缓缓贴合在脸上。
这是一张奇异的面具。
浓彩为底,勾勒出粗犷朴拙的五官线条。
神威如狱。
这是看见这张面具的所有人,心中唯一的感受。
这一刹,青年道士在他们眼里,分明成了降临世间的神祇。
“为一己之私,给人披上妖皮,污其为妖,蛊惑世人。”
“老杂毛,你既然这么能说会道,那现在你看看我……”
“又有几分像人?几分……像神?”
肃穆之音回荡,骇得戏台上的老道人连连后退,回过神来后,他满是褶皱的脸皮抽动着:“装神弄鬼的小畜生。”
“原来有几分道行在身,怪不得敢在此胡说八道!”
“既然不愿走,那就不用走了,贫道替你师门长辈好好管教管教你!”
话音落下,老道人单手掐诀,张口一吐,两团黑气没入那两个壮汉的体内。
霎时间,两人体型膨大了数圈,好似被吹胀开来的大胖子,朝着张纯元猛力挥拳。
“呼呼!”
拳风刚猛,骇得数丈外的灯火都晃动起来,可见威势。
但张纯元却是不闪不避,径直朝着戏台走去,视两人于无物。
见状,两壮汉眼中闪过狰狞,拳势更重三分。
但就在两人拳头离青年道士仅有三尺之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朵朵赤莲绽放,顷刻间淹没了两壮汉的全身,他们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浑身血肉消融,只剩下一张焦黑的人皮从半空落下,在地面颤抖蠕动,不消数息,就化作一地黑灰。
“操弄人皮,这样的妖邪,还敢自称道人?简直辱我道家门风!”
张纯元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不怒自威。
在场的客人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当即吓坏了,意识到老道人非是道士而是妖邪的他们,一部分人拔腿就跑,但更多的,却因恐惧迈不动腿,只能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另一边,戏台上的老道人见自己视如倚仗的法术被轻而易举的破除,吓得肝胆俱裂,想要跪地求饶:
“道长慈悲,饶小人一命!我还有诸多金银财宝可供奉、我……”
但他话还没说完,张纯元屈指一弹,一朵赤莲撞入他的眉心。
老道人七窍向外冒火,未出口的话转为痛苦的哀嚎,其声凄厉,在戏台上翻滚挣扎了数十息,才在折磨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最终,只在原地留下一块巴掌大的皮料以及一捧黑灰。
张纯元眼神漠然的走上前,捡起皮料。
他本可以让老道人在一息间死去,但他却故意折磨了其这么久。
犯下深重罪孽之人,若是轻易死去,岂不是便宜了他?
一缕只有张纯元才能看到的、如火星碎屑的流光,从老道人身死之地浮起,迅速没入他的眉心。
而他的视线也在这一刻内陷,来到了意念深处。
一卷奇异的图录,翻开了第一页,其上图纹熠熠生辉。
画中之人,脚踩火轮、手持尖枪,红绫绕于身后,神威英赫之气扑面而来,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祂脸上戴着的诡谲神秘的面具。
这一面具,与张纯元先前所戴面具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只是徒有其形。
画像旁,古篆金光绽放:
三坛海会大神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