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4章 变潮涌处觅机宜
暮色将库房窗棂染成琥珀色时,林疏月用红绳将《巴蜀茶录》与烫金信笺捆在一处。
煤油灯爆了个灯花,惊得墙头晾晒的蒙顶甘露簌簌落下几片银毫。
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茶芽,忽然听见檐角铜铃轻响——是顾延舟在晾晒场绑的新铃铛,说要防着夜猫偷吃嫩芽。
三日后清晨,青石板还凝着露水,林疏月就抱着牛皮纸袋出现在望江楼茶摊。
竹椅上的老茶客们正传阅《茶叶经济报》,头版赫然印着“欧盟农残检测新规“。
她指尖抚过报纸边缘的茶渍,听见卖茉莉花茶的阿婆在嘀咕:“听说峨眉的蒸青茶厂都停工了......“
“劳驾。“顾延舟突然出现在茶摊角落,黑呢大衣上还沾着茶山晨雾。
他掏出工作证轻扣桌面,惊得老茶客们呛了口茶——那证件夹层里竟嵌着片金边茶芽,正是林疏月昨天在账本里标记的峨眉雪芽标本。
从农科院图书馆出来时,暮春的雨丝裹着泡桐花香。
林疏月怀里紧抱着手抄的《日本蒸青工艺改良报告》,泛潮的纸页在顾延舟深灰色衬衫上洇出水痕。
他替她举着墨竹伞,突然驻足在锦江桥头:“当年马帮进藏前,都要在桥头埋片茶饼镇煞。“
合作社的争吵爆发在谷雨前夜。
春桃搂着熟睡的小宝,将算盘摔在晒青石板上:“咱们刚还完信用社贷款,哪有余钱换什么蒸汽杀青机?“竹匾堆后的吴婶捏着报纸发抖:“报纸上说浙江有个茶厂,因为检测超标,整船货都沉海里了......“
林疏月站在天井中央,望着梁柱悬挂的“茶魁“锦旗。
月光透过瓦缝落在她发间,恍如当年阿姐林霜在祠堂偷读陆羽茶经时,烛火在她鬓边跳动的光影。
她突然解开腰间绣着雀舌茶纹的荷包,倒出三粒乌润的普洱茶膏:“这是马帮老把头给的嫁妆茶,值八百斤米面。“
王专家的回信比预想中来得尖刻。
信纸带着龙井的栗香,字迹却像炒过火的茶梗:“女子合作社?
怕是连萎凋槽温湿度都测不准。“林疏月把信笺叠成纸船放进锦江,看它载着落花漂向都江堰方向——那里有顾延舟联系的蒸汽机零件厂。
青城山脚的专家楼飘着碧潭飘雪的花香时,林疏月正跪坐在紫竹席上煎水。
王专家故意用了明代龙纹急须,壶嘴比寻常茶具高出三寸,沸水极易飞溅。“听说你们还在用唐法焙茶?“老人推了推金丝眼镜,镜链上坠着的祁门红茶标样晃得人眼花。
“这是用《茶经》记载的'夹焙法'制成的蒙顶石花。“林疏月手腕轻旋,沸水在空中划出青城云雾般的弧线。
茶汤注入天目盏时,盏底游动的木槿花突然绽放——那是她连夜将花汁凝在冰片上的巧思。
窗棂外偷看的春桃险些打翻茶盘,却被顾延舟用晒茶篾匾轻轻托住。
暮色漫过青城山时,林疏月独自站在专家楼后的古茶树前。
树皮皲裂处渗出的茶胶凝成琥珀,映出二楼窗内王专家来回踱步的身影。
她摸出发梢沾着的茶芽,忽然想起清晨替顾延舟整理行囊时,他那个总上锁的牛皮笔记本里,露出半角盖着农科院红章的图纸。
山风送来远处蒸汽火车的轰鸣,惊起茶树枝头沉睡的蓝喉太阳鸟。
林疏月转身望向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合作社晾晒场的竹匾在暮色中泛着暖黄的光,像极了阿姐临终前攥着的那把峨眉紫笋。
暮色漫过青竹窗棂时,合作社的煤油灯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林疏月将最后一沓订单锁进樟木箱,指尖抚过箱角嵌着的峨眉雪芽标本——那是顾延舟半月前用银镊子夹着嵌进去的,他说这样防虫。
“疏月。“
沾着夜露的蓝釉茶盏轻轻落在账本边,蒸腾的热气里浮着三颗枸杞。
顾延舟的黑呢大衣搭在竹椅靠背,露出衬衫口袋里半截镀银温度计,那是他丈量晒青场石板温度用的。
林疏月望着茶盏边缘细密的冰裂纹,忽然想起七日前在农科院图书馆,他的袖口如何被她的茶渍洇成深浅不一的云纹。
她捧起茶盏时碰到他未及收回的手指,青瓷的凉意与皮肤的温热在暮春的夜雾里交织。
窗外晾晒场的竹匾阵列被月光镀成银箔,顾延舟转身调试新到的蒸汽杀青机,金属阀门旋开的瞬间,白雾裹着蒙顶石花的清香漫过窗棂。
王专家是坐着蒸汽火车来的。
老人在站台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链上的祁门红茶标样撞得叮当响。
春桃踮脚张望车厢后托运的木质仪器箱,被小宝扯着碎花衣摆问:“那个爷爷的怀表链子,能换多少麦芽糖呀?“
“不是怀表。“顾延舟将晒茶篾匾搁在月台石柱上,露出底下压着的牛皮笔记本,“那是瑞士产的温湿度记录仪。“林疏月瞥见本子里滑出的设计图纸,农科院的红章旁密密麻麻标注着日文假名,突然明白那夜他为何冒雨去锦江桥头埋茶饼——原来是为了换蒸汽机零件的进口批文。
合作社天井里的古法焙茶窑重新燃起松枝时,王专家正用镀镍镊子夹着茶芽对着日头端详。“杀青温度误差不超过三度。“老人将检测报告拍在晒青石板上,惊飞了竹匾上小憩的蓝喉太阳鸟,“但你们怎么解决蒸青工艺的涩味残留?“
林疏月解开襻膊露出小臂的陈年烫痕,那是十二岁学“龙行十八焙“时烙下的印记。
她引着王专家走到檐角新砌的砖灶前,铜甑里翻腾的峨眉紫笋正与茉莉花蕾层层交叠:“昨夜顾技术员改了蒸汽导管角度,现在能同时实现蒸青与窨香。“
暮色中的试茶会持续到打更人敲响竹梆。
当林疏月将嵌着冰片木槿的天目盏推向王专家时,老人突然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个锡罐:“这是西湖龙井群体种的扦插穗,用你们那个......“他瞟了眼正在校准仪器的顾延舟,“用那个冰片凝香的法子,或许能育出跨茶种的香型。“
海关的验讫章盖在订货单上那天,锦城落了第一场梅雨。
林疏月站在合作社阁楼清点藤编茶箱,听见檐下铜铃在雨雾中响得清越——顾延舟新安的青铜铃舌里填了晒干的雀舌茶末,说是能辨风向。
她伸手接住瓦檐滴落的雨水,忽然发现对面绸缎庄二楼有镜片反光一闪而过。
“林社长!国际长途!“
春桃的呼喊混着雨声传来时,林疏月正用绸布擦拭“巴蜀茶魁“的锦旗。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下跑,绣着茶纹的布鞋底在最后一级台阶打滑,被顾延舟用晒茶匾稳稳托住臂弯。
合作社门楣上的鎏金铃铛突然无风自动,震落几片粘在蛛网上的雪芽银毫。
听筒贴在耳畔的刹那,梅雨的味道突然变得腥涩。
林疏月望着玻璃窗外顾延舟调试蒸汽机的背影,他黑衬衫的褶皱里还沾着清晨试茶时染上的石花青霜。
电流杂音中传来瓷器碎裂般的冷笑,柜台上将开未开的茉莉花苞突然同时炸裂,香得呛人。
账本里夹着的雪芽标本毫无征兆地裂成两半,林疏月感觉发间银簪突然勒紧头皮。
她伸手扶住柜台边缘,指尖触到顾延舟昨日用茶汁写的备忘便签,湿润的墨迹正在晕染开来,像极了那年阿姐血浸的紫笋茶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