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拂尘方见慈悲心

一

晨钟响过七遍时，空明禅师推开禅房门扉，瞥见大弟子慧觉正跪坐廊下。青石板上洇着两团水渍，弟子僧袍下摆已然透湿，显是跪了整夜。

“茶寮新焙的野山茶要凉了。“禅师将紫砂壶搁在廊柱边，白雾攀着壶嘴袅袅升腾。慧觉身形未动，脖颈却绷出青筋：“弟子愚钝，参不透昨日施主那句'不争即是慈悲'。“

茶汤注入天目盏的脆响惊飞檐角雀儿。禅师忽将滚水倾在青石地面，水珠溅上慧觉结痂的指节：“可烫？“

“烫。“

“若这壶水烧上三天三夜？“

“皮开肉绽。“

“施主院里的红泥小炉，煮茶时需得守着火候。“禅师指尖拂过弟子腕间旧疤，“你幼时为护雏鸟与顽童厮打，如今为渡众生与执念缠斗，可曾想过这壶早该离火？“

茶案上经卷被山风掀起半角，露出“苦集灭道“的朱砂批注。慧觉盯着自己映在茶汤里的倒影，忽见三十七道细纹爬上眼角。

二

午斋时分，慧觉捧着粥钵的手微微发颤。后厨新来的小沙弥不知规矩，往咸齑里多撒了把粗盐。斋堂里已有几人搁箸，唯独他默然吞咽。

“云板声比往日急三分。“禅师将半块蒸饼掰碎喂池中锦鲤，“你听这尾赤鳞，吞饵时摆尾太狠，倒把虾群惊散了。“

慧觉喉结滚动：“弟子尝得咸苦，他人碗中或觉寡淡。“

禅师以竹箸轻敲陶钵，惊得锦鲤摆尾没入残荷深处：“厨下盐瓮早见了底，掌勺僧今晨踏霜入城，背回的新盐还堆在柴房。“

池面浮沫聚了又散，慧觉望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三十五岁那年在山门外跪求剃度的青年，与此刻唇角沾着盐粒的比丘渐渐重叠。

“施主供养的梅子酱还剩半坛。“禅师忽将蒸饼浸入清茶，“有些涩味，原该配些甜物。“

三

暮鼓声中，慧觉在藏经阁前遇见洒扫老僧。八旬老翁正踮脚拂拭梁间蛛网，怀中经卷散落满地。他欲上前搀扶，却被枯枝般的手攥住腕子。

“这卷《楞伽经》缺了页，劳烦法师补全。“老僧混浊的眼珠映着残阳，“老衲等了二十年，总想着等眼明些再抄。“

慧觉展开泛黄的纸页，忽见蠹虫正啃食“应无所住“四字。梁上新结的蛛网在穿堂风里摇晃，一只青蛾正徒劳冲撞细丝。

“慧觉法师可知？“老僧颤巍巍指向经卷缺角，“当年撕这页纸裹伤口的，正是老衲。“

晚课钟声荡开山间暮霭，慧觉摸到后颈陈年箭疮。那支本欲射杀野狐的流矢，终究嵌进他肩胛骨时，可曾想到三十年后会成为说经的凭据？

四

夜露初凝时，慧觉叩响方丈室门。禅师正在补缀百衲衣，银针穿过月色，在粗布间曳出流萤般的细线。

“弟子愚见，“他喉头哽着檀香，“慈悲或许如烛，宁融自身，不灼他手。“

禅师将衣料迎向烛火，蚕丝补丁遇热卷曲，露出底下密实的针脚：“三年前你救回的病虎，如今可还认得饲主？“

慧觉抚过左臂爪痕。那畜生前日窜入村落时，他本已擒住后颈，却因瞥见母虎隆起的腹肚松了力道。

“柴房新收的灯油，遇水则凝。“禅师引灯芯探向窗外雨帘，“你看这檐下雨滴，可有一盏愿作滔天浪？“

五

翌日破晓，慧觉将珍藏的《金刚经》孤本供于佛前。泛黄的扉页上，“法尚应舍“的眉批被晨光镀成金色，与香炉青烟缠绕升腾。

“昨日有施主问偈。“禅师以竹帚扫去阶前落梅，“'梅花带雪飞琴上，劝君莫惜金缕衣'，你当如何解？“

慧觉望向山门外蜿蜒的石径。十年前他拖着残腿叩门求法，积雪没踝处，正有一株老梅绽开新蕊。

“雪压梅枝时，“他拢住飘落的花瓣，“弟子常想扫去积雪。“

禅师忽将竹帚掷入山涧，惊起寒鸦掠过长空：“你且细看，梅芯可曾沾过半片雪沫？“

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掠过禅院，慧觉摊开掌心。融雪渗入梅瓣的刹那，他分明看见三十七道掌纹里，蜿蜒着三十五载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