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吊堂I药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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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四九城从外到内分四块区域,外城、内城、皇城和紫禁城。

内城繁华,外城萧索。

十月的四九城寒风凛冽,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满汉人个个形销骨立,佝偻着背,洋人个个高头大马,趾高气昂。

巡捕对国人趾高气昂,见到洋人卑躬屈膝。

曹玲玲牵着檀月儿的手,身披檀月儿同款大红棉袄棉鞋棉帽,辅一出门,吸睛无数。

姣好身形、清冷面庞能藏,满头秀发就藏不住了,硬是拖在地上,随风飘散、迎空飞舞。

檀月儿的小手不断传来温热,不仅仅来自棉手套。

“瓛姐、珡姐不来?”

“看守吊堂。”

檀月儿讶异。

“有人偷吊堂?”

曹玲玲忽悠道,“未雨绸缪。”

吊堂都是木头,当柴火烧够好多叔伯熬过这个冬天,月儿也不用挨冻了。

檀月儿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怕曹玲玲以为她也觊觎吊堂里的柴火。

“月儿喜欢吊堂。”

突如其来这么一句,給曹玲玲整不会了。

“月儿,你爹比你娘的病更重么?”

“爹要轻一点。”

“你娘体质比你爹更强?”

“外婆说,娘为了生我,患了月子病,身体一直差。”

曹玲玲心里说,人类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思完,曹玲玲一把抱起檀月儿,扛上肩头,让她骑大马。

“快到城外了,听说护城河结了冰,你想溜冰么?”

檀月儿心头升起一丝热望。

“娘说,玩冰会生病,家里没钱,我也没鞋出门。”

出城。

“月儿,以后缺衣少食,来吊堂就是,饿不死你。”

檀月儿怔住。

“主子…。”

曹玲玲出声制止,“别哭,更别乱叫。你不是奴隶,也非员工。叫我玲姐姐。”

“玲姐姐?”

护城河亦叫筒子河,开挖于明永乐初年,距城墙二十米,河宽五十二米,周长三千八百四十米,水深五米。京城内外城护城河按位置可分为北、西、东、前三门和南护城河五处,全长约40.7公里。

曹玲玲回望这座巍峨的城墙,不禁多看了一眼,再一眼,半个世纪以后,它将彻底消失不见。

“去玩吧,我保你不会生病,生病我也保你康复。”

于是,曹玲玲将她放下。

护城河上并不冷清,甚至有数十个商贩聚集,人声鼎沸。

河下冰层坚固非凡,有两个孩童在上头玩木板车,幅度再大也没事。

“冷!我摸摸就行。”

檀月儿真的去摸了冰,立刻兴奋地跑回曹玲玲身边,尖叫道,“鱼鱼鱼。”

耽搁了二刻有余,曹玲玲和她继续上路,不一会儿,只听檀月儿呼吸粗重地喊着,“娘,月儿回来了。”

檀月儿的喊叫声惊动了趴在庙门口挺尸的几个难民模样的人。

“娘,玲姐姐说,你还有救。”

“瓛姐、珡姐提前一步把礼物送来,你收到没?”

“玲姐姐,我带你去见我娘。”

曹玲玲看呆了,以为你社恐,寡言少语,竟是因为不熟。

“连城爷爷,你也在?”

“你真是月儿?!”连城逸擦了擦昏花的老眼,才看清那被冻得通红的小脸,“这是打哪回来,爷爷都不认识了。”

“我找到吊堂了。”

“什么吊堂?”

“宣德门的吊堂啊。”

连城逸瞳孔变大,手不自觉地颤抖不止,身为悬壶济世/混口饭吃的走坊郎中,哪能没听过神通广大的角楼吊堂?

“角楼吊堂?”

一名着檀月儿同款的女子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角落里,她蹲下身子,展现出比例匀称的线条,近一米七的个子已足够体现家境。

“你娘病多久了?”

寻声望去,连城逸已窥见曹玲玲全貌,修长的身材,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如瀑布般落下,垂于地面,眉心一颗红痣雕刻般立于脑门。

“长发、红痣,你是传闻中的吊堂主人?”

“正是。”

“月儿,你娘有救了。”连城逸激动到脸上的褶皱都跟着律动。

曹玲玲全然不顾连城逸的激动,冷冷地说,“脉象紊乱、气血不足。有熟识的药铺没?何首乌、阿胶、白芍,要年份好的,买足三月的量,其它交给我。”

言毕,扔出一块金疙瘩,刚巧落在连城逸长衫口袋,“多余都是你的。”

“不可,”连城逸摇头拒绝,“我可以代买药材,剩下的給月儿母女留着,病好了也要养身体和生活。”

“不必。”

曹玲玲赞赏地瞥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开口道,“我并非給你便宜占,再过不久,我有需要你的地方,做到随叫随到,钱才是你的。”

“給你干活?”

“给你机会,协助破案。”

“我是郎中,不是仵作。”

“我说你是,你就是。”

“你要替衙门破案,衙门也不会认我。”

“我说你是,衙门自会承认你是。”

檀月儿见不得恩人受质疑,跳上前来,“爷爷你就答应吧,玲姐姐还认识老佛爷呢。”

曹玲玲不怒自威道,“月儿—。”

檀月儿赶紧捂住嘴,嘴瓢了。

“我答应。”

连城逸瞥了一眼角落里堆成小山、被打包成礼盒模样的地方,猜测也是吊堂主人送的。

“我替月儿和小宋谢谢你。”

曹玲玲浑不在意,仿佛没听见,挺直身子。

“她爹的尸体是你收的?”

“是在下。”

“能确认是肺结核导致的死亡?”

思及此,连城逸感伤道,“我来的日子,人已经死了三天。谁还鉴定死因啊,直接就收拾收拾,用门板拖到城郊乱葬岗給深埋了。”

多数穷人连狗碰头都买不起,乱葬岗是最佳去处,之所以深埋是因为染病的尸体更容易引发疟疾。

“能不能寻到?”

“我亲自埋的,忘不了,”连城诀不解其意,“你找尸体干啥子?”

连城逸瞳孔变大,瞥向檀月儿,感激地拜了一拜又一拜,“多谢姑娘对月儿全家的大恩大德。”

正在发好人牌时,外头传来人声,音量浑厚,“月儿,你娘好点没?今儿运气好,捡了几两剩菜剩饭,还有肉丁哦。”

一身乞丐装的男子刚进门又退回,左右打量,我在哪,屋里的贵族母女是谁,连城郎中咋和她们在一起,地上躺着的是宋爱理啊。

“王叔叔。”贵妇之女发声,若百灵吟唱,心都要融化了。

“月儿?!”

“王八,有事給你做,”连城逸抄起草纸,一通刷刷乱飞,写着他才看得懂的狂草,写完递給王八,“去同仁堂找尉迟未央,按方子上的药材抓最好的,账回头算。”

王八不识字,看都不带看就折叠好插进腰带正中央,正欲离去,被贵妇人出声拦下。

“你是月儿什么人?”

“王叔。”

“他是小宋的老乡,小檀的好友,没有他,小宋母女只怕已经饿死了。”

曹玲玲嗅到泥土的腥气,开口欲问,被一阵咳嗽声打断,月儿娘试图撑起身子,她看到了王八和连城逸,也看到了一对贵族母女。

转过头,又看到地上摆满礼盒。

“不卖—我不卖女儿。”宋爱理泫然欲泣,碍于常年卧病在床,哭泣亦无声。

檀月儿直奔病床,眸中含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哭着喊道,“娘,是我月儿。”

“你真是我的月儿?”

“娘,玲姐姐说,她能救你。”

“傻孩子,娘吃了药引,已经快要好了。”

连城逸颇无奈,半个月不来,檀初九连药引子都拿到手,还擅自吞服,害死自己。

“小宋,你的病拖不起,这位小姐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那也不卖月儿。”

而一旁的曹玲玲兴之所至,调笑道,“月儿,你娘不答应我买你,咋办?”

一时间,檀月儿哭笑不得,拉着宋爱理强行解释道,“娘,玲姐姐开玩笑呢。”

“她是?”

“吊堂主人。”

听到“吊堂”,宋爱理终于回忆起来,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句玩笑话,吊堂不是医馆,奈何能治好自己的绝症,连药引都做不到。

“是你自己去找的?”

“叔叔带我过去的。”

宋爱理更想哭了,心想,那是骗你的呀,连我自己都不信。

“月儿真乖。”宋爱理把檀月儿的头埋进胸口。

母慈子孝被急促的催促声打断,曹玲玲冷言道,“月儿,和我去找你爹,去不去?”

“去!”

“可初九已经死了呀!”

连城逸急忙上前解释,“小宋,小姐是准备让初九正式被安葬,打算把他的遗体挖出来。”

“万万不可!”

曹玲玲失笑。

“墓碑的钱,我出,墓地你位置自选,哪儿都行。”

“那更不行了,我—拿什么还?”

“不用还。分薄缘悭,有定数,相逢即是缘,岂是区区金钱能衡量?”

宋爱理对她神神叨叨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直觉告诉她,面前的是个好人。

“谢谢!”

曹玲玲用命令的口吻唤道,“老头,快带我过去。月儿,你跟我一道。那什么王八还是乌龟,你也出来,有话问你。”

此话一出,莫敢不从。

檀月儿依依不舍地从母亲怀中分开。

离开无名庙宇,直奔郊外乱葬岗而去。

王八一路上忐忑不安,疯狂朝连城逸使眼色,无奈郎中也一筹莫展,只得耸肩回应。

路走了一大半,都快将包裹乱葬岗的一大片荒地尽收眼底,王八暗自窃喜,以为她不会再问了。

然而,曹玲玲忽而停步,转过头。

“问你几件事,撒谎也瞒不过我,莫做无谓的挣扎。”

“小的明白。”

“你明白,还用我提醒,就因为你不明白,我才提醒,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应不应该明白?”

“应该。”

“那我明白。”

“看来你还是不够明白。”

王八语塞,贵族小姐说话都这么绕?

“想问就问吧。”

“你和宋爱理是老乡,怎么和檀初九关系那么好,以前认识?”

“四年前,我一路要饭要到了四九城,才遇到她,后来和初九混熟了,可能大家都是男人,又有共同爱好,关系越来越好。”

“他死了三天才被郎中发现,你经常来,怎么发现尸体的不是你,你去哪儿了?”

“沙窝门外福临饭庄的秦大善人施粥,还送馒头,才一个礼拜,我提前三天去蹲点。”

“有这好事,你不告诉好兄弟?”

王八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我说了,他—有事儿。”

曹玲玲转过身,不再追问,什么事不重要,想必此事和他的突然死亡有关。

他真是吃了人血馒头死亡的?

人血馒头和人血馒头都一样?

见曹玲玲不再追问,王八松了口气。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也绝不和其他人谈论那件事。

“你不老实。”

曹玲玲轻飘飘地抛出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一步都不停留。

王八的心脏咯噔一下,心虚地吞了口口水。

被她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

我啥也没说呀。

连城逸眼瞅着离目标越来越近,心脏不由得碰碰跳。

树没几棵,鸟不拉屎,整个荒地呈一派肃杀之气。数百只乌鸦在天上一字排开,寻找着目标。腐肉是让人唾弃的渣滓,却是死神的美味食粮。

尸体变骨头需要数年到数十年,变成骨块或残片需数百到数千年,变成沙需数百万到数千万年。

乱葬岗埋葬的尸首少说也有数十万,都是无名尸,多数深埋,也有浅埋。

“月儿,睁开眼睛,”曹玲玲吩咐连城逸松开他的大手,“这里埋葬的都是和你爹一样的可怜人,没什么好害怕,人不是你杀的。”

“人会为未知而恐惧,也会为做过的坏事而恐惧,但不必为没做过的事恐惧。”

“娘说,鬼晚上会来敲门。”

“不会,鬼是路痴,没有具体方位,是不会找上门的,”曹玲玲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你懂还是我懂?”

“可—破庙其实很好找。”

闻言,曹玲玲就不理她了,扭过头问连城逸,“你说找得到,倒是找啊。”

乱葬岗一片尸山骸海,看的人眼花缭乱。附近连个标志性物体都难寻。

连城逸头上出了虚汗。

“前几天埋的时候,没这么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