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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谈笔生意
晨曦初破,县衙脚步声四起。
黄举天早早起身,换上一袭崭新的绿色圆领官袍。
这袍子在形制上本应稍显宽松,可穿在黄举天身上,反倒衬得他肩宽腰窄,笔挺利落。
他昂首阔步走进堂内,视线扫过堂下神情各异的衙役;
留意到县尉陈延风并未到场,陈家仅来了司仓佐陈延雷。
黄举天并未多言,双手按在公案上,开始今日议事:
“……即刻号召百姓填平洼地、疏通沟渠,最大限度减少积水;
“定期对村落周边的树林、灌木进行清理,减少蚊虫栖息地。”
“鼓励百姓将房屋地基加高,用石灰或是草木灰洒扫庭院,保持环境干燥。”
“大力推广燃烧艾草、菖蒲等驱蚊植物,倡导百姓在黄昏时分于屋内熏烟。”
“提倡使用麻布蚊帐,可用油脂或草药浸泡布料,以增强防护效果……”
司法佐郑翊与他家的几个庶族子弟,听得格外认真。
郑翊手持毛笔,快速记录要点;
而那几个不识字的庶族子弟,耳朵都竖得老高,似乎还真听出了门道。
“黄县丞!”
一名郑姓衙役举手发问:
“岛上的老百姓用不起麻布蚊帐,更没钱购置油脂。”
黄举天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赞许地朝这衙役点了点头:
“问得好——诸位可有解决之法?”
黄举天正打算将目光缓缓扫向全场,鼓舞众人积极发言;
方才的郑姓衙役就急不可耐地开了口:
“可以用竹篾和芭蕉叶!把竹篾编织成框架,再铺上晒干的芭蕉叶,做成叶子席蚊罩。”
郑翊手中的毛笔瞬间停住,不满地斜睨了这族弟一眼,暗自抱怨:
“都教你多少回了,等县丞再次开口后,再装作冥思苦想的样子想出办法,怎如此没眼力!”
原来,这场治瘴动员会,郑翊早在前天就参与过了。
郑家族议刚结束,郑勤与郑汪轮父子俩,便催促郑翊连夜返回县衙,向黄县丞表明忠心。
郑勤一心想着借黄举天的背景,打压陈氏家族;
哪怕自己去世之后,家族也能在黄举天的庇护下继续昌盛。
郑汪轮则另有所谋。
他把金榜题名寄托在李景让身上,盼着李景让将来重返朝堂中枢后,能成为自己科举之路上的助力,帮忙写张条子。
所以,郑汪轮满心想与儿子一道前往县衙。
可忆起在长安的过往,他心里就没来由地泛起自卑,担心这位状元郎会对自己的才学瞧不上眼。
所以,他打算这几日专心整理自己的诗文,等准备得妥妥当当,再正式拜访。
郑翊则以为,祖父和父亲所谋求的东西都太过长远,难以触及。
哪像自己,只盼黄县丞离任之时,能在节度使面前美言几句,将自己举荐到广州府。
犹记得那夜,黄县丞听闻他的想法后,惋惜地摇起了头:
“我见郑君关爱百姓,不惜以身入局庇护赌民,便知你绝非池中之物。
“等此次治瘴大功告成,何不同我一道北上长安,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拳脚?”
刹那间,郑翊的内心被渴望填满。
不仅斩钉截铁地承诺,自家会倾尽所能,全力配合黄县丞的各项事务;
甚至还隐晦暗示,自家有一对貌美的双胞胎妹妹,愿意送来伺候黄县丞,权当侍女。
黄举天听闻,脸上满是感动,却还是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
不过,这份拒绝并未让郑翊感到失落;
因为紧接着,黄县丞便对他委以重任:
“还请郑君多安排些帮手,衙役和百姓都要用上。这对治瘴一事至关重要。”
郑翊听完黄举天的详细计划,面上大为震撼,不住地夸赞治瘴必定能成功。
至于这些治瘴方法有没有用,他不知道。
之后,郑翊便反复叮嘱族中几个兄弟,今日在大堂上务必机灵些,该配合的时候千万不能掉链子。
谁知还是出了差错。
早知这般,还不如自己亲自上场,替黄县丞打配合。
好在黄县丞面色如常,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继续对族弟赞不绝口。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黄举天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的叫郑大力。”
“你的主意甚好,赏!”
黄举天顺手掏出腰间的荷包,取出五枚开元通宝,扔到郑大力帽子上。
数额不算多,但价值的衡量标准向来因时而异。
至少对当下的琼州百姓来说,日常交易以实物为主,铜钱仅在官府和少量商贾中流通,且质量混杂。
黄举天给出的这五文足值足量的铜钱,对于收入来源有限的当地人来说,无疑是种既实惠又极具鼓动性的激励。
果不其然。
众人见这位新到任的县丞,是真心诚意地褒奖下属,提出好主意还能实实在在地拿到赏钱;
一时间,在场的几十个衙役全都热情高涨起来。
黄举天几乎没做过多的引导,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踊跃地给出了两套可行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制作蕉麻蚊帐。
蕉麻与芭蕉同属芭蕉科,却是不同的种;
其树皮纤维柔韧,县衙可以组织百姓动手剥取蕉麻皮,把皮浸泡之后反复捶打,再编织成蚊帐。
虽说在细密程度上比不上麻布蚊帐,可对百姓来说,有总比没有强。
第二个方案是制作椰子纤维帘幕。
这想法颇为新奇,连事先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的黄举天,都未曾想到。
“用椰棕搓绳编织成网状帘幕,悬挂于门窗或床铺周围,夜间配合艾草熏烟,烟雾透过帘幕缝隙驱蚊……”
黄举天认真听完,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随后高声说道:
“办法太妙了,赏十文!”
紧接着,黄举天沉稳有序地,将在场五十多名衙役分成二十五个小组。
他不厌其烦地叮嘱众人,一定要结合之前教的口诀,深入县城的大街小巷,细致地宣传、指导。
任务分配完毕,众人四散而去。
只有郑翊和陈延雷留了下来。
陈延雷正要开口话,郑翊却抢先一步,大步跨过陈延雷,面带笑意地凑到黄举天跟前:
“县丞统御有方,手段高明,属下佩服。
“只是属下心中有个疑惑……
“布帐之物古已有之,并不罕见,当真能防瘴么?”
郑翊可以小觑蚊帐,但黄举天作为后世来客,却不能不重视。
以非洲为例,全球疟疾死亡病例中,约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非洲。
而使用经杀虫剂处理的蚊帐,则可令当地儿童的疟疾死亡率,降低百分之二十。
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简易又经济的“蚊帐”,最能被大量制作和使用,是性价比极高的治瘴措施。
“此事毋庸置疑。”
黄举天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加重语气道:
“蚊帐看似平常无奇,然若运用得宜,便能使瘴气难以近身。”
“郑君可知,在西域大非国,曾有疫病大肆蔓延?
“当地民众巧用布帐等遮挡之物,隔绝飞蚊,患病之人便大幅减少。
“虽地域有别,疫病之名各异,其中道理却是相通的。”
尽管郑翊从未听闻西域有这样一个国家,却不妨碍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县丞博学强知,属下佩服!属下这就去监督他们。”
郑翊嘴上这么说,离开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停顿:
“陈兄,你不一起吗?”
陈延雷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抠掉指甲下方的倒刺:
“县尉身体抱恙,无法前来,特意托我向黄县丞告假。”
而后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副憨厚可掬的笑脸:
“我得向黄县丞好好赔个不是,哪能走得开哟!”
郑翊又将目光投向黄举天。
黄举天微微抬手,示意他尽管前去。
待郑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陈延雷微微欠身,语调透着几分讨好:
“实不相瞒,我原本还琢磨着,县丞治瘴所需的钱粮该如何筹措……
“如今见您自带财货,我这颗悬着的心呐,可算是落了地。”
黄举天神色一凛,直直地望向陈延雷,质问道:
“县衙库房,就没有半点余钱?”
陈延雷脸上的褶子一抽,立马换上一副苦瓜脸,哭诉道:
“县丞有所不知啊,库房如今当真空空如也。
“前些日子刚刮了飓风,多地受灾严重,库房里的钱都拿去赈灾了,一文都没剩下。
“我这些日子为了这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好几茬,县丞您可得体谅体谅我啊。”
“赈灾是要紧,可库房怎会连一点储蓄也不留?”
陈延雷脸上依旧赔着笑,辩解道:
“我哪敢欺瞒您呐!”
说着,还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递到黄举天眼前:
“县丞,库房的钥匙在这,您随时能去查验。
“那场飓风实在百年一遇,许多百姓们失了住处。
“县尉与我不得不拿钱去买木料、砖石,组织工匠搭建临时住所。
“还有粮食。您想想,庄稼全被飓风毁了,百姓没了收成,肚子可不能饿着。”
“每笔钱都花得明明白白,用在刀刃上……”
黄举天冷笑道:
“知道了,本官治瘴,决不找司仓佐要钱。”
闻言,陈延雷暗自思忖:
‘北方佬如此轻易就被我糊弄过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开始怀疑自家陈公,之前是否过于高看此人。
陈延雷用衣袖揩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另一只手作势要把钥匙系回腰上:
“县丞深明大义,实乃澄迈百姓之福啊!此次天灾,县库实……嗯?”
话还在嘴边打转,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突兀伸到他眼前,直接取走了那串钥匙。
“县丞?”
“库房本官就不看了,但这钥匙,先放本官这里。”
“?”
陈延雷下意识地伸出手,像是想要夺回钥匙。
可动作到了一半,又猛地缩了回去,再次堆起看似温和的笑脸:
“并无不可。往后需要用时,我再来向县丞请示便是。”
实际上,澄迈县库房被陈家牢牢把持了几十年,私配的钥匙在家中怕是都数不过来。
他才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与黄举天起正面冲突。
“黄县丞,若无其他吩咐,我便下衙了。”
“等等。”
黄举天不紧不慢地开口,左腿抬放至右膝,双臂展开,懒散地搭在椅背上。
陈延雷停下脚步,不知这北方佬又要搞什么名堂。
“本官要与你陈家谈笔买卖。”
“哦?”
陈延雷挑了挑眉,只觉得对方许是见强硬手段行不通,决意放下身段主动讨好示好了。
可瞧黄举天那肆意张扬的坐姿,怎么看,都更像是明晃晃地挑衅。
“黄县丞要谈什么买卖?”
“买官。”
“什么?”
陈延雷忍不住惊呼出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买,我卖。”
黄举天字字清晰地说道:
“陈延雷,你被革职了。”
这回陈延雷笑不出来了。
他细细看了看黄举天的脸色,见此人真不是在打趣,立即正色道:
“黄县丞,按我大唐律令,任免皆有定规,需经吏部铨选、朝廷敕授。
“哪怕是六品以下官员的黜陟,也得按章程行事,哪能由你一个县丞随意定夺?”
“司仓佐是流外官,与吏无异。”
黄举天缓缓降下左腿,一步便跨到了陈延雷跟前,轻笑道:
“即便本官强行革你的职,又当如何?”
那当然是上报州府,向刺史告发你黄巢滥用职权——
可就在念头闪过的瞬间,他猛地想起:
‘等等,大父说,崖州刺史今早已去广州述职,或将一去不回……’
至于琼州刺史,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自上任以来,在岛上统共就没住过几天!
如此一来,他陈延雷一旦被革职,若想伸冤,再往上就只能去节度使府告状。
可如今整个崖州,有谁不知道黄巢是奉卢钧亲命,前来岛上治理瘴气?
‘这是看兄长这县尉不好动,特意针对我来了。’
陈延雷心中暗自叫苦。
可既然在谈钱,就证明双方远没到撕破脸的地步。
别无他法,眼下他只能咬咬牙道:
“好说,好说。黄县丞想要多少?”
“二十贯。”
黄举天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
陈延雷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此人还是忌惮他们陈家的,不敢狮子大开口。
连忙应道:
“行,属下回去就……”
“别急。三十贯只是司仓佐的价。”
哪怕成竹在胸,黄举天仍煞有其事地取出一把算盘,飞速拨弄算珠:
“本官查阅旧档,发现陈家在县里有九个衙役……”
黄举天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陈延雷道:
“你是按一口价支付,还是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