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甲:杭州
没过多久,泰恒公司三京牌香皂的泡沫芳香就从安娜修长的十指和兰草般的发丛间飘散开来。那是属于成熟和优雅女性的芳香。穿着一袭青色长衫的江枫,站在屋檐下一根廊柱边,在香皂连绵的气息里显然有些怦然心动。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似的。于是他无力地望了一下大门外,门外是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初五风雨飘摇的杭州城。
这应该算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江枫家那幢通风良好宽敞明亮的宅子里,安娜在正午时分阳光饱满的天井中弯腰洗头。许多年过去后,安娜和她手上柔滑的三京香皂依旧在江枫悠长的记忆中香味怡人,并且挥之不去。也是从这天开始,江枫热烈而且固执地爱上了这个普通的天井。他还喜欢在回想安娜洗头的身影时,打上一个响亮的喷嚏。
江枫还记得,那天就在安娜身后不远处,氤氲的水雾如越剧舞台上的水袖般,缠绵在京杭运河水波起伏的胸前。而那一片苍茫的雪覆盖在杭州富义仓边上临河的青石板路上,目光活跃的只有一群在雪地上生动跳跃的麻雀。
日军进城后的一个多月里,伴随着头顶渐次加剧的风雪,杭州城的人口像在一夜之间蒸发了三十多万。早在淞沪会战柳川平助挥率第十军登陆杭州湾时,风闻异动的市民就陆续举家迁往萧山、富阳、桐庐、建德以及绍兴、诸暨、宁波等地投亲靠友。到了12月底光景,钱塘江的对岸是只能遥望了。23日下午死气沉沉的黄昏,浙江省政府最后一批工作人员撤往金华二十多个钟头后,国民政府的一纸电令让建成通车才八十九天的钱江大桥自毁在一堆炸药中。浑浊的浪头惊涛拍岸时,大桥的设计者——桥梁专家茅以升却像一棵秋天里落叶缤纷的树,远远望着江面上冲天升腾的硝烟和火光,心中浮沉的唯有灰烬般的悲凉与哀愁。
在江枫的记忆里,安娜后来漂浮在清水中的发丝越洗越干净。安娜仰头梳理湿漉漉的长发时,江枫细碎的眼神已经在她的腰身处停留了很久。四目相撞的那一刻,他像是遇见一段突如其来的梦醒时光,恍惚的眼底随即被一团云雾所缠绕。
春节过年头一次见你,是刚从老家回来吗?走下楼梯的江枫,由远及近的棉袍窸窣声一路持续,直到停留在厅堂中的那个青瓷鱼缸前。他将手中的两根面条一节节折断撒入水面后,几条红背鲤鱼和黑背鲫鱼便在水草间热闹地争抢起来。
安娜没有声响。一直到挤出发丝间的一团柔绵的水珠后,她才沉思片刻说,那件事情,我听苏先生讲,你其实不应该参与。苏先生要我规劝你,以后当心点。
说完,安娜弓腰泼出盆中的洗头水,那片雪地于是在江枫的视线里收缩了一下,转眼多出几根弯曲的发丝。
有些事情是自己寻上门的,我也只是不由自主地当了一回看客。江枫说,你晓得,我和五月就要去美国了,现在只等她舅舅定好轮船的日期。
安娜说的那件事情,是指五天前的除夕夜,灵隐寺外那场隐秘而张扬的刺杀。
事实也正如江枫所说的,那场草台班子一样的行动密谋,同伴们只是看中他手上的那把弹弓。事先就讲好,下手前,由江枫负责射穿庙外的那两盏灯泡。除此之外,同伴们甚至没有向他透露过刺杀目标的名号。哪怕在事发现场,江枫也没能看清对方在夜色下黑帽隐藏的脸。
但刺杀终究没能得手,现场留下的只是三具无足轻重的尸首,裤管下清一色十来厘米的绑腿。
事实上,江枫他们根本就没能下手。
在雪地中埋伏了两个时辰后,等待中的黑色小车才出现在灵隐寺外的午夜灯火中。车门打开,同伴正待抽出腰间的尖刀时,江枫还没来得及抬起弹弓,一排子弹就已经迅速在空中呼啸而过。
鲜血如一树梅花般在雪地中盛开。寺内的僧人撞响迎新大钟时,枪声突然归于一片辽阔的沉寂。江枫就是在这时捡起掉落在积雪中的弹弓,转身仓皇逃离,一路慌张的脚步像是赤脚踩上了一地的炭火。
那天还好你跑得快,枪声一响,宪兵队的车子就启动了。一直忙碌的安娜放下手中的梳子,肩头的夹棉旗袍已有几处被沾湿,生动地黑了一片。
你们想刺杀的治安维持会的何瓒曾经留学日本,杭州市宪兵队队长若松茂平就是他那时的同学。
我方不方便问一句?江枫走上一步,轻声道,是你们的人在现场开的枪吗?不然你没有理由这么清楚。
江枫记得,那一晚他回到住处时,门口的雪地上一溜新鲜的脚印,进入院子后一直伸向安娜的房前。举步上楼时,又听见她房里洗漱的声音。
安娜租下江枫这座宅子一楼的客房,是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接下去的时日里,她经常早出晚归,安静淡定的眼波下,她匆忙来回的身影又似乎有着一些秘不可宣。江枫觉得,自己那时几乎已经猜出其中的缘由。
但安娜却直视江枫的眼,抬起嘴角微笑道,你想多了,动刀动枪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个单身弱女子,只在杭州讨生活。之所以跟你这么说,只是觉得活在乱世里安全顶重要。
安娜又举重若轻地说,要不然,不要说美国,你连最近的码头也去不成。这对五月小姐不公平。
我能理解,你不方便说实话。不过你放心好了,江枫说,哪怕去了美国,我和五月也还是中国人。所有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包括那个胭脂盒。
江枫抬头时,一朵慵懒的云正从天井的上方走过。那一刻,他突然决定要出去走一走。
你一直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苏先生也这么讲。江枫朝着门外走去时,将话留给了回到房内的安娜。但安娜却探出身子说,你等一下。
走上前的安娜将一沓法币塞进江枫的手里,眼光为难地说,暂时只有这么多,之前六个月的房租,总不能过年还给你欠着。剩下多少,改天我再给补上。
江枫将那沓钞票坚定地推送了回去,说,我再讲一次,这钱留着给小欢吧。我欠你们母女的,是注定这一辈子也还不上了。我心里其实……
别再讲了,安娜用一双柔和的眼制止了江枫,我也再讲一次,那炸弹不是你们家的。安娜说完,扭头快步离开。旗袍上那被水打湿的一小块,跟随她的肩头起伏,像一只黑灰色的蝴蝶。
这天的午后,海半仙茶楼的说书先生苏东疾眼望着雪地中踽踽独行的江枫,从拱宸桥上一路打滑地朝着自己家走来。两人之后隔着桌上的一壶茶,相伴而坐了很久,几乎没有话语,只是目送着阳光在雪地和运河的头顶处走远。
苏东疾是最早知道那场刺杀隐情的,向他提前透露的是江枫的那几个略懂拳脚的同伴。
一场刺杀被另一场刺杀先声夺人。两天前的傍晚,江枫补充完事件的经过后,苏东疾合上手中原本打开的折纸扇,凝神聚气地说,像是一群天兵天将。
在富义仓附近一带,江枫和苏东疾是走得最近的。杭州城还没有炮火的时候,两个男人就像是一对竹板,一见面就要发出撞击的声响。
安娜住进富义仓附近江枫家的出租房后没多久,苏东疾的折纸扇就一戳一戳地指着江枫的胸口说,侬小赤佬一双眼珠子飘忽飘忽的,心里头弯弯曲曲藏着事,侬瞒不了我的。
我一个拱宸桥上的闲人,除了收收房租,在运河里头摸摸螺蛳鱼虾,还能有个屁事?江枫转身背对着苏老头,眼睛望向海半仙茶楼窗外的石拱桥。令他好奇的是,那时的运河两岸租界,之前的日本巡捕已经换成了一帮目光空洞的中国警察。
我讲的就是侬花花肠子里的屁事。一场桃花劫哦,苏东疾说,我还晓得,侬眼乌珠里走进走出的那个女人其实就租在侬房里,但侬勿要忘记,人家可是已经有女儿的哦。
苏老头那天的脸上始终挂着男人间腥味浑浊的笑,这让作为安娜房东的江枫很是窝火。
一转眼,这已经是去年七八月间的一场对话。江枫记得,那段时间里,卢沟桥上的枪声像一场盘旋的热浪传遍了整个杭州城。事变发生的第二天下午,杭州就举行了一场防空演习。警报拉响时,他正在家门口的运河里游泳,双眼露出水面后,顿时感觉四周犹如一片大军压境般的仓皇和凄厉。
安娜牵着女孩的右手再次出现在江枫家院子里的那一天,正月的脚步已经走远。那是杭州城沦陷后第一个像样的春日,江枫正在天井中晒太阳。光线中拥挤着相互碰撞的尘埃,灰蒙蒙的日脚展现出令人恼火的乏味和冗长。
所幸的是,汪五月已经开始为大海那边的美国打点行装了。
汪五月是江枫的女友,她是教会学校蕙兰中学的英文教师。那里的美国校长葛烈腾曾经说过,汪五月的英语,是整个杭州城讲得最好听的,跟琥珀一样温润。
葛烈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次汪五月生日时,亲眼见到江枫将一只泛着暗哑光芒的琥珀手镯戴在汪五月的手上。江枫属虎,手镯是母亲留给他的,母亲说琥珀的香虽然很淡,却一直都会在。
那天走到身前的安娜,将阳光挡去了一半。瞌睡中醒来的江枫眯着一双细眼望出去,天井中残雪消融的地上有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江枫即刻在藤椅中弹直了身子。
小欢!你回来了?
早上刚从老家余杭过来,之前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安娜扯了一把身边的孩子说,快叫叔叔。
女孩稍稍移了半步,靠近安娜的手臂后瑟瑟地叫了声:叔叔好。
那一刻,江枫几乎跌倒在茫茫的尘埃中。他捧起耷拉在小欢左手处那一截空荡荡的袖口时,往事便如腥咸的海潮般在他眼中一波又一波疯狂地涌起。
事情发生在去年的9月16日,也正是小欢初次来到江枫家租房住下后的第二天。两架贴着膏药旗的日军双翼飞机出现在运河上空时,江枫的半个身子正陷在运河水里。这个下午,他从河里捞起一大堆的螺蛳,由岸上的小欢负责将它们收进篮子里。
拖着引线的炸弹从飞机的尾翼掉落,小欢被那阵细长的哨笛声所吸引,昂首凝望时,满脸的好奇和诧异。
半空中,炸弹的引线被迎面的风扯出,随后便是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江枫再次睁开双眼时,那片刺眼的殷红正像一缕晨雾般在河面上漾开。在江枫无比凄凉的注视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黯然沉入水底。
那天,赤脚的江枫抱着不省人事的小欢,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像一个疯子。迎面狂奔过来的安娜也就是在那时出现在他虚弱如梦幻般的眼里。江枫恍惚记得,那一刻,泪光中的安娜顽强地让自己镇定,急促的喘息声中突然就有了生铁般的冷静:
不要慌,不要慌,赶紧送医院!
记不清是多少天后,小欢才在病床上苏醒。面对趴在床头的安娜,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妈,我是不是没有死?
病房里,汪五月在江枫的身后扭过头去,她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白晃晃的杭州味道的阳光,弥漫着焦煳的气息。
诊所最终没能完全取出小欢身上残留的弹片。会有一些后遗症,医生说,伤痛可能会时而发作。一旦感冒,会伴发持续的高烧。
枯守在病房中的江枫始终不愿离去。一直到安娜在汪五月跟前委婉地说出自己很想躺一下,他才在角落里怅然若失地起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向病房外长而空旷的走廊。
小欢开始康复后的一个清晨,安娜叫了部车子,抱着女儿直接回了余杭老家。
第二天中午,安娜就独自一人回到了杭州。面对着肃立在门口的江枫和汪五月,一丝笑容在她脸上徐徐走过,说,都别搁在心上了,谁家又没个三长两短呢?
江枫和汪五月都没有作声。
安娜又说,小欢能活着,已经是我们的万幸。
说完,安娜又匆匆转身离开了这个深秋里的院子。汪五月在她身后声音哽咽地连叫了两声姐,她却像是丝毫没有听见。
再次回到杭州的小欢很快又和江枫热络了起来。令江枫欣喜的是,小欢那天独自上楼用右手敲开他的房门,牵着他的衣角一直走到楼下天井的鱼缸前,说,我要喂鱼,你抱我起来。
小欢将手里的碎面条扔入鱼缸后,凑到江枫的耳边轻声细语道,安娜叫你不要愧疚,我还有一只手。你看,我现在能给鱼吃面条。
你妈还说了什么?
安娜说最可恨的是日本兵。几个月前,他们在杭州附近登陆后,砍断了一千多名中国人的手臂。
可是如果那天我不带你去运河边,你现在还是好好的。江枫云遮雾罩的双眼,盯着她左手被晨风灌满的袖口。
你错了叔叔,是我自己要跟你去河边的。我妈跟说书的苏爷爷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这笔账要记的话,就该记在日本人的头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海半仙茶楼的二楼,江枫和小欢目睹了说书人苏东疾被一名日军少佐召见到身前的情景。
为彰显城市共荣,宪兵队勒令每一家店铺开门,尽快重新开张。那天,少佐的翻译举了一把眼镜腿说,少佐先生想知道,你平常都说什么段子。
也就那几个大家爱听的,苏东疾说,岳母刺字、于谦护卫京师……
少佐闻言,即刻在空中摇摆起手中的白手套。
……那就是张煌言配合郑成功抗清。
少佐这时将眉头深锁,坚定地摇起了糖葫芦般的脑袋,眼中有了一道寒光。
这些可都是我们杭州人啊,苏东疾说,少佐先生不知道这里的“西湖三杰”吗?
我想听的是山伯君和英台小姐的故事、白小姐和许仙的故事。还有,故事里那个俏皮的女孩,叫什么来着?
少佐因一块弹片而缺失的左眼覆盖在斜披的眼罩中,放大仅剩的右眼,转头望向身边的翻译。翻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接着说,哦,对了,是小青姑娘,在西湖边打着雨伞的那个。少佐再次举起手套,将它抬高后盖在自己的那顶军帽上。
苏东疾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这个独眼军官是会说一口蹩脚的中国话的。
那就对不住了,少佐先生,我苏某人不说花前月下,也说不来那些咿咿呀呀没骨头的段子。苏东疾说完,转身将手中的醒木甩在了地上。留下少佐在他背后咬紧牙关挤出一声:八嘎!
望着苏东疾消失在门口的一袭长衫背影,少佐略显颓丧地摇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他不适合留在杭州。杭州是我的。
翻译在他身前弓了一下腰。
那天的后来,苏东疾和他的家人在拱宸桥上与蕙兰中学的外文教师汪五月小姐不期而遇。苏东疾提着行李说,汪小姐,麻烦你同江少爷讲一声,既然杭州待不下去,我们只能回上海租界了。
汪五月靠近苏东疾的女儿和女婿,又替两人掖紧了怀里那对双胞胎儿子的被角。我们也快要去美国了,汪五月抬头说,今后有缘再见。
安娜将小欢托付给江枫也就是在此后的第二天。
站在江枫的面前,安娜像一棵春天的桑树。迟疑了许久后,安娜才面露难色地说,很不凑巧,我可能要离开杭州一段时间……所以,我都不晓得怎么向你开口。
小欢仰脸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安娜,说,还是我来讲吧。我妈觉得带着我外出不方便,所以,她想把我托付给你。也就是十来天的时间,不会给你带来很多的麻烦。不过……
不过什么?江枫靠近身子问。
最好别让陌生人知道我是她女儿。小欢望向安娜说。
江枫曲折的眼神从小欢的额头一路困惑地跑到安娜的脸上。
是这么回事。安娜笑了一下说,这段话,她刚才练习了三次。
那天,为着给安娜送行,江枫自己下了厨。令安娜没有想到的是,桌上的那碗红烧鱼竟然那么合自己的口味,虽然辣味有点足,但小欢也还是吃得满脸兴奋。
如果是夏天,我还有更拿手的爆炒螺蛳。江枫说。
可惜,明年夏天你已经在美国了。小欢抬起遮在饭碗里的半张脸说。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安娜说。
一直到小欢离开饭桌后,江枫才在打开一瓶绍兴产的沈永和善酿后对着安娜说,你要小心。
安娜浅浅地笑,说,你也一样。
酒入杯后,安娜又低声道,如果我推迟回来,会让一个朋友来接小欢,我们叫她叶老师,就是上次你在海半仙茶楼见过的那个女的。
江枫记得,去年的海半仙茶楼里,中途坐到自己身边的叶老师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台上说书说得兴起的苏东疾,临走前,她悄无声息地取走了茶桌上的那个胭脂盒。
喝过酒的安娜眼光中有了一点湿润。有些事情,你其实已经明白。安娜说,我这个母亲做得不称职,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国,哪能有家?但愿小欢日后能理解。
诊所医生当初说过的话在第二天上午变成了现实,就在安娜开始收拾行李时,小欢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上了床。直到这一天的傍晚,安娜不得不动身时,小欢依旧高烧不退。就在安娜放下小欢的右手,提起包裹走到房门前的那一刻,小欢才在她身后声音微弱地说了声,妈妈,保重。
安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诊所院子。一片树叶随后落在安娜用脚踏过的那片空地上。
若松茂平的宪兵队砍去西湖苏堤上的桃树和柳树,继而又种上一排樱花,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他一定以为,只要在湖边种上了樱花,这个西湖就是日本的了。按照他得意扬扬的计划,他要把樱花种遍整个中国,把中国变成一个巨大的日本风情的植物园。那时,安娜没有回来。维持会的何瓒人模狗样地荣升杭州市市长的那天,安娜依旧没有音讯。没有安娜的日子,好多时候江枫就在天井里像一棵朝天葱一样发愣,他觉得安娜像是水蒸气一样蒸发了。
而汪五月舅舅托人订下船票的那艘远洋航轮,已经离上海越来越近了。
汪五月辞去蕙兰中学教师职务的那天,校长葛烈腾将她送到了学校门口,他说上帝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许多年前我来了中国,现在你又要去美国。汪五月笑得有点勉强,她还不知道,江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一起走?
那天夜里,月色清凉。汪五月站在拱宸桥上,听见河水在脚下离开的声音。她说什么时候走?你知道船是不等人的。
再等等吧,江枫说,安娜或许这几天就能回来。
你都说了很多次或许。汪五月靠着石桥的栏杆,感觉夜色跟手里的琥珀手镯那样安静,她说我们可以先把小欢送回余杭老家。此时江枫叹了一口气,他告诉汪五月,小欢老家已经没有亲人,日本人占领的时候,那里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汪五月便很长时间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夜深了,她才替江枫扣起一枚扣子说,我们回去吧。
江枫说,起风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
江枫想了想,说,我讲起风了。
风从河面上吹过,经过汪五月的肩头,也扬起她的头发。汪五月打了一个寒战,似乎觉得戴在手里的琥珀也在变凉。她笑了一下说,那么我先回了。
江枫很想再说一句什么,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只是看见汪五月走过桥头,融进了那一晚清冷的夜色。
汪五月是在第二天离开的杭州。她没有跟江枫告别,一个人上了火车。
没有了汪五月和安娜的富义仓附近一带,更显空荡,连雨水也跟着多了起来。甚至那座被雨淋湿的拱宸桥,也仿佛要潮湿得发芽膨胀起来。
你说安娜怎么还不回来?小欢说。
她说过要回来的,江枫说,她总不至于把你给扔下。
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八天了。她这样不是等于不要我了吗?
我们再等等。江枫说,你以后要慢慢懂得,在我们的人生中,等是很要紧的一件事。
小欢认真地领会着这句很深奥的话,最后她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说,反正等人一点也不快乐。
安娜走后,小欢每天从院子里捡一粒螺蛳壳堆集在一楼房门外的角落里。
攒下二十七粒螺蛳壳的那天,小欢觉得,再过两天,安娜该回来了吧。
第四十一天的时候,江枫和小欢站在拱宸桥上朝北望,两艘机船在浓雾中驶出。小欢说,怎么连五月小姐也不回来?
第七十九天,绵绵阴雨后的一个初晴的日脚,两人在拱宸桥的桥堍上席地而坐,一股湿气顺着江枫的裤腿爬升。小欢拢起左臂,伸出右手捡起一块瓦片,低头在桥面的青石板上涂画。江枫,我同你说,这是你的两只大手,这是我的一只小手。你每天牵着我的手,从河的这头走到河的那头。
江枫转头,小欢又说,我再画上安娜的两只手,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两颗痣。五月小姐的手,你来补上好不好?
我好像记不得五月小姐的手了。江枫说。
我们的三只手在等她们的四只手,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小欢认真地仰起脸时,泥土被瓦片刮开后的腥气朝着江枫的鼻头涌来。
江枫在这一天突然决定去上海,是因为想起了叶老师。
他记得之前在海半仙茶楼里,自己依照安娜的嘱托,将那个景泰蓝胭脂盒摆在了茶桌上。差不多是在将要续水的时候,落座的一位女子似乎在不经意间将一张报纸摊在了桌面上,正好盖住了胭脂盒。几分钟后,她和江枫有过一次眼神的接触,随即落落大方地起身,带上胭脂盒离去,留下的只是桌上的那张报纸。
江枫记得,那是英文版的《字林西报》,只在上海发行。
我们去上海吧。江枫这样说。
去上海?是因为五月小姐在上海吗?小欢问道。
再这么等下去,我们的身上都要长出一堆青苔了。江枫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尘土,又望向运河的尽头说,我不喜欢长青苔,所以还是去上海吧。
你最好刮一下胡子,小欢眨着眼睛说,别让五月小姐看见你的下巴长满了青苔。
很久以后,江枫才晓得,离开杭州前的那晚,小欢一定要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是因为要给安娜留下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