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老苏的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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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糊涂恋情

第16节 错过

二十天的假期很快结束了。回到连队,老苏心里还闷闷不乐。这次回去,终于澄清金莲突然分手之谜。大妹告诉他,金莲的父亲去年夏天开拖拉机去城里送货,半道上出于好心,搭了两个邻村的妇女。快出大山时,在一个下坡急转弯,不知怎搞的车子冲出路面翻下山崖。第二天中午,人们才在几十米深的山涧底部找到三个人的尸体,还有摔得支离破碎的拖拉机残骸。搭车妇女的家属不依不饶,天天到金莲家哭着闹着要赔偿,加上自家办丧事,金莲娘花光了自家的积蓄,还向县城做生意的蔡老板借了几万块钱。过去,金莲爹常常为蔡老板往乡下运送批发的货物,一来二往熟悉了。原来金莲娘一心想把金莲许配给这个蔡老板,就是现在的丈夫。“金莲姐始终不答应,男方上门来了两次,都被她板着脸轰出去了,一直想等你回来。年初,你转上志愿兵的消息在村里传开来,娘到处宣扬说你要在城里成家,金莲怕你身份变了,会变心,今后瞧不起她,便死了这条心,再加上金莲娘天天催命一样逼着,就突然答应嫁到县城,与蔡老板一起做生意。”

“生活得还好吧?”听着大妹的叙述,老苏脑海里浮现出金莲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心中不免有几分愧疚,所以特别关心金莲婚后的状况。

“不好,过门第二天蔡老板就打他。结婚八个多月了,几乎天天吵架。尤其是今年夏天,金莲姐让我到城里帮她站柜台,主要是看我农活做不来,家里经济上不去,给我找一个固定的工作。蔡老板更不乐意了,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是打,就是骂。”

“为什么呢?”老苏不解。金莲是个贤惠温柔、知情达理的女人,还有什么原因造成刚结婚就夫妻不和呢?

“还不是因为你?”大妹似乎带着几分怨气地说。

“因为我?”老苏瞪大眼睛,嘴巴大张,仿佛要把一脸哀怨的大妹生吞了。

“金莲姐出嫁时,把你写的信,还有照片都带进城了。结婚当晚偷偷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哭,不小心让蔡老板发现了,说她有二心,还没把你忘掉,一万个不高兴。金莲姐让我去县城,蔡老板更加疑心,所以变本加厉。”

“那你另找一份工作嘛。现在改革开放了,什么地方不好打工。在她家待着,不是激化人家的矛盾吗?”

“我也想走,可金莲姐怎么也不答应。说,如果有更好的地方,她同意我走;如果没有,就在她那儿干。我想,她一个人在县城,又摊上这样一个男人,怪可怜的,所以我就待在那里陪陪她。”

老苏的心隐隐作痛。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出一组组不甚连贯的镜头:晚霞映照下的周末放假回家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若即若离又心心相印;出于正义和怜爱,奋然出手,挥拳打掉康爱贵的门牙;黄昏后的杨树林,匆匆见一面,说几句憋了几天的心里话;热闹的长途汽车站广场,含情脉脉,挥手相送;一封封来信,还有至今没舍得用,压在过季袋最底层的鸳鸯鞋垫……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什么呢?他说不清。事到如今,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大妹也无奈地摇头。

房子最终没有翻盖成。娘用一块干净的手绢,把两千元钱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放到箱子最底层。她说这些钱不能动,将来儿子在城里娶媳妇,一定要花很多钱。

老苏把旅行包还给康爱贵。一见面,康爱贵便神秘地把老苏拉到僻静处,“你真行呀,真让人想不到,动作够快的。”

“什么够快的?”老苏越听越糊涂。

“别装傻了,讨了便宜还装傻,怎么农村人都是这样。”

老苏这才想起在钱家的事,问:“你怎么知道的?”

康爱贵得意又有几分夸张地说:“谁不知道?整个县城都传遍了,说你一进门就上床,搂着钱冰清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胡说八道,全是造谣。一定是她二弟造的谣。”

老苏把那天酒喝高了,大醉二十多小时,钱冰清在床下守候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康爱贵听。关于二弟偷拿他东西的事,没有说。主要怕丢自己的面子。

康爱贵听完“噢”了一声:“我说不会的嘛。家里打电话告诉我,我一开始就不相信。在革命大学校深造了五年,“本科”早毕业了,这点基本觉悟还是有的嘛,不会这样急吼吼吧。”

老苏又问起二弟的详情,康爱贵只有照实把他从小横行县城,坑、蒙、拐、骗、吃、喝、嫖、赌的丑事都抖搂出来。老苏越听越气愤,也为自己冒冒失失去钱家产生了几分悔意。但吃一堑,长一智。值得暗自庆幸的是,这次没有让钱冰清上自己家见爹娘,也没有让爹娘到钱家。总的感觉,钱冰清还是不错的,尽管在钱的问题上很计较,小市民俗气较浓,但她对自己还是真心的。像自己这个条件,能在城里谈一个已经不错了,照村上老人的说法,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第17节 惊喜

半个月后,钱冰清来信说,她已经把一招的工作辞了,主要是工资太少,要想把商品房买下来,必须想办法挣大钱。再说,整天待在那个家里,两个弟弟天天逼着她搬走,心情很郁闷。她准备去广州打工,苦它两三年,把买房的钱攒够。

读着信,老苏心里一紧。广州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叫人放心。他想立即回信,劝她放弃南下的念头,可细细一想,就凭自己一个月三百多块钱工资,猴年马月才能存够买房的钱。自己没能耐,她有这个想法,自己强行阻止,最终两头落空,也不是办法呀。现在改革开放了,外出打工的人很多,出去闯一闯也不是坏事,何况她是与街上的几个小姐妹结伴同去。看来,为了将来在县城安个家,只有让她出去打拼一回了。

过了几天,老苏又收到钱冰清的来信,一看信皮,是从广州寄来的。信中说,她们通过租她家房子开发廊的女孩子的舅舅的关系,在广州一家电器开关厂打工,包吃包住,一个月工资五百元,她很中意,决定干下去。信中还嘱咐他不用回信,说厂里打工的人多,上万人,回信怕收不到,只要在心中想着她就行了。两三年以后就可以买房结婚了。

读着情真意切的文字,老苏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原先对钱冰清的少许埋怨也烟消云散。

从此以后,每隔一个月,钱冰清要来一封信,信中毫不例外地叙述思念之情。老苏只有默默地看信,默默地感动。

半年以后,南方的鸿燕仿佛断了翅膀。钱冰清两个月没来信了,老苏估计她干活一定很累,便没往心里去;又过去两个月,仍不见来信,他的心悬了起来。报纸上常报道社会上的杀人案,钱冰清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吧?他求康爱贵打电话回家探探情况。康爱贵打完电话告诉他,钱家一切正常,钱冰清一走,两个弟弟便把房子分了,发廊小姐也回广州去了,老爹老娘到乡下租了一间小屋。想到钱冰清回来,连个栖身的方寸之地都没有;自己探家回县城,落脚之地也失去了,老苏心里不免愤愤不平。

一晃新年春节快到了,王连长征求老苏的意见,问他要不要休探亲假,回去看看父母,看看对象,如果方便,顺便把婚事办了。一次在团部碰到熊股长,他关心地拍着老苏的肩膀,说:“老苏呀,你已经二十九了,该解决个人问题了。你家里比较困难,要新事新办,不要盲目攀比,更不能大操大办。”老苏感谢连首长和熊股长的关心,推说春节想回去的人多,还有康爱贵他们几位已经定下春节回家结婚,还是把名额让给他们吧。王连长、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表扬老苏思想境界高、风格高,对吵着闹着要回家的几个人不点名提出了批评。

这一天,老苏开车和司务长去白云菜场买年货,傍晚时分才回到连队。刚停下车,几个来卸货的战士围着老苏,七嘴八舌兴奋地说,赶快去连队招待所,你对象来了,住六号屋。老苏认为他们与自己开玩笑,没理会,挽着袖子要帮着卸菜。一个兵说:“真的,快去吧。你的对象长得太美了,简直和港台明星差不多。”另一个兵说:“岂止是美,简直是太时髦了。长发披肩,身段苗条,衣着新潮……”老苏看他们说得真切,有鼻子有眼,没有哄骗自己的意思,便半信半疑地来到连队招待所。

连队招待所是排房改造的,位于连队宿舍区的南边不远处。一堵半人高的透空花墙,月牙形的院门,围起一个长方形的小院落。月牙门的右手,建了一间简易公共厕所。一溜平房,门朝南,共八间,每间屋里配了简单的家具,一张双人床,一只半人高的衣橱,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四只长条木凳。屋角还装了一个水龙头。主要用于接待来队探亲的官兵亲属。

当兵七年了,老苏还是第二次踏进这个温馨的小院子。第一次来是小半年前,康爱贵的对象来队,召集几个平时走得比较近的老乡吃过一次饭。老苏清楚地记得,康爱贵的对象很漂亮,也很开放,吃饭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主动凑过脸去跟康爱贵亲嘴,还叫康爱贵用勺子喂她喝汤。自己当时羡慕得两眼发直,几次吃菜时,筷子差点插到鼻孔里,惹得那女人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到底是城里人呀,浪漫都玩到家了。后来听康爱贵自我炫耀说,就在对象来的那天晚上,他半夜里又偷偷溜进招待所,三哄两骗,上了她的床,“生米先做成熟饭”。果然,才短短几个月工夫,康爱贵已经与对象领了结婚证,这次又回去正式完婚。看来六号这个数字不错,吉利,好兆头呀。

第六扇门虚掩着,老苏轻手轻脚推门进屋,果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她的脸笑吟吟地冲着门。这是钱冰清吗?怎么仿佛换了一个模样。波浪长发飘飘洒洒,描眉画唇,人显得清秀亮丽;粉红色的大翻领呢大衣,衬托出几分高贵典雅又性感的气质。老苏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多音讯杳无,怎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告,钱冰清竟如同天女下凡,突兀地出现在连队?

她的对面坐着昨天刚从农村来队探亲过年的连长爱人美芹。

见老苏进屋,钱冰清忙站起身。美芹扭头一看,也忙站起身:“哎哟,小苏你可回来啦。好了,嫂子的任务完成了,该回家做饭了。”说完,她拉着钱冰清的手,嘱咐她多住几天,又对老苏说:“听冰清说,你们一年多没见面了,我和咱家那口子说说,给你批上几天假,好好陪陪对象。你瞧,这是怎么生的,水灵灵的,和年历画上的大美人简直一模一样。”

美芹刚三十出头,可脸上的皱纹已经纵横交错而且十分深刻,看上去像四五十岁的妇女。也难怪,上一代志愿兵几乎99%都找的农村姑娘,结婚后守在农村家里,上要照顾公婆,下要拉扯孩子,屋里田里都要劳作,风吹日晒,见老。现在王连长破格当了干部,要等到当上副营长,家属才能随军。目前,美芹带着儿子还在乡下生活。她与钱冰清并排一站,尽管年龄只相差五六岁,却像母女俩站在一块。听着美芹由衷地赞叹,老苏心里涌起甜甜的满足。

夸赞完,美芹笑呵呵地走了,出门时,特意将门轻轻地关严。

第18节 诱惑

“啥时来的?”

“中午就到了。美芹嫂子真好,中午给我打饭,怕我一个人闷得慌,一直陪我聊天。”

“是的,咱部队的家属都是这样热情。”老苏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刚才美芹坐的长条凳上,仔细打量起钱冰清。一年多不见,去了趟广州,她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改造,眉毛变细了,人胖了,脸上有肉了,把高高的颧骨也遮掩起来。

“看啥呢?不认识了?”钱冰清低下头,几分羞涩夹杂着少许不安。

“你……”老苏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话来,“你辛苦了。”

“没啥。”钱冰清又抬起头,“为了咱们的小家,吃点苦不怕。”说完,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苏的脸。“来,坐到这边来。”她拍拍床沿,示意老苏坐过去。

老苏站起身,本能地回头望望房门。房门已被美芹实实在在地关上了,锁是四百灵锁,门一带上就锁死。他急切地一步跨到床边,钱冰清也急切站起身,伸出长长的胳膊,突然搂住他的脖子,深情地吻了他一口。老苏的心怦怦乱跳,怎么今天像做梦一样。早上起床就有几分反常,先是左眼皮直跳,吃过早饭又改为右眼皮跳。王连长叫他开车去买菜,他向连长说了自己的异常,连长笑着说,哪有这么迷信。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下午返回时,经过一个村庄,自己竟糊里糊涂地将一只扑扇着翅膀横穿马路的老母鸡轧死了,这是他开车几年来第一次发生车辆事故。他赶紧停车,将躺在路中央的鸡拎在手上,向村民们打听是谁家的鸡,他要照价赔偿。村民们围了一大圈。不一会儿,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娘手里拎着一篮鸡蛋挤进人堆。大家告诉老苏,鸡是她家的。

老苏尽量和蔼可亲,轻声说道:“大娘,实在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家的鸡轧死了。我们是解放军,是雷锋的同行和战友。你说个价吧,我照价赔偿。”

人群中发出啧啧称赞声。

老大娘好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情,她把竹篮不慌不忙地放在地上,指着满满一篮鸡蛋说:“我这只母鸡正在抱窝,它死了,这篮子鸡蛋也就瞎火了。母鸡抱窝,孵出小鸡,小鸡再下蛋,解放军同志,你看着赔吧。”

“啊?”老苏的嘴大张着,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人群中有人谴责老太婆趁机敲竹杠。老苏不吱声,只有用求救的目光望着大家。后来讨价还价,老苏赔了鸡,又将一篮子蛋买下来,反正过年连队也需要鸡蛋。连队有土政策,志愿兵驾驶员发生等级以下责任事故,其经济赔偿如由个人支付的,则可降低处理等级;损失数额较小的,还不影响年底“红旗车驾驶员”评比。最关键的在于老苏是连里连续四年的安全行车标兵。荣誉重于一切,能花几块钱消除影响,那真是谢天谢地了。老苏身上只有五块钱,他的工资到月底都准时存进银行。不够,只有让司务长先垫上,说好回去后还。平白无故轧鸡、赔钱,实在晦气;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钱冰清仿佛天女下凡,是来冲刷晦气,带来喜气的。

老苏情不自禁地双手搂住钱冰清的细腰,在她脸上狂乱地亲吻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吻女人。先前和金莲交往,连小手指都没有碰过。他的动作忙乱而无章法,像一个饥饿的男孩慌乱地啃着一只熟得透红的大苹果。钱冰清闭上眼睛,任他胡乱地啃嚼,嘴里时不时发出愉悦兴奋的声音。似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一个明白无误的暗示。顿时,老苏感到天地在旋转,巨大的苍穹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堆晾干晒透的干柴渴望着烈火燃烧。隐约中,他感觉到钱冰清的手在解他的上衣纽扣。随即,她的左手向空中一扬,随手抓住拴在床头的开关线,用力一拉,灯熄了……

第19节 悔意

第二天早上,起床号响起。老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一面招呼宿舍里的战士起床出操,一面披着棉衣,冲到门外走廊吹起起床哨。老苏是本周的值日班长,负责全排集体活动的发令和组织。

早操的队伍在淡淡的晨雾中步伐整齐地跑向大操场,位于指挥位置的老苏口令比往常更加洪亮,还夹带着几许亢奋。战士们边跑边互相挤眉弄眼,会心地一笑,也憋足劲把号令声呼向亢奋状态,仿佛不这样,实在对不起苏班长今天的绝好心情。王连长扎着腰带威严地站在操场边,审视着各排的队伍。当老苏带着一排人精神饱满地跑过来时,连长冲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出操返回,解散,老苏到水池边上洗漱。他望了望不远处仍笼罩在薄雾中的招待所,心想,钱冰清此刻一定还在呼呼大睡呢。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一年多来真是辛苦她了。老苏一边往脸上泼着凉水,脑子里还在回味着昨晚的那一幕。昨晚自己的表现用慌里慌张、稀里糊涂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第一次与女人接触,还没上路就泄了气,后来摸着黑,在钱冰清的帮助下才匆匆走完一个过程。渴望、兴奋、激动,还有几分胆怯交织在一起,那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摸着黑打开房门,看看四周无人,快步穿过小院子,溜出招待所,像一个违章肇事者匆匆逃离事故现场。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招待所逗留太久。晚上九点半,王连长一准会到排房查铺,如果发现自己不在,一定会给首长留下坏印象。毕竟是对象来队,不是合法夫妻。就像学了开车,还没有考取驾驶执照,就不能单独开车。王连长最痛恨这种企图无照驾驶的冒险违规行为。去年有一个志愿兵在招待所与对象缠绵到十点钟,被王连长堵在门口,高声吆喝连骂带训喊出来,差点挨了一个处分。自己在连里是先进人物,千万不能在这生活作风问题上翻车。想到这里,他又对自己昨晚的冲动产生了淡淡的悔恨。人们常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最美好最甜蜜的时刻。在家乡的小山村,新人们的新婚之夜,几乎在全村人的极度关注下隆重地度过。第二天清晨,婆婆要把沾有新娘处女之血的床单挂在门前打谷场上晾晒,任乡亲们参观鉴赏,这是一种无尚的荣耀。可自己却匆匆忙忙,慌里慌张,质量太低劣了。

吃过早饭,老苏在食堂打了一碗稀饭,拿了两个馒头和一个煮鸡蛋送到招待所。他已向连长请了假,准备早饭后带钱冰清到市里银山湖公园转转。

钱冰清早已起床,洗漱完毕。见老苏进来,脸上露出了得意和自信的笑。老苏把碗放在方桌上,眼睛偷偷向床上瞄去。床单已被钱冰清收起,放在脸盆里洗干净了,床铺上只剩下陈旧不堪的垫褥。

两人对视,无言。正在这时,美芹来了,一手端着一只小钢筋锅,一手拿着两只空碗和两副筷子:“我包了一点水饺,大白菜猪肉馅的,你们趁热吃吧。”

老苏说:“我在饭堂吃过饭了。她的饭也打来了。”

美芹望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稀饭和馒头,开始数落起来:“小苏呀小苏,你真是的,不是嫂子批评你,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就用这个招待贵宾呀!”老苏像在家里受到母亲的责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美芹走了,老苏招呼钱冰清坐下吃饺子。钱冰清刚往嘴里塞了一个,还没咬破皮,就听房门被嘭嘭地敲响。通信员在门外有几分夸张地大声嚷道:“苏班长,去连部接电话!长途。”

老苏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当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给他打过长途电话,就是短途电话也屈指可数。怎么快过年了,有长途找自己,不会家里出了什么事吧?他对钱冰清说:“你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第20节 震惊

当老苏接完电话,重新跨进六号屋房门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昨晚开始便持续顽强地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代替的是震惊和愤怒。他气呼呼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方桌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钱冰清放下筷子,她仿佛早有预感,也垂着头,不说话。

沉默了半晌,老苏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声责问道:“你说,你老实说,这一年多你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钱冰清仍然低着头,不说话,眼泪顺着长长的脸颊“巴哒巴哒”落在饭碗里。

“你说呀?怎么哑巴了?”老苏又怒吼一声。

钱冰清缓缓站起身,将床下的旅行箱拉出来,吃力地放到方桌上,慢慢打开。箱子上层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把手伸到衣服下面,摸摸索索地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一整张半旧的《羊城晚报》包裹的,放在箱子上层,然后缓缓地一层一层打开,顿时,厚厚四叠人民币呈现在老苏面前。每叠足有一寸厚,上面还工工整整缠着银行扎钱的黄纸条。

老苏的消息进一步得到证实。他痛苦地扭过脸,气急败坏地说:“我不稀罕你的钱。你收起来,赶快滚出去。”

钱冰清双手捂脸,呜呜地哭出声来,哭声中搅和着委屈、难堪、痛苦和羞辱。

“你走呀!”老苏大手一挥。

钱冰清停止哭声,呜咽着说:“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呀……为了我们的小家……为了买房子……”她抬起头,求救般望着老苏。她多么希望老苏心头一软,原谅她所做的一切,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呵斥声和哭声惊动了住在隔壁的美芹,她门也没敲就推门进屋。老苏像做贼似的连忙将箱盖合上。美芹看到两个人一个满脸震怒,一个伤心哭泣,不知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愣了一会儿,便指着老苏数落开来,“小苏你太不像话了,人家姑娘大老远跑来看你,你怎么惹人家生气了。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好好商量吗?”说完,走到钱冰清身旁,轻声安慰起来。

老苏想将刚才电话得来的消息告诉美芹,可这番话打死他也说不出口。电话是康爱贵从老家县城打来的。康爱贵说,快过年了,南下打工的人都陆续返乡。与钱冰清一块南下的几个姑娘说,钱冰清在电器厂干了半年,嫌钱少,便辞工不干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发现钱冰清在一家夜总会里当坐台小姐。出于好奇,她们下夜班后还做了跟踪侦察,发现钱冰清在离夜总会不远的一个棚户区里租了一间小房,深夜下班后,经常带男人回来。康爱贵说,这个消息让巴掌大的县城炸开了锅,所有在外打工的大姑娘、小媳妇都遭到家人的严厉盘查,那几个爆料的姑娘也受到左邻右舍和男朋友的怀疑,其中一个姑娘为表示清白,还嚷着要跳护城河。真没想到外出打工赚钱,还惹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老苏在电话里没有说钱冰清已经到连队来了,只是嗯嗯几声,说我知道了,便把电话挂了。

美芹见钱冰清停止了抽泣,又批评了老苏几句,便出去了。

屋里两人又僵持起来。老苏的心里像一团乱麻,钱冰清为了自己的小家,为了在县城买上一套新房安家,南下打工,吃苦受累,确实难为她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能干那种事情……坐台小姐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太清楚,每次听别人提到这几个字眼,总流露出暧昧卑鄙的神情,肯定没好事;一个人租房,把陌生男人往家里带,干些什么自然不言自明了。他对昨晚钱冰清的的举动仿佛明白了几分。突然袭击,诱我就范,生米煮成熟饭,完全是栽赃陷害。他越想越来火,看来不能再丢人现眼下去了。他知道,随着时间延长,这种事将会在连队不胫而走,必须当机立断。他把钱冰清又打开的旅行箱盖重重地合上,仿佛把一切羞愤全部封杀在箱子里,统统让她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还不赶快走呀!你还想让我在部队丢人现眼呀。”老苏恨恨地说道。

钱冰清绝望地望了老苏一眼,咬着嘴唇,默默地收拾东西。通讯员又来了,隔着门叫老苏去连部谈话。老苏瞪了钱冰清一眼,没说话,转身出门走了。

钱冰清把自己的毛巾、牙具和床下的拖鞋收拾进一个塑料袋,又把钢筋锅和碗、筷在水池里洗净,放在方桌上,然后吃力地提着旅行箱,依依不舍地打开房门……

第21节 分手

老苏的第二次恋爱,在他自身灵魂深处爆发出的愤怒和感觉处处有人对自己的指责、奚落、嘲笑中草草收场。在连部,王连长和李指导员分别问了情况后,不解和惋惜地摇摇头,没说什么;美芹则流露出极端鄙视的神情,把钢精锅和碗、筷拿回家后,在水龙头上用84消毒液连洗了三遍,仿佛生怕钱冰清留下什么见不得人的病毒;老苏回到招待所,把钱冰清洗净拧干还没来得及拿出去晾晒的白床单抖落开来,对着亮处仔细察看,除了有几处陈旧的暗黄色斑点之外,确实没有留下泛红的印痕,这更有力地印证了康爱贵的消息。此时老苏突然生出几分幸运,如果自己新婚之夜的次日清晨,母亲抖开这幅床单察看,那将在小山村闹出多大的动静来呀。

一周后,大妹来信,把县城里对钱冰清的风言风语详详细细说给他听,还捎带着传达了爹娘的严正忠告:城里的姑娘多得是,一定要找纯洁可靠的人,千万不能给祖宗八辈丢脸。

正月十六,康爱贵探亲回来了。他告诉老苏,钱冰清回家的第二天,就在北关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商品房,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人间蒸发似的。他的大弟、二弟三天两头轮番去她的住处,找她借钱,她死活不给,姐弟俩就吵架。春节那几天还发生过厮打,连110都惊动了,想想也怪可怜的。

听着康爱贵的叙述,老苏虽然脸上毫无表情,好像事件中的那个女人与自己从来就没有关系,可心里还是隐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向前看吧,好姑娘多的是。过一阵子我叫我娘在县城给你介绍一个,一定要正经八百的大姑娘。”康爱贵笑着说。其实,康爱贵这次利用春节假期回家结婚,也很不顺心。他的对象在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当文秘,人长得白白净净,喜欢跳舞、唱卡拉OK,是公司的文娱骨干,还会写几句情诗,也是康爱贵的娘相中的。自从确定恋爱关系,姑娘三番五次写信催他复员回来,说她需要花前月下的温情,需要如诗如画的爱情,更需要如火如荼的激情,最怕一个人孤独寂寞,“寂寞会令我窒息”。那次来队后,两人感情好像进了一步,很快领了结婚证。婚宴上,公司来了三十多人,年轻英俊的老总与新娘开玩笑逗乐,还对上几句北岛的朦胧诗,酸酸的,全然没把康爱贵放在眼里。这让康爱贵非常吃惊。他还发现,两人喝交杯酒时,新娘的眼睛始终看着老总,含情脉脉,仿佛那人才是新郎官,自己只是一个临时顶替的道具。两个小时的婚宴,新娘借故出去四五趟,而每次老总也不在席位上。夜里闹洞房的人散去后,她以送公司小姐妹为由,出去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像刚刚哭过。

新婚蜜月里,新娘吵着要出去旅游,向康爱贵提出了一个极富浪漫情调的旅行计划。主要内容是先去哈尔滨看“北国的雪”,感受冰清玉洁;然后南下广东,去欣赏“南国的花”,感受繁花似锦。计划洋洋洒洒,几乎囊括了大半个中国。康爱贵说:“我难得回来,想在家里休息休息。再加上亲戚朋友们都轮流请客,为我们祝贺,实在抽不出空出去。”其实,康爱贵找的理由实在站不住脚,真正的理由他羞于启齿。父亲从县机械厂内退回家,五十多岁没事干,在县委大院找了一个门卫的工作,每月两百元工资,加上退休工资,总共五六百元;母亲一直是家庭妇女,常年在长途汽车站摆小摊,卖小吃、饮料、香烟什么的,收入也很微薄。康爱贵平时在部队大手大脚,摆阔气充大款,回家结婚,除了带回三条香烟,其他只带回自己一个身子。布置新房、购置家具、请客设宴,全是家里出钱,将家里几十年积攒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眼看着见风长。面对已经崩溃的家庭经济状况,父母亲整天唉声叹气,哪还有余钱供他们出去游山玩水呢。康爱贵对爱人说不出口呀。

新娘子的态度马上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先是挎包里的BP机响个不停,一响就要出去,说公司有事,一出去就是大半天,也不和家里打个招呼,好像把新家当成了临时客栈。后来发展到BP机不响也出去,经常把康爱贵一个人丢在新房里。

“当兵在外,两地分居,一定要找贤惠、忠诚的老婆。就像连长爱人一样,人丑一点不要紧,只要放在家里放心就行。”康爱贵深有感触地说。

尽管老苏不知道康爱贵心里的隐情,在他的潜意识里,始终对康爱贵羡慕不已。找到一个美丽可人的县城姑娘,夫妇俩都是城镇户口,一切都唾手可得,而自己则要不断打拼才能得到。他觉得康爱贵的话太有道理了。当兵的人整天在外,没法和地方小青年比,女方的思想素质、道德水准不能有丁点闪失,否则就要出洋相。

怕出洋相,可洋相却找上门来。

第22节 怀孕

三月里,营区外的油菜花开了,漫山遍野一片金黄。大地回春,一个除旧布新的季节又来到人间,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和祈盼。可对老苏来说,钱冰清的阴影却始终没有消失。春天来了,还会有“倒春寒”。

这一天,老苏收到她的一封信。老苏不敢打开,心里怦怦乱跳,犹豫了半天,才跑到屋角僻静处,抖抖索索地拆开信。

亲爱的进城:

你那天粗暴地把我赶走,我不怪罪你。因为我已不是一年前的冰清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思。

从你那回来后,我用一半的钱在北关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这是我和你的共同理想,我把它实现了。可是,房子是有了,却只有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着。房子冰凉冰凉的,一个人晚上睡觉身上发冷,心里害怕。

我把自己关在新房里,不敢出门,我怕别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骂我用身子换钱。

可是,请你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为什么要走上那条不光彩的道路?这全是为了你,为了我们未来的小家呀。你可以从心底里骂我,瞧不起我,但我对你的真情一天都没有改变。你太不了解女人了,不知道女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献出身体,但绝不会轻易把心交给别人!我的心只属于你一个人。

另外,从部队回来后,我的“大姨妈”不来了。近来总感到身体不适,时常呕吐,泛酸水,十有八九是怀孕了,这可是你的骨肉呀。

我的爹娘晚上偷偷摸摸来看我几回,他们让我想开点;大姑、三姨她们鼓动我上部队找你,说你的种不能不认账,部队最痛恨陈世美式的人物。你要是不认账,就告你强奸民女,一定会把你搞臭搞倒,一直搞回老家。我大弟、二弟三番五次来找我要钱,也说要拿着菜刀到部队找你拼命。我心里很乱,不知下步该怎么办。

何去何从,请你思量,如若不信,咱俩走着瞧!!!

爱你的冰清

1997年3月20日

老苏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感到这下坏事了,把她肚子搞大了,这事太严重了,特别是最后三个字“走着瞧”,犹如三发重磅炮弹,发发击中他的心脏。如果这事在连队捅开,那自己的前途彻底完蛋了,真要打着背包滚回老家,弄不好还要捎带背上一个处分。他不禁想起当兵临行前,一天下午爹与他单独的一次谈话。从爹断断续续的叙说中,老苏知道了爹与娘年轻时的一段感情故事。

爹是参军前匆匆与娘订婚的。爷爷怕儿子一去四五年,回来后找不到对象,便在爹接到入伍通知书后,与邻村的娘把订婚手续办了。后来,爹在部队生了病,几次写信回家,流露出不打算回去的念头,也想把这门亲事退了。爷爷非常恼火,觉得儿子出去几年,变心了,对不住女方,再说,这种事在村里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于是,爷爷还有奶奶,带着未过门的娘千里迢迢赶到部队。一见面,爷爷当着战友的面,就给爹一个大耳光,奶奶和娘也到部队首长办公室哭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部队首长问明了情况,当年就让爹退伍回乡。考虑到爹一身病痛,组织上宽恕,没有给他处分。

回来后,办了喜事,生了孩子,可这件事却一直在爹心里埋下阴影。爹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老苏捶打自己的脑袋,恨自己一时冲动,意志薄弱,像八辈子没碰过女人,落进了钱冰清精心设计的圈套。一次稀里糊涂地放纵,这个代价也太沉重了。

悔恨之后,他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他感觉这个女人不同寻常。别看她人高马大,可心眼却不少。会不会是又设了一个圈套,逼自己就范呢?黑灯瞎火,匆匆一次接触,就播下种子并且发芽了吗?金莲娘一直想生个儿子,盼了八九年不见动静;指导员结婚五年了,爱人三天两头来队,也没见她肚子起什么变化。热心的美芹每次来队,都从家乡带来不同的偏方、秘方。指导员爱人中药吃了快有半卡车了,也没效果。生孩子,应该是怪难的。如果她告自己与她发生肉体关系,那就一万个不承认,反正没有证据,而且那天自己九点半前就回到排里,后来一直没有离开,第二天一大早一起起床出操,全排几十号人都可以作证明。他为自己做事严谨而暗自得意,也突然体会到连长为什么总是堵在招待所门口,把热恋缠绵中的战士呵斥提溜出来。再退一步想,即使怀孕,谁能证明是自己干的?十有八九是从广州带回来的别人的孩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看来处事就像开车处理情况一样,千万不能慌张,胆子要大,心要细。

老苏又把来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大姑”“三姨”“二弟”等字眼,再一次让他心惊肉跳。想起初次去钱家时,大姑、三姨那居高临下的做派,可以想到她们不是省油的灯。这帮妇女如果杀到连队,那还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呢。这威力一定不亚于当年爷爷奶奶带着娘大闹军营,彻底毁了爹的前程。还有那个二弟,典型的地痞流氓、亡命之徒,他如果来部队找自己,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案来。不过,对二弟,老苏心里是有底的,别看他这类人在社会上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翻江倒海,可在部队,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如何化解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呢?老苏心急如焚。报告连队,不行!这样等于自投罗网,等于钱家人还没上门来闹,就自揭疮疤。再说,现在纵有十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呀。思前想后,现在能倚重的只有一个半人了。一个人是康爱贵,他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又是城里人,见多识广,让他出面调解,争取私下处理,或许有效果。实在不行,忍痛花点钱作为补偿也行。另外半个人就是大妹了。她人在县城,又认识钱冰清,让她出面调解或求情,也许能起点作用。可她一个农村女娃,一个帮别人站柜台的打工妹,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说不准,所以只能算半个人。

其实,县城里有一个最理想的人选,那就是金莲。当初钱冰清与自己谈恋爱,金莲是赞成的,并且从中推波助澜。金莲心地善良,遇事又爱琢磨,胆大心细,敢想敢干,如果让她出面做调停工作,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事到如今,怎样向她开口呢?更何况是这种“搞大肚子”的丑事,就是宁愿一头撞向飞驶而来的汽车,也不愿开口呀。

老苏将钱冰清的信撕得粉碎,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撕成八大块,然后假装上厕所,见厕所里没人,一把将纸屑丢进大便坑里。白花花的纸屑飘飘洒洒落在蹲坑的斜坡上。老苏不放心,又对着蹲坑撒了一泡尿,最大限度地将纸屑冲入坑底。

第23节 电话

晚饭后,老苏请假来镇上,给大妹打电话。

其实,连队通讯条件还是具备的。在连部,有一部IC卡电话,长途、短途都能打,它是几年前驻地电信局拥军时免费安装的。考虑到传呼方便,电话安装在连部会议室里,隔壁就是通讯员、文书的宿舍,平时外面来电话,都是他们先接听,然后再到各班排叫人。连着会议室,还有三个小房间,那是连长、指导员和副连长的宿舍兼办公室。为了避人耳目,老苏不愿意在连部打电话。这里隐蔽性太差,你对着话筒说得每一句话,都会真真切切地传进通讯员或文书的耳朵里,或许在极短的时间内,又传进连首长的耳朵。如果哪位连首长正在宿舍里办公,也会现场直播似的收听到你的通话实况。

香泉镇上人很多。已是黄昏时分,商店里灯火通明,路灯也全部亮起来。老苏跑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巷口有一个杂货店,柜台上放着一部对外营业的公共电话。

他按照大妹告诉他的号码拨通电话,几声嘟嘟之后,一个女声传过来:“喂,请问你找谁?”

多么熟悉的声音,轻柔、亲切,这是金莲的声音。老苏想挂掉电话,那头又问道:“喂,这里是金贸经营部,请问你找谁?”

老苏咬咬牙,开口说道:“是金莲吧,我是苏进城呀。”

“哎呀,是进城呀,好长时间没见了,一切都好吗?”

“好……好……都好。”老苏苦笑着答道。

“唉,正好我想问问你,你和钱冰清的事怎么样了?前两个月,也就是春节前吧,钱冰清从南方打工回来,县城里有不少风言风语,不知你听到没有?”

“噢……听到一些。”老苏的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

“喂,你大点声,我听不见。”金莲那头大声呼叫着,“我也一直没见到冰清。我跟你说呀,我私下里做了一些调查,可能确有其事。我说呀,这个事不同一般,你可要认真考虑呀。”

老苏手握话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时,听筒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好像有一个男声问她给谁打电话,金莲回答说不用你管,男声骂她,金莲毫不客气地回应他。老苏猜想,一定是那个姓蔡的老板。不一会儿,传来东西砸碎在地上的清脆声,接着就是门被重重地摔响。吵闹声骤然停歇,估计蔡老板出去了。沉寂了好一会儿,金莲的声音传来,听得出,她刚从巨大的愤怒中快速扭转过来,声音尽量轻柔而亲切:“喂,苏进城呀,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老苏的脑子还没有从刚才的吵闹声中突围出来,答非所问地回道:“刚才,刚才你们是不是在吵架?”

金莲那头又沉默了,老苏又“喂喂”叫了两声。

金莲缓缓地说:“我简直受不了了,每天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她泣不成声。

老苏呆呆握着听筒。此时,他找不出什么词句来安慰金莲,一切的痛苦都是因自己而起。原本是找大妹告急求救,不料想引起金莲的又一次伤感,他准备结束通话。老苏正要对金莲说“我挂电话了”,只听见那头传来门被撞开的轰鸣声,随着一阵震天动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金莲的话筒被人抢夺下,然后嚓的一声挂上,传来拖着意犹未尽的长长尾巴的忙音声。

第二天中午,老苏吃完饭往宿舍走,通讯员在半道上拦住他,告诉他有电话找,在连部。

电话是大妹打来的。她告诉哥哥,昨天她回村把自己的工资送回去,晚上九点多钟才坐车回到县城。一进商店,发现一片狼藉。搁在柜台上的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和两个热水瓶躺在地上,早已粉身碎骨;木门也被踢了一个大洞。金莲姐一个人趴在柜台上哭。问了情况,才知道是哥哥打电话来,正好被刚喝完酒回来的蔡老板听见了。两人吵了起来。

大妹说,金莲姐叫我今天打个电话给你,她说估计你遇到了什么急事,否则不会打电话到店里来的,昨晚没来得及问你,电话就被蔡老板抢过去挂断了。

大妹急切地述说完,关切地问:“哥,有什么急事吗?告诉俺,俺和金莲姐都会帮你的。”

老苏的心里一阵紧似一阵,想不到昨晚打个电话,就惹来这么大的事情。听大妹问自己有何急事,他不知从何说起,红着脸,四下张望。连长、指导员不在宿舍,副连长和通讯员在宿舍里,好像在整理什么文件。他想了想,压低嗓门说:“妹子,我马上要开会,晚上六点钟我准时往店里打电话,你一定要守在电话机旁,听清楚了吧。”

仿佛又争取了半天时间,思考如何向大妹通报情况。晚上六点,老苏又到镇上巷口那家杂货店,给妹妹拨了电话。他特意回避了钱冰清自称的怀孕一事,而是告诉妹妹,春节前与钱冰清分手了,主要原因是她在广州干的那些丑事。可是最近钱又来信,威胁说要来部队闹事,可能还要动员她的兄弟、亲戚也来闹。打电话时,老苏明显感觉到金莲就在大妹身边,因为他说一句,大妹就复述一句,好像是说给旁边的人听。当老苏还想阐述一下万一来闹会造成的严重后果时,大妹抢先说:“哥,俺们知道了,你不用怕。俺们会找钱冰清,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大妹连用了两个“俺们”,估计包括金莲吧。

第24节 告状

过了几天,老苏他们排在营区外三公里的综合训练场搞场地驾驶训练。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赶来,叫老苏赶紧回连队,有人找。老苏忙问什么人,通讯员说:“来了两个大娘,从你老家来的,一胖一瘦。”

老苏猜想,那个胖的一定是大姑,瘦的一定是三姨。怕闹鬼,鬼还真找上门来了。老苏连忙问:“她们到连部去了吗?”

通讯员说:“是的,她们一到连里就找连首长。可连长和指导员到团部开会去了,副连长带着三排去泗安载重拉沙,连部只有我看家。”

老苏心中暗喜,故作镇静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训练还有个把小时,现在回去我不放心。”又嘱咐道:“招待所有空的吗?你先开一间房子,让她们先休息。我一会儿就回去。”

通讯员骑着车子回去了。老苏把几个学员叫到身边,叮嘱他们慢慢训练,说班长有点事马上回来。场地驾驶训练是新驾驶员训练中一个比较轻松的课目。在广阔平整的场地上,画上石灰线,插上竹竿,教练车在规定的范围内用一档慢慢前进和后倒,安全系数很大,对教练员的依赖性小。几个学员懂事、上进,加上老苏教学有方,进步很快。交代完毕,他还不放心。他深知,如果因为自己处理私事而离开训练场,发生了事故,那罪过就太大了。他把在十几米开外圈圈里搞教练的副班长喊过来,叫他帮着盯一下自己的教练车,然后拔腿向营区跑去。

老苏跑回营区,不是去看望大姑和三姨,而是去找康爱贵。他知道,康爱贵昨天发高烧,住在团卫生队治疗室里挂水。钱冰清的来信他曾向康爱贵说过,但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说得那么严重,而是尽量轻描淡写。今天可不同了,大敌当前,危机临头,一切面子都顾不得了。

康爱贵听完老苏急促地讲述,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大声叫来卫生员,说今天挂水到此为止吧。一脸稚气的卫生员望着吊在半空的大半瓶药水,说:“还有大半瓶呢。今天必须吊完。”康爱贵板下脸说:“我们连里有急事,要马上回去。”他一指满头大汗的老苏,“你看,连长派他来叫我。”卫生员毫不示弱,也高声说道:“别唬我了,上午各连连长、指导员都在团部大会议室开会,听我们队长作计划生育报告,怎么会喊你回去呢?”康爱贵见谎言被戳穿,赶紧换上笑脸:“小兄弟,帮帮忙吧,我真有急事,我老婆来了。这半瓶水我保证下午来挂。”卫生员很不情愿地给他拔掉针头。对康爱贵,卫生队的干部战士都认识他。小病大养、无病呻吟,隔三岔五经常光顾,一个典型的“老兵油条”。

出了卫生队,老苏与康爱贵分手。老苏要跑步赶回训练场,毕竟自己的车子还在那里,万一出了差错,那是要挨处分的。再说,主动回避,暂不露面,也是两个人商定的战略战术。康爱贵直奔连队招待所,他要用他的机智、勇敢,来对付那两个来势汹汹的女人。

康爱贵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连队招待所。院子里十分安静,一号至八号房的门都关着,他不知道那两个女人在哪间屋里,老苏也没说清楚。他停下脚步,刚要理理思路,设计一下应对台词,突然六号屋的门开了,两个妇女探头往外张望。他咳嗽一声,整了整军容,大步迎上去。

两个妇女打开门,神情疑惑地望着他。

“你们是钱冰清的亲戚吧?”康爱贵大大咧咧地问道。

两个妇女见他从容不迫的神情,估计一定是首长来了解情况,脸上堆起笑。大姑说:“哎哟,这位首长,太麻烦你了,我们是来找首长告状的。”

康爱贵挥挥手,示意她们进屋。两个女人退回屋里,康爱贵走进屋,随手把门关上。

三个人围着方桌坐下。

“说说吧,什么事情?”康爱贵用普通话问道,并尽量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他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她们。

“我们来是告苏进城的。这小子,坏透了。糟蹋了人家大姑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现在想一推六二五,不认账了。”大姑愤愤说道。

“我们来告他状。要么乖乖和我们回去,把婚事办了;要么请求部队首长把他开除,扒掉他身上的军装,他简直就是现代的陈世美。”三姨说,“我早就看出这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人长得老实忠厚样,可肚子里鬼得很。”

康爱贵想起老苏说过的初次进钱家时众人相亲“审问”的事,心里不禁觉得好笑。

见两个女人说完了,康爱贵学着连长的做派,把右腿架在左腿上,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说苏进城把人家大姑娘肚子搞大了,有什么证据吗?”

“有,怎么没有呢。”大姑抢先说:“头两个月,也就是快过年的工夫,人家姑娘到部队来看他,他也不知道给人家喝了什么迷魂药,稀里糊涂地就和他上了床。”

“不是,没有喝什么迷魂药。这小子人高马大,身强力壮,肯定是这小子欺负了人家弱女子,我们要告他强奸。人家可是正经八百的黄花大姑娘,清清白白的身子,就这样活生生地给糟蹋了,这叫人家今后怎么做人呀。”三姨的说法明显是想使事件升级,上升到法律层面。

看着两个女人你来我往的表演,康爱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你这位首长还笑?”

“他犯法了,我们来告状,你还能笑得出来?”

两位妇女由疑惑渐渐变为愤怒。

三姨砰地站起来,对大姑说:“走,我们找他们的上级去。部队的事我知道一些,团长比营长大,营长比连长大,连长比排长大,排长专管小兵。我们不和他浪费口舌了。”

康爱贵停住笑声,用家乡话说道:“我不是你们说的什么首长,我是苏进城的战友,一起当的兵,也是咱县上的。”

大姑说:“听口音像咱们那个地方的。我问你,你住在县城哪里?”

“我住在土地庙南街十七号,离钱冰清家不远。”康爱贵说完又补充道,“我爹在县委大院工作。”

“你贵姓呀?”三姨问。

“我姓康。”

“噢,是不是康副书记家的呀?”县委有一个副书记姓康,可与康爱贵八竿子打不着。

“对,那是我亲叔。”康爱贵顺坡下驴,借此吓唬她们。

三姨说:“难怪呢,刚才觉得有点面熟,想不到还碰上老乡了。真好,你带我们去找首长,我们今天一定要告倒那个坏小子。”

康爱贵说:“你们先别去告状。你们还没拿出证据来呢。”

“刚才不都说了嘛,那就是证据。现在人家姑娘怀孕三个月了,从时间上掐算,正好在部队做下的。”

康爱贵刚想拿出杀手锏,也就是县城里广为传播的关于钱冰清在广州的所作所为,以此回击他们,通讯员在门外叫老苏的名字。他赶紧站起身,开门出去。通讯员告诉他,连部有老苏的长途。康爱贵知道此时老苏还在三公里外的训练场,即使回来了,也暂时不会来连队,便说知道了。转身回到屋里,对两个妇女说:“你们先坐一下,我接个电话,马上就回来。”

此时老苏刚刚随车队回到车场。他让副班长把学员队伍带回去,自己一头扎进车场值班室。这里离连队宿舍还有五百米距离,除车场值班员没有其他人,车场大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车场重地,戒备森严,老百姓是根本进不来的,这里最安全。他打算在这里躲一躲,见机行事。

开饭时,康爱贵一步三摇地来了。老苏半倚在值班室的床上看电视,可电视里放的什么节目根本没看进去,他的头脑正在激烈地斗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强烈地占据他的心灵。

见康爱贵进屋,他腾地站起身,神情紧张地问:“怎么样?她们是不是见到连首长了?”

康爱贵不言语,不慌不忙地在床沿坐下,随手拿起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切换。

“你倒是说话呀,你要把我急死才高兴呀!”老苏急得直跺脚。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是要老苏把焦急、紧张都释放表演足了,康爱贵才淡淡地说:“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到团部去了?”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腮帮上,老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完了,这个娄子可捅大了。

或许不忍心看到老苏再痛苦下去,康爱贵得意地笑着说:“回家了!我刚刚把她俩送出大门。”

“回家了?”老苏由惊变喜,“这件事就算了?”

“当然算了喽。告诉你,此事到此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怎么可能呢?她这两个亲戚蛮刁钻的。”

“再刁钻也斗不过我呀,我是什么人?告诉你,就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再刁钻的人也要败在我的手下。”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老苏上前抓住康爱贵的双手,用力握,使劲摇。康爱贵疼得大叫:“你要把我的手捏碎呀!”

危机化解了,老苏很庆幸,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康爱贵到底施了什么高明的法术呢?望着康爱贵略显浮夸色彩的脸,老苏不免还是有几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