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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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酒醉的神鹰(1)

熟悉的兵营式建筑,熟悉的昏黄的天空,熟悉的油炸食品和洗涤用品的香味——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杂乱中不失热情,而热情的来源永远只有一个:小天地里生生不息的烟火。当他拉着行李箱出现在胡同口时,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那个色彩单纯变化缓慢的年代,仿佛那不是半年之前而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

到家后两个小时十八分钟,他接到了帕帕的电话。老教授看到了他留的字条,大致推算出了他回家的时间,对他的不告而别颇有微词。他听着老教授的话在线路中一句近两句远,隐约听出他做了一套完美计划,而他是那个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没有解释什么,心里承认自己的做法确实有失妥当。

线路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催促声。接着又是一阵响亮的钟声。他听出是电报大楼的整点报时,能想象到老教授在“黄帽子”电话亭一边打电话一边向身后群众挥手示意的模样。后来老教授又说了一些话,大致是开学后研究室要组织一个科塔萨尔作品翻译研讨会,希望他能提前做些功课。

他含糊着答应了。挂断电话后,他的心里沉甸甸的,感觉自己的精神还在远去的火车上飞奔疾驰。

寒潮是断崖式的。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西北风吹得窗户嗒嗒作响。中午的太阳泛着微弱的红光,好像有一部分还留在黑夜里没有升起来。堂屋里的炉火已经熄灭多时。阁楼里凉飕飕的。地板和家具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

晚些时候,他接到了轮船公司的电话,说小叔的船因为故障耽搁在南太平洋,要到年底才能回来,让他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他相信航海家的运气能克服一切不利因素,正如从前每一次平安归来那样。

从阁楼眺望出去,天空还算晴朗,有光,但不亮,云彩的阴影像一块块经年的斑痕投在错落的水泥楼梯上。不时有几只海鸥穿过楼顶的天空,像穿过一幅印象派的自然风景画。他的思绪跟着那些白色精灵一路往南,看见路的尽头是海,心里想着远去的旧时光,呼吸着夏日海风的干热咸腥的味道。

大人们进进出出,忙着置办年货,无意之间会往顶楼投来一瞥,看见屋檐下结着长长的冰棱,白铁炉筒里没有一点烟火气冒出来,不禁都皱起了眉头,私下里议论纷纷,感叹年轻人的古怪性情。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当然也就无法理解——现实之上有一种更广阔的现实,即思想的热潮能与身体的严寒相抗。

科塔萨尔无疑是一个伟大的造梦者。他沉浸在作者精心编织的幻觉世界里,感觉自己面前横着一条巨大的河流,把他和过去的认知完全隔离开了。在岸的那边,翻译变成了一种无迹可循的意识活动。在岸的这边,他陷入了一种低沉的前途未卜的臆想之中。慢慢地,他的身体进入了一种雕塑式的静止,而思想的孤舟在文字的长河上继续泛游,越走越远,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都会看见相应的一幕现实接近尾声。

年关一天天迫近,他什么都没有准备。不是因为懒惰,实在是没什么可准备的。卫生在平日里做得很好,门上的红漆黑字一劳永逸地取代了春联,贴满港台明星海报的墙上没有给年画留一点余地。至于年货单子,小叔在出发之前就拟好了,和往年没什么两样:鱼是鲅鱼和黄花鱼,肉是鸡肉和牛肉,再加上几根岛城特产的土猪肉老火腿,剩下的就是水果蔬菜——根据常识是色泽越鲜艳越好。

按照计划,他先去了人民广场,之后又去了第一百货商店。从内地来的乡下人挤满了各个卖点,操着浓重的口音与售货员讨价还价,对头顶上醒目的标价牌视而不见。得益于交通的便捷,进城置办年货的乡下人越来越多,大部分的货物他们还是会在乡下集市置办,但有些货物——即他们口中所谓的“高档货”——他们更愿意来城里买。他没在乡下生活过,但他能理解那种感受,不知为什么就是能理解。

不到半天功夫,一切都已置办妥当。他提着装得满满的包裹站在天桥公交站前,默默观察着路上的一切,感觉像在宇宙中心看宇宙运行。白色拉达出租车往来穿梭,速度之快,几乎要飞离地面。有一瞬间,他神经的单弦突然骚动起来,抬头看着天空,脑海中想象着一个层出不穷的环形世界。无数支着火的箭向着那个世界的中心飞去,火光炫耀,火声嘶啸,终于没入光晕,化为一片琥珀的金黄纷纷扬扬散落下来……他回过神,看见路的尽头是另一支箭。

一辆红叶牌小公共停在十字路口转角的路牌下。驾驶座的玻璃窗半开着,司机在里面吞云吐雾。年轻的售票员把上半身从车门里探出来,屁股顶在车身婚纱摄影的广告宣传语上,一手扒着车门,一手在半空里挥舞,扯着嗓子大声报着站牌。这种便宜快捷的交通工具已经在岛城风行了整整十个年头,成了很多人的首选出行工具。倘若不是那种超载超速的疯狂体验贯穿了他整个中学时代,那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而现在,他更愿意多些耐心等安全第一的大盒子公交车。

晚上回到家,他照着单子把货物清点了一遍,确定没有落下什么,然后把单子上的所有花费做个统计,以便等小叔回来报账。剩下的就是葡萄酒、巧克力和可口可乐。虽然这些都已经成了大路货,但他还是喜欢去友谊商店买——他喜欢那些舶来品在货柜上井然有序的陈列。

八点钟报时响了。他从那座骏马牌机械挂钟的匣子里摸出一把蝶形刻花铜钥匙,又从床底搬出那口樟木箱子,把箱子打开,找出那本泛黄的双语字典,从里面翻出了八百多块面额不同的外汇券。那是他攒了多年的出国储备金。那时少年人对彼岸的幻想还没有破灭,天真地认为外汇券和外汇是同样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