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远方的客人,古老的舞会(2)
回澜阁里正在举办一场小型新年书画展览。没有检票员,观赏的人也不多。
他进去转了一圈,展出的大都是本地文艺工作者创作的作品。有一些名字是他熟悉的,对他们的境况也略知一二。他们正在经历企业改革引发的下岗浪潮,文化局只能安排一部分人再就业,对另一些人他们只能采取这种权宜的方式来补贴他们的生活。他隐约能觉察到他们承受的是整个时代的重量,但却无法理解那种时代背后的推力,之于时代的任何变化都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东北角上的一幅油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惊讶地发现那幅画与帕帕的探戈百科全书的封面如出一辙,然后走近细看,确定那就是同一幅作品。
一位女画家,他想。然后,他进一步推断——一位来自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女画家。画中男子的神情他在老朋友阿隆索的脸上见过。男人或可感同身受,但只有同时具备细致心灵和敏锐感受的女人才能捕捉到,并且用至纯天赋刻画出来,原形原质呈于纸上。
他专注地欣赏着那幅画作,能感受到来自盛夏海滨的热浪在自己心头冲撞激荡。与此同时,一种身处无名高地的孤独感严密地裹挟着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借以摆脱命运之神在他的梦中发下的关于窒息而亡的谶言。
一个中年导购员走过来,他问是否出售。导购员说是非卖品,然后向他简单介绍了那幅画作,是一位阿根廷归国华侨的作品,之前一直在市北第二文化馆,因为近日有阿根廷探戈歌舞团来岛城演出,主办方特意向文化馆借来供国际友人观赏。他点头应了声,转身又望向那幅画,低声说了句可惜。
导购员依然不为所动,只是把他当成看客而非顾客——一个导购员的基本素养就是辨别出两者的不同,显然他是属于前者。他那幅呆头呆脑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任何人可以带着他去任何地方,这种人缺乏激情,没有艺术家的活泼灵动,与艺术完全不搭边儿,何况他看上去年纪不大。那种年纪,加上又是那种打扮,他应该去中山公园坐缆车,去海水浴场坐“大海游”,去帕拉达伊斯娱乐城蹦迪斯科,而不是在这里花大价钱买一幅几乎无人欣赏的油画。
出门前他留了联系方式,告诉导购员,如果有意向出售,他希望他们能第一时间联系他。他没有提价格的事,好像价格不是问题。
刚刚到家不久,电话就响了。他听出了导购员迫切的声音,男人在那边连声致歉,说他联系了文化馆,他们说那幅画虽然不是名家之作,但意义非凡,所以价钱并不便宜。
他问了价钱。三百块。确实不算便宜,但它值那个价钱。他说明天他会在这个时间过去取,挂断电话后又担心口头约定是否有效,晚上梦见那幅画乘着神秘的月光通道不翼而飞。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他准时出现在回澜阁。导购员热情地接待了他,说阿根廷的参观团刚刚离开还不到半小时,其中一位女士也看中了这幅画,并且一口价出到五百块。他的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导购员忙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赞赏他的眼光,有人欣赏就证明它的价值远不止那个价钱。
到家之后,他拿着画在阁楼里来来回回走动,反反复复比量,最后决定挂在窗边正对床头的位置,一来避免暖气片炙烤和阳光照射造成退色,二来他感觉它就应该放在那个位置。在阴冷背光的暗处,雪不会融化,黄昏不会进入黑夜,跳舞的人不会停下来,让他们翩翩起舞的音乐不会停下来。
他看得越久,就越相信那是一幅令人着迷的画作。他对绘画的认知仅限于那是一种艺术形式,其它一无所知,所以欣赏是纯粹的,就是最直接的视觉感受:人物和背景,男人和女人,高原和雪山。他认为背景比人物重要,背景成全了人物,在某种意义上背景也是人物的一部分。他试图从中找到激情或者类似的事物,试图从冰面下找到潮流,对自己的全情沉浸浑然不觉。
初五晚上,小叔久违地带他去了海员俱乐部。
台球室里,小叔和一个朋友正聊着什么。朋友的神色看上去十分憔悴,侧身倚着球台,球杆抵在心窝上,完全没有打球的兴致。
他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朋友是油脂公司的员工,年前公司从阿根廷进了两万吨毛豆油,没想到卖方为了节省运费租用了一条老货船,运输途中因为船体变形折耗了不少货物。半个多月前货船入港,公司请了商检局到码头做鉴定,大致估算了损失,将近十万美元。按照合同,大部分的损失都要由买方承担,显然那笔损失不在公司的承受能力之内。几天前公司与卖方进行了沟通,卖方希望他们和船长协商具体细节。那条叫“高乔人”号的货船的船长昨天刚到岛城,现在正在酒店里休息。
朋友知道小叔跑南美航线,与中阿商会的人有交情,希望他能出面帮忙,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份双语合同递到小叔手上。小叔翻看了两页,顺手把合同给了他,让他检查双语条款是否存在细节出入。
对比提单他仔细看了合同,很快就看出问题所在。大部分的损失产生在卸货环节,因为货物的计量是以船舱而非岸罐作为标准。保险条款虽然能提供一部分赔偿,但对止损而言意义不大,唯一的办法就是修改合同,重新验重,但从卖方的利益来看,这种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协商的必要。小叔点点头,显然对此心知肚明,由于合同的不合理造成的亏损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他还是答应朋友试试看。
整个上午,小叔一直在服务台打电话。中阿协会,商检所,太平洋保险公司,所有公事部门的联系方式都在他的脑子里。
最后,他打给了香港公司的法务部门。专业人士的分析与他的分析大同小异,都认为问题在于合同的不合理性,但如果动之以情并非没有说服对方的可能,然后给他发过来一份传真,是相关案例的参考资料。他们一起看了,不说毫无任何用处,但用处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