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设局
经纬若有灵,翻手可逆川。
落针非止线,敢作破局先。
亥时三刻,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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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万籁俱寂。月隐星稀,夜色浓得化不开。
沈府西厢的屋脊之上,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黛青色的瓦沟,身形矫健,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他们的目标,正是灯火早已熄灭的偏院方向——据可靠线报,沈家那份价值连城的“九龙抟云”贡缎花样,以及可能存在的柳家织法秘籍,极有可能就藏在那位惊世骇俗、拒嫁闹府的沈大小姐的闺阁之中。
然而,为首的黑衣人刚在一处屋檐上落稳脚跟,尚未来得及发出潜入的信号,忽听瓦片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紧接着,一道冰冷的寒光已无声无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要害。
顾昀如同从暗夜中融入的幽灵般悄然现身,玄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那柄不出鞘的佩剑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森然的冷意。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淡漠与威压:“御史台办案,尔等宵小竟敢在光天化日——不,月黑风高之夜,擅闯朝廷命官(指沈老太爷曾任官职,沈家仍有一定社会地位)家眷居所行窃,胆子倒是不小。”
几名黑衣人脸色骤变,自知行藏败露,为首者低喝一声:“撤!”便欲发力挣脱,四散奔逃。顾昀冷哼一声,长袖一卷,带起一阵裂帛般的疾风,袖中早已蓄势待发的软剑“锵”然一声弹出寸许,剑光如灵蛇吐信,却只封其要穴,点其关节,并不开刃伤人——只听几声闷哼,顷刻之间,便已击落了其中三名黑衣人手中的兵器,并使其行动受阻。
余下的两名黑衣人见同伴失手,更是魂飞魄散,勉强施展轻功跃起,试图翻越院墙逃遁。不料,他们脚下的瓦脊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绊住,“咯噔”一声,两人重心失衡,惨呼着从墙头跌落下去,正不偏不倚地撞进了早已在院墙之外暗中布下天罗地网的御史台捕快手中。
顾昀缓缓收剑入鞘,目光投向远处偏院那扇紧闭的窗扉,以及窗内那一点早已熄灭的微弱灯火曾经存在过的位置,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灯芯已然护住,只不知你这掌灯之人,下一步棋,又将落在何处。
子时,偏院书房之内,烛火重新被点亮。
沈如织依旧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描绘着一张复杂的机轮草图,丝毫没有因为方才院外的动静而受到影响。门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叩,她头也未抬,淡淡道:“进来吧。”
顾昀负手而入,随手将几枚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刻有特殊标记的腰牌丢在书案之上,墨玉般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是织造局通判容淮豢养的私兵。暂且都扣押在御史台的刑房之内,如何处置,你我二人,不妨同议。”
沈如织的目光在那几枚腰牌上轻轻一掠,便移回了眼前的草图,声音平静无波:“杀鸡儆猴,尚不足以慑虎。先留着他们的活口,撬开他们的嘴,看看容淮背后,究竟还牵扯着哪些人。”容淮此人,急于夺取图样,其行事作风,与当年柳家案中那些急于销毁我父亲手稿的幕后黑手,何其相似。
顾昀注意到灯火下女子鬓边渗出的几缕细密汗珠,以及她眼中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坚韧。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书案上那张全新的草图——那是一架结构异常精巧的织机雏形,经线管道分层排列,纱梭的换向竟是依靠一套复杂的曲柄连杆机构来控制,仅仅从图样上推断,其织造效率便可能比现行最先进的花楼织机还要高出数倍,且能节省近一半的人力。
“这,便是你信中所言的‘落针’之深意?”他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嗯。”沈如织执起描图的细毫笔,轻轻点在草图的中枢机括之处,解释道:“此织机,我名之为‘落针玲珑机’。其核心在于这枚特制的‘蝶形飞梭’与可精密控制的‘分层提花针组’。只需落下一枚小小的蝶形飞梭针,便可同时控制九组经线与十二组纬线的穿插提花;更重要的是,机匠可以在不拆卸更换整副提花束综的情况下,通过调整针组模块,快速变换织物的纹样——这便等同于,让织机能够如同人一般‘识字’、‘书写’出不同的花纹。若此织机的营造之法与‘特许令’(专利)能为我沈家独有,那么,江南一州之地,所有想要使用此等新式织机的织坊,皆需向我沈家缴纳技艺使用之费。”
顾昀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虽不精通织造之术,却也明白这架“落针玲珑机”一旦成功问世,将会给整个江南乃至天下的织造行业带来何等巨大的冲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如此一来,织造局便再也无法凭借垄断传统花楼织机的核心技艺来榨取暴利,民间织坊的生机亦将大大提升。沈姑娘此举,不啻于在织造行当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两人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下交汇,仿佛在这一刻,于无声之中,已共同落下了一枚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棋子。
黎明时分,沈府祠堂之内再次燃起了三支高香,青烟袅袅,气氛肃穆。族中各房头领,包括大房、二房、三房的当家主事之人,皆已齐聚于此。
沈如织一身素净的衣裙,手执那卷凝聚了她两世心血的“落针玲珑机”草图,神色平静地站在祠堂中央,开门见山道:“诸位叔伯长辈,沈家如今已到危急存亡之秋。想要保住祖宗基业,重振门楣,便需破釜沉舟,行非常之举。如织不才,设计出此新式织机,若能成功营造并推广,必能为我沈家带来数倍于以往的收益。只是,首批营造十台样机,约需众筹白银五千两。如织恳请各房按股出资,待织机投产盈利之后,再依照所出股份分红。”
长房的沈伯安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好大的口气!一个小丫头片子,凭一张不知所云的图纸,就想让我们各房拿出真金白银来陪你胡闹?万一血本无归,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沈如织并不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示意身旁的小桃,取过一只锦盒。小桃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块昨夜用简易模型连夜赶织出来的试样布料——那布面之上,梅影翻飞折迭,纹理清晰细密,手感更是比沈家旧有的云锦轻盈了至少三成,光泽也更为柔和。
众人见了样布,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心思活络的二房沈仲康迟疑着问道:“侄女,若此新机真能织出如这般精妙的样布,依你所言,其效率……当真能三日织出一匹上等云锦?”
沈如织微微颔首,语气笃定:“若机匠熟练,工人配合得当,三日一匹,尚是保守估计。若诸位叔伯仍有疑虑,如织愿立下军令状——若三年之内,此机盈利未能达到预期投入的两成,我沈如织愿自请净身出族,永不踏入沈家门楣半步,亦绝不再提及柳家任何旧事!”
一句“净身出族,永不提及柳家旧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花。在场的沈家族人无不动容。这赌注,太大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老夫人,终于用手中的龙头拐杖在青石地砖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锤定音:“就依如织所言。沈家各房,按族中产业份额出资,不得有误。老婆子也出一份私房,算是替这孩子,也替沈家的未来,赌上一把!”
午后,江南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醉春楼雅致的水阁之内,江山行正悠闲地摆弄着一套精巧的戏班木偶,脸上带着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眉梢眼角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小桃脚步匆匆地赶来,将一卷用油纸包好的袖珍机芯草图呈上。江山行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灿烂:“落针玲珑机?蝶形飞梭?妙啊!当真是妙哉!这手笔,这巧思,颇有当年柳工部(柳致远曾任工部官员)的风范,青出于蓝呀!”
他将草图重新仔细卷好,随手折成一只小巧的纸舟,轻轻放入身旁水缸之中。只见那纸舟遇水之后,原本素白的纸面之上,竟渐渐浮现出一个用特殊药水绘制的暗红色符号——那是一个在海外番商中流传甚广的秘密商会的行徽。
江山行看着那行徽,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来,是时候给海门那边相熟的几位老朋友,备份一份厚礼,顺便……替他们预定好头等舱的船票了。”
那边厢,织造局通判署衙之内,气氛却是一片阴沉。
容淮听着手下幕僚的回报:派去夜探沈府的私兵非但未能成功夺取图样,反而尽数被擒,如今下落不明;而那份至关重要的“九龙抟云”贡缎图样,以及传说中的柳家织法秘籍,依旧毫无线索。他气得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案上。
幕僚连忙劝道:“大人息怒。如今御史台的顾昀似乎已插手此事,我等不宜再轻举妄动,以免被他抓住把柄,反而不美。依下官之见,不若暂缓数日,待风声稍过,再从长计议。”
容淮猛地合上折扇,在桌案上重重一敲,眼神阴鸷:“暂缓?本官若不能及时取得‘九龙抟云’图稿,献于京中那位贵人,如何能交代得过去?柳家的余孽一日不除,本官便一日寝食难安!沈家这丫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冒出头来,处处与本官作对,真是岂有此理!”
他沉吟片刻,随即从笔架上取过一支狼毫,饱蘸浓墨,在一张特制的蜡笺之上,以飞快的速度写下了一封加急密信。写毕,他将信纸仔细折好,用火漆封口,并在火漆之上,重重地盖上了一个刻有“龙凤合璧”图案的私印——这是远在皇城的某股隐秘势力联络时专用的暗记。
容淮将密信交给心腹,冷冷吩咐道:“既然江南这边束手束脚,那便请上面直接降下旨意,看她沈如织和那顾昀,还能如何猖狂!”
戌时,偏院的竹廊之下,夜虫低鸣,灯火如豆,映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
沈如织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契书,递到顾昀面前,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冽:“这是‘落针玲珑机’营造之法与特许经营权的详细卷宗。此物事关重大,需得有御史台的官印监证存档,将来方能依法维权,免受宵小觊觎仿冒。”
顾昀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翻看了几页,上面不仅有织机的详细图样、营造步骤,更有关于股份分配、利润分成、技术保密等诸多条款,条理清晰,滴水不漏。他抬眸看向沈如织,声音带着一丝探究:“沈姑娘将如此机密之物交予本官,就不怕……我私下将其据为己有,或是以此为柄,要挟于你?”
“怕。”沈如织坦然一笑,月光下,她的眸子清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但如织更相信,顾大人执剑有鞘,行事自有准则,且……大人与柳家渊源匪浅,断不会行此等卑劣之事。”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契书末页一处空白的署名栏上,含笑道:“此处尚有空白,如织以为,或可填上‘共持’二字,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顾昀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这是要将他也绑上沈家这条船,让他成为这新式织机利益的共同持有人,如此一来,他便会更加尽心尽力地维护此事的周全。
他深深地看了沈如织一眼,这女子的心智与魄力,当真远超常人。他不再犹豫,提起桌案上的狼毫笔,在那空白之处,笔力遒劲地落下两个小楷——“共持”。
一枚御史台的朱红官印,重重地盖在了契书的蜡封之上。红烛吐焰,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也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江南乃至天下的风暴,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送走顾昀,沈如织并未立刻歇息。她从一个上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了一卷泛黄的图样——那正是‘九龙抟云’的完整织造图谱。此图乃是柳家不传之秘,后辗转落入沈家,工艺之繁复,要求之严苛,远非寻常贡品可比。太后寿辰迫在眉睫,掌印府那边虽暂时被她拿捏住,但若贡缎之事有任何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尽快开始准备,从挑选最上等的蚕丝、金线,到寻找能驾驭此等复杂工艺的顶尖织工,每一环都不能有丝毫疏忽。”
深夜,江面之上雾气氤氲,渔火零落如星。波光倒映出城南水月织坊火灾过后那几根焦黑的残存桅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如同织机上断裂的残败经纬。
沈如织一袭男装,头戴斗笠,立于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的船头。
她已安排妥当,让船家今夜便启程——将第一台试制成功的“落针玲珑机”的核心零件,以及部分关键图纸的副本,秘密送往位于京郊的一处隐秘厂房。那里,有她柳家当年留下的一些忠仆旧部,以及江山行早已联络好的能工巧匠。
夜风拂过她斗笠的纱幔,也吹动了她衣摆上那用特殊丝线绣出的“火焰纹”暗记,在微弱的月光下,折射出变幻的光泽。她抚着袖口,感受着那暗纹的凹凸,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江风吹散: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局,我沈如织,便是要彻底撕破这腐朽的旧锦,为沈家,也为柳家,织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船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载着那崭新的机轮与足以颠覆一个行业的野心,在朦胧的烛火引领下,缓缓驶向水雾弥漫、前途未卜的夜色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