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仇恨
齐洪德刚和任王雅君并排坐在窗前,身后是齐洪德刚的居室。那是一间单身汉的简单居室,但经过女性之水的滋润。屋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茶几上的文竹、墙角的天竺葵都刚刚浇过水,枝叶青翠欲滴。书桌上是一台2124年款式的新电脑,傍着一盏米黄色的台灯,墙边立着铝合金的音像资料柜,里面塞满了移动硬盘。两人亲密地依偎着,两只手紧紧相扣。
窗外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天花板很高,墙壁是令人舒心的淡蓝色。半壁是一排不锈钢扣板,内中藏着各种线路和管道。墙角有一个监测台,面板上显示着遥测的血压、体温及心搏参数。屋内只有一张病床,一个面容娇嫩的女病人面朝这边坐在床上。一名护士进来了,柔声向病人问了安,到监测台前打出监测参数,然后轻轻带上房门离开了。她的行走十分轻盈,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齐洪德刚隔窗夸张地喊:“妈耶,我真不敢认你了!现在你比雅君还要年轻呢!”
面容娇嫩的女病人嫣然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是吗?真的,换肤手术十分有效,也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使用的是最先进的‘皮肤细胞自动生成法’。价钱也不高,只有20万元。”她的面容像少女一样娇艳,但语气又显然带着老人的沧桑,声音略显嘶哑和疲惫,“这个手术——你爸爸还不知道呢,我很想知道他看我第一眼时的感觉。”德刚妈绽出微笑,转了话题,“这就是雅君吧,25岁,职业是发型设计师,身高1.65米,指纹是七箕三斗,孤儿,10年前父母同时死于一场空难。你看,我对她早就了解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瞒我。”
她的不满溢于言表。齐洪德刚有点儿尴尬,扭头看看未婚妻,雅君忙接口道:“伯母,我们没有瞒你,那时我们只是同居,不知道能否走到缔结婚约这一步。我们是昨天才商定结婚的,今天就赶紧通知您。”
“什么时候结婚?”
“马上就去登记。伯母,我和德刚深深地相恋,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好,我很高兴,你是否要改称呼啦?”女人笑着问儿媳。
雅君温婉地笑着,马上改了口:“是,妈妈。”
“我马上通知你爸爸赶来,让他知道这个喜讯。雅君,你打算怀孕吗?”女人直率地问。雅君和德刚眼中都掠过一丝惶恐,应答略有停顿。“雅君,不要埋怨我多管闲事。这件事我已同德刚谈过多次,但他回避着不给我明确的答复。在这个问题上我很传统,我看不惯时下的年轻人,为了保持体形,为了不受痛苦,一窝蜂地采用体外生育法。这个时髦你们不要去赶。只有采用自然生育法怀胎十月,体会到胎动、临产的阵痛、初乳……只有真正经历这个过程,母子之间才能建立起深厚的血脉之情。”她缓和了语气,开玩笑地说,“你们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当妈的不也在赶时髦吗?当妈的做了换肤手术,整治得像个小妖精。不过孩子们,你们还是认真考虑考虑我的意见。那是切身之谈。老实说,如果不是自然生育,我和德刚不一定会这样亲近。”
她儿子是一个身高1.90米的大汉,肩膀宽阔,浓眉大眼,在妈妈面前十分顺从。不过,他显然有难言之隐,低下头不说话。雅君推推他,“德刚,你去把我给妈买的礼物拿来。”
支走了未婚夫,雅君低声急急地说:“妈,不要埋怨他,原因在我这儿。10年前的那场空难损伤了我的生殖系统,医生说我很有可能会丧失生育能力。正是因为这一点,德刚一直对你隐瞒我们的关系。他知道你的期盼,怕你失望。我们肯定要孩子,但也许只能采用体外生育法了。妈,昨天我和德刚还在商量是不是要告诉你真相,后来决定还是实言相告。妈,对不起你了。”
妈妈皱着眉头打量着她,雅君个子较高,体态丰满,是一个性感型的姑娘。不过,仍可看到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只可意会的怆然,也许这是10年前那场灾难留给她的阴影。随即,德刚妈的眉峰舒展开来,“没什么,这是特殊原因,我会谅解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一年之内吧。”
“行啊。如果采用体外生育法,我建议你仍采用自然哺乳——未怀孕的女人仍可用医学手段引出乳汁,我想你肯定知道吧——那样多少是个补偿。真的,当你步入老年时,回味起被婴儿含住乳头、为他轻声哼唱催眠曲的情景,那将会感到很幸福。”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
德刚返回到窗台,看看雅君的目光,知道两个女人已经把话说透。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一件小礼物递给妈妈。那是一面嵌金的小圆镜。他介绍说这面镜子内含录像系统,当你梳妆满意后只要按一下左边的按钮,就能把此刻的面容留影,传入电脑中。德刚妈看了看,笑着说:“真是件好礼物,赶紧给我寄来吧。再见了孩子们。”德刚按动一个开关,窗后的虚拟景色刷地消失了——实际上,德刚的妈妈此刻在300公里外的郑州。
已经是晚上7点,屋内没开灯。两人默默搂抱着,一言不发,屋里笼罩着浓重的暮色和浓重的愁绪,不像是新婚前的气氛。现在是早春天气,窗外——真正的窗外,不是刚才的虚拟场景——疏星淡月,迎春花丛藏在窗下的阴影里。再远处是街心花园,一对情侣不顾早春的寒意,正立在花荫中拥抱亲吻。
德刚搂过女友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吻着她的柔发,犹豫地说:“雅君……”
雅君忙捂住他的嘴。她挣开男人的拥抱,关上窗帘,打开屋里所有的彩灯,又打开数字音响,问:“要什么曲子?中国的,西方的,还是印度的?”德刚说:“要一曲中国的吧,要《烛影摇红》。”于是,悠扬邈远的古筝声响了起来,音质极为清晰,能听出拨弦瞬间的嘶哑。雅君把未婚夫拉到客厅中央,慢慢为他脱去衣服、袜子和鞋子;赤裸的德刚又为雅君慢慢剥去所有的包裹。两人裸体相拥,走向浴室。
浴室的热水已经放好,屋内弥漫着白色水汽,清澈的水面上浮着深紫色的玫瑰花瓣。雅君拉着男人步入浴池,水溢出来,一些花瓣也随水流越过池壁,落到地上,在马赛克地面上缓缓漂浮。雅君突然抖掉所有沉重的愁绪,发狂地吻着男人的嘴唇、眼睛,咬着男人的肩膀和胸膛。
“德刚,你要我吧,这会儿就要我。”
德刚吻吻雅君的眼睛,轻声问:“你不怕了?你已经战胜了恐惧?”
“我不怕了,不怕了,你来吧。”
德刚很感动,他知道她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但雅君用勇气把它掩盖了。他们已经同居两年,雅君居然还是处女,这是因为她对性生活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德刚不愿委屈她,总是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欲火。这样的时刻真难熬啊。雅君十分内疚,常为此偷偷垂泪——但她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
德刚把她抱到床上,感觉到她仍在轻轻战栗。但无论如何,这一关总得过啊。他柔声说:“雅君你该清楚,你的身体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你那些恐惧只是社会偏见留给你的创伤。雅君,男女交合应该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你应该享受它而不是害怕它。”雅君紧紧搂住男人,深吸一口气,说:“来吧,来吧!”德刚雄壮地用力,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片刻的疼痛后是美妙的感觉。德刚的心情放松了,问:“雅君,怎么样?”雅君欣喜地点点头。德刚想,可怜的雅君啊,她的身世在心灵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今天这伤疤总算平复了。
接下来是连续几个小时的癫狂做爱。最后,两人筋疲力尽了,紧紧拥抱着沉沉睡去。
临睡时,雅君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说:“德刚,我不会后悔。有了今晚,我不会后悔啦。”
“我们不光有今晚,还有半生呢。”
“德刚,我会怀孕吗?”
“当然,你没有理由不会怀孕。”
“可是,我是类人啊。”
“类人的身体结构与真正的女人完全一样,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记着,你一定得扔掉这块心病。”德刚坚决地劝说着,他们渐渐入睡了。
雅君是B型人,或被称作“类人”。她不是耶和华、宙斯、朱庇特、奥丁、佛祖、女娲或任何一位神灵的创造之物,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而是位于伏牛山脉的“二号”基地生产的一个工件。她的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上都有完全可以乱真的指纹,不过,那不是基因和量子效用共同合作的结果,而是电脑微刻机的杰作。
25年前,雅君在“二号”基地的生产线上诞生,像所有类人一样,她离开“二号”后一直生活在类人养育院中。那是一个封闭的饲养场,拥有蜂巢一样拥挤的床位、单调的饭食、刻板的生活,以及每天诵读《类人戒律》的声音(养育院中每时每刻都用低音喇叭播送着这些戒律,就像是梦中赶也赶不走的声音)。没有人怨艾,因为这就是类人的生活——他们是类人啊,怎么可以奢望能拥有人类那样多彩的生活呢。
雅君7岁时,被一对富有的老年夫妇买走当女仆。不过幸运的是,她没有过一天女仆的生活。老年夫妇用体外生育法生产的女儿刚刚夭折,他们很伤心,不想再生育,便买了一个漂亮的类人女婴做替身。在雅君身上,他们倾注了全部的父母之爱,为她提供了优裕的生活条件,甚至为了雅君成人后不致有自卑心理,在她10岁时还按照死去女儿的指纹资料为她雕刻了指纹。当然,这是很冒险的,因为按照全世界通用的法律:凡有不良倾向的B型人都应就地销毁,但两个老人把雅君很妥善地保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
然而,雅君从未忘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B型人。她忘不了10岁前,自己的手指指肚一直是光滑无纹的,邻居女孩发现后鄙夷地说:“你是类人!B型人!”后来父母为她雕刻指纹,带她远远搬了家,这种自卑感才被埋藏起来——只是被埋藏起来,绝没有消失。
10年前,老父母和她乘坐波音飞机从国外回来时,飞机失事了。雅君从死亡中挣扎出来时,父母已变成了两抔骨灰。在紧张的抢险时刻,医院的检查可能草率了一些,没有发现雅君的真正身份。这段经历唤醒了她的欲望,唤醒了她的反抗意识。出院后,她以自然人的身份定居在南阳,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生意经营得很成功。
两年前,齐洪德刚走进美发店,两人相遇了,立刻碰撞出了火花。一个是一米九的剽悍男人,一个是柔嫩玲珑的小女人。女人从男人身上看到了健壮、坚强、宽厚和可靠,男人为女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和柔情。这是雄性和雌性的撞击,阳与阴的撞击,两人出身的不同并没影响到撞击的烈度。但同时雅君总怀着无法排解的恐惧:类人是不能(不允许)生育的,类人都是性冷淡者,她担心自己和德刚的爱情会以悲剧告终。
在经过一年疯狂的相爱后,雅君向男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德刚立即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同谋。他们不仅要相爱,还要堂堂正正地结婚,要生孩子。这是很危险的。社会对B型人的法律很严格,而其中最严格的则是结婚和生育。这些年来,不少B型人与主人之间已经滋生了情感,不少家庭把B型人当成义子女来抚养,当然,也少不了有男女私情。社会和法律已经学会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繁衍后代——这是不容突破的底线。
明天就要去登记了,那儿有非常严格的指纹检查,他们能否通过?齐洪德刚是名很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一年来,他全身心扑到指纹研究上,对雅君的指纹做了精心修整。现在,她的指纹已足以瞒过电脑鉴别系统了。
但明天的命运到底如何,没人敢预料。雅君唯一肯定的是:不管结果如何,不管自己是否会因“不良倾向”而被销毁,她都绝不后悔。
民政厅的登记大厅很漂亮,两人一进门,立刻有一名少女过来献上一束勿忘我。雅君道了谢,把面庞埋在花束里。这些年,除了非洲和中美洲少数国家,所有国家的人口都呈负增长,正式结婚的人数也直线下降。伤透脑筋的世界政府为此设置了优厚的待遇,凡登记结婚并允诺生育的夫妇都将得到一大笔无息贷款,但这些优待收效甚微。
两人相偎着坐在登记桌前。民政员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他堆着职业性的微笑,用目光轻轻扫过这对年轻夫妇。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对,两人的目光中都深情款款,这种深情是无法装出来的。当然,两人多少有点紧张,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重要驿站。职员按程序发问:男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女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一个B型人姑娘同时做着录入,她的十指(当然是没有指纹的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动。随着资料的输入,两人的档案资料也同步调出,互相做着校核。
齐洪德刚对此倒不担心。这个剽悍的男人实际心细如发,而且是有名的电脑高手。一年来,他以黑客手法进入各个社会网站,把雅君所有的资料都认真修改过了。所以,电脑中调出的档案是绝无问题的。
中年职员把程序工作做完,笑着说:“档案核对无误。在我打印结婚证前,请二位进行最后一道例行手续:指纹鉴定。二位请。”
姑娘领两人走到电脑前,把两人的十根指头都涂上白色的粉末,然后请他们把指肚对准识读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静,但德刚知道这种镇静是强撑出来的。他笑着说:“需要很长时间吗?也许,我们先出去吃顿饭再来。”
中年职员笑道:“不会超过5分钟吧,识读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统是相连的,结果很快就会送过来。”
德刚开着玩笑,“那么,万一识读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哪儿去把那个真我找回来?”
中年职员没有回应他的玩笑。识读器嗡嗡地响着,红灯闪烁,迅即变成绿灯。职员宣布:“鉴定无误,齐洪先生,齐洪夫人,请稍等,我马上为你们填写结婚证书,警方也会送来指纹鉴定证明。”
两人相视而笑,真正放下心来,德刚随便闲聊着:“指纹鉴定结果马上就会送来吗?我已经急不可耐了,我们还没有挑选结婚戒指呢。”
中年职员不知道两人的真实心情,只是赔笑道:“很快,很快,最多10分钟吧。”
南阳特区警察局大楼位于城北,是一栋40层的漂亮建筑。门口装饰着晚霞红的大理石贴面,显得金碧辉煌;楼顶有卫星天线和一条不停转动的抛物形天线,后者是同太空警署联系的专用设备。院子里有静物雕塑,主题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体少女,神态安闲恬静。在她身后不远是警车的紧急出口,只要一声命令,5秒内就会有一辆警车呼啸着冲出来。
在秦汉时,南阳是国内著名的都市,与长安和洛阳齐名,也是有名的水旱码头,东汉时更是光武帝刘秀的帝乡。不过,自从三国曹仁屠城后,南阳就再也没能复现秦汉时的辉煌。但今天的南阳特区警察局却远远高于南阳市的级别:由于类人工厂的极端重要性,南阳警察局与美国的卡梅伦警察局、以色列的比尔谢巴警察局均直属于世界政府领导,配备了强大的警力,局长是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
警官宇何剑鸣今天照例提前40分钟上班,警卫向他敬礼,笑着说,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剑鸣是B系统刑侦队队长,身高1.78米,肩宽腰细,英气逼人,风度潇洒,在公共场合常常是姑娘们注目的焦点。他打开电梯门,身后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陈胡明明。两人一块儿走进电梯间,电梯向26层上升。
明明似笑非笑地问:“昨晚上哪儿了,又跑如仪那儿去了?我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
剑鸣心想,这女人的心理啊!陈胡明明是名泼辣的警官,性格爽直,偏偏对剑鸣一腔柔情。她明知剑鸣和如仪已是如胶似漆,也并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关注着剑鸣的行踪,时而不冷不酸地敲打几句。她每天也是提前40分钟上班,这多半是冲着剑鸣来的,她很珍惜这点和剑鸣独处的时间。
剑鸣故意皱着眉头问:“昨天你没打喷嚏?我和如仪一个晚上都在谈论你。”
“哼,你们谈论我?”
“是啊,说你又漂亮,又温柔,又爽直,又能干。如仪很感动,说剑鸣啊你身边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找,却找了我这个浑丫头,我好感动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欢听,她嗔怒道:“去你的。”
一到办公室,剑鸣马上打开电脑,浏览一遍警方的内部通报,这是他的习惯。B系统对类人进行着动态管理,他们的身体状况、行踪甚至情绪表现都随时被录入电脑,汇总到这儿。B系统最关心的是类人中的不良倾向,强大的电脑系统会对类人中的可疑倾向发出警报。当然,电脑不是万能的,比如说,他上次经手的一起类人凶杀案,电脑就没有事前发出警报。
明明趴在剑鸣的身后一块儿看通报,她的发丝轻轻拂着剑鸣的后颈。队员们陆续来了,袁顾同庆大声说:“看看,明明又在关心队长咧!明明,你不怕如仪吃醋?”
明明冲他走过去,“呸,没一句人话,让我也关心关心你。”
同庆忙笑着躲开,“姑奶奶,饶了我吧。”
笑闹中,大伙儿打扫了卫生。剑鸣让各人汇报昨天的工作。昨天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位类人女仆与主人私通怀孕,被及时发现。这种事是很敏感的,明明和同庆已监督那位女仆悄悄做了流产。剑鸣说,今天没什么情况,照旧原地待命吧。这时电话响了,是局长的电话,让他上去一趟。
剑鸣赶到顶楼,和A系统刑侦队的鲁段吉军同时赶到局长门口,吉军似笑非笑地说:“喂,B系统的精英请先进,我不敢挡你的道。”
A、B系统的矛盾是人尽皆知的,A系统负责自然人的治安,B系统则负责涉及B型人(类人)的治安。这些年,类人数目急剧膨胀,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头。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关注重点放在B系统,为其配置先进设备,配置高学历人员(剑鸣就是硕士学位)。这么一来,A系统的人员难免心里不是滋味。鲁段吉军是局里的老资格警官,56岁,已经快退休了。他的经验很丰富,但对涉及新科技的一些东西就有些跟不上步伐了,难怪他总是有些失落感。
剑鸣知道如何对付他,故意粗鲁地说:“扯淡,有老前辈在此,晚辈怎敢僭越?快进!”
他笑呵呵地推着鲁段吉军进了门。
局长高郭东昌伏在巨型办公桌前,拿光光的大脑袋对着门口。大家都称他为“高局长”——在警察系统内,仍以单姓称呼是一种习俗,可能是为了节约时间吧——这位高局长长得像只矮冬瓜,腰围比腿长要长。不过,这位圆滚滚的局长十分精明能干,剑鸣是他手下的爱将之一。两人进屋时他正在接电话,嘴里嗯嗯着,摆摆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对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开始调查,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坐在我对面了。再见。”
他放下电话,立即切入正题:“老鲁,有一个案子。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员司马林达,是南阳人,听说过吗?”两人都没听说过。“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们都没听说过,不过在圈内相当有分量。刚才是科学院一位副院长亲自来的电话。司马林达的工作地虽在北京,但南阳鸭河口水库库区有他的别墅,所以常往来于两地。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服用了过量安眠药,死在他的别墅内。老鲁你赶紧接手调查,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然南阳对北京没办法交代。”他抬头看看剑鸣,“这个案子不牵涉类人,当然是A系统的事儿,不过我有个预感,也许B系统也得插手。”
鲁段吉军哼了一声,剑鸣乖巧地说:“B系统随时候命,不过我看这么个小案子老鲁手到擒来。”
“剑鸣你汇报一下,”高局长看看案宗,“‘云龙’号太空球,编号KW0037上发现的凶杀案。”
剑鸣简练地说:“已调查清楚,并不像报纸上叫嚣的,是什么类人仆人制造的凶杀案。实际是太空球主人、亿万富翁林葛先生精神失常,开枪自杀,类人仆人想阻止他,也受了重伤。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单独幽居34年。典型的太空幽闭症。”
高局长叹息道:“看来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都赶到地球上,调整调整情绪。偏偏那些居民都固执得很。地球上类人的事已经够麻烦了,太空球里还一个劲儿添乱。那个受伤的类人仆人呢?”
“按他本人意愿,已经进入轮回。昨天下午进的。”剑鸣又补充一句,“他应该算是位英雄吧,我因此曾劝阻他,但他执意要进入轮回。”
高局长对这个类人的生死显然并不在意,“行,你们去吧,关于司马林达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宇何剑鸣返回办公室,正好网络上传来了民政厅的电子函件,一对新婚夫妇需警方作指纹鉴定,然后电脑上打出了两人的20个指印放大图。剑鸣是局里的指纹鉴定专家,对此驾轻就熟。他调出新郎齐洪德刚婴儿时的指纹图,用目测法迅速对比着。在他这儿不使用电脑鉴定,因为民政厅早已进行过同样的工作。但有时候,尽善尽美的电脑指纹鉴别系统(从美国罗克韦尔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发展而来,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了)似乎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最后一关还得靠人的经验甚至直觉。
齐洪德刚的指纹顺利通过了鉴定。他又调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资料,仔细浏览着指纹的内部纹线、根基纹线和外围纹线,观察着每个弓形、箕形、螺形、环形、曲形、棒形纹线,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挢、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指纹显现是用万用白粉法和激光显现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纹居多,有六个;有两个箕形纹,均为正箕;有两个弓形纹,为变通弓形。她的指纹没什么问题,与婴儿期的指纹很吻合,从细节看没问题,但是……剑鸣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多多少少觉得,她的指纹……太经典,太符合指纹学上的种种界定。人的指纹形成实际上是一种复杂的自组织过程,不仅和人的基因有关,也和皮肤下的血管和神经网络有关,它在3~4月的婴儿期时开始形成,6个月全部完成,此后终身不变,但在形成过程中,它是相当不确定的,再完善的指纹学也不能滴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征。
而眼前的这套指纹似乎太“中规中矩”了一点儿。
剑鸣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怀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更细致的调查。他调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资料:出生记录、医疗记录、教育记录、社会保险记录、行为记录等,认真核对着。这些资料没什么问题,全部合榫合卯。剑鸣觉得可以通过了。这时,他调出任王雅君小学的一张合影,忽然心有所动。照片上,三十几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第二排的最左边也找到了雅君。
仔细端详着照片,心中隐隐的怀疑开始逐渐加重。这张照片的所有孩子都处于一种共同的氛围中,这种氛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只要仔细揣摩就能感觉到。唯有任王雅君不大协调,她也笑着,但她的视觉方向似乎有所偏离,另外,她在最左边,显得有些突出,有点孤悬的意味。而这些,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头像是电脑高手外加的。
宇何剑鸣唤来了明明,让她尽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学的资料,一定要从中查到这张照片。明明一声不响地开始了查询,她键入一条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于本市卧龙小学上过学的人员。20分钟后,她查到了一个男人,他的资料库中也有一张小学的合影,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与前一张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边少了一个人。
任王雅君,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人是冒牌的,这点已经不用怀疑了。
这是宇何剑鸣在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发现类人公然冒充人类。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后的某人肯定是一位电脑高手,甚至能闯过警察系统的防火墙修改资料。当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出一点破绽的,再高明的内行也做不到这一点。
队员们都伏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张照片,袁顾同庆说:“队长,拍你一个马屁,你咋就能从任王雅君的指纹中看出破绽?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觉。”剑鸣回答,不带自矜的成分,“我只是觉得她的指纹太死板,只是一种感觉。走吧,明明,咱俩去民政厅。”
宇何剑鸣立即通知民政厅:他马上就赶去送指纹鉴定资料,请他们“殷勤”招待。
民政厅的中年职员立即明白了,说:“好的好的,我们会殷勤招待的。你们尽快来呀。”
剑鸣和明明捧着一束鲜花赶到民政厅。明明在门口停下,不动声色地进行戒备。中年职员看到剑鸣,马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剑鸣笑着说:“新婚夫妇在哪儿?请原谅,我来晚了,被私事耽误了。”
新婚夫妇仍在登记厅,正和女职员闲聊。他们言笑晏晏,但剑鸣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惧正盘踞在两人的头顶。也许指纹鉴定迟迟不送来,他们已看出端倪了。剑鸣笑着解释:“来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着到医院探望她的妈妈,未婚妻的命令我哪敢违抗啊。”他把鲜花交给男人,说,“以这束花来表示我的歉意吧。”
齐洪德刚接过花束,笑着说:“未婚妻的命令当然得听,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
剑鸣同二人握了手,意犹未尽地掏出一张相片,“看,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岳母,我的未婚妻和你妻子一样漂亮,对不对?”
德刚瞥一眼照片,说:“比我妻子还漂亮。”
剑鸣把照片递给任王雅君,“请女士评价一下如何?”
雅君接过照片,称赞着:“真漂亮,我哪儿比得上啊。”
剑鸣指点着,“你看她和她妈妈是不是很像?”
雅君看看,两人没一点相像之处,她应付地说:“是吗?”
剑鸣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怜悯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说,你毕业于本市卧龙小学,那你就该认识照片上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妈妈,而是你的班主任葛吕清云老师。据我的调查,你的真实姓名是RB雅君,25年前出生于‘二号’基地,为任李天池夫妇所收养。这对夫妇的女儿因病早逝,但他们没按规定注销户口,却购买了一个类人女孩代替。10岁那年,他们按照亲生女儿的指纹资料,用激光微刻机为你雕刻了假指纹;去年,齐洪德刚先生又对指纹进行了修改,并补造了各种必要的履历,我说得没错吧?”
齐洪德刚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伤地摇摇头,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两人的处境。女警察在门口眈眈相向,右手按在腰间,那儿肯定藏着武器。尽管未婚夫强壮勇敢,但绝不是法律的对手,他不能和整个世界作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道主义者和兽道主义者,他们把仁爱之心普撒到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撒到鲸鱼、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对待类人的态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以免威胁到地球的主人——人类的存在。
她柔声劝未婚夫:“德刚,不要反抗,这种结局我们早已料到。德刚,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你的爱,有了那一夜,我这一生已经无憾无悔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交融在一起,这种无声的痛哭使旁观者心碎。拥抱持续了10分钟、20分钟,剑鸣只好催促道:“请RB雅君跟我们走吧。”
陈胡明明走过来,从德刚的怀中拉出了雅君,不过,她没有给RB雅君戴手铐。雅君摸摸德刚的脸颊,扭过头平静地说:“可以了,走吧。”
她随明明走出大门。等剑鸣也要跨出大门时,齐洪德刚喊住了他。德刚的面孔扭曲着,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动,说话声音不高,但包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警官先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给我的‘恩惠’。”
剑鸣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尽警察的职责,我对你和那位雅君并没有丝毫恶意。”
齐洪德刚再次重复道:“我不会忘记的,请你记住这一点。”
剑鸣摇摇头走了。陈胡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车,剑鸣坐上驾驶位,警车开走了。德刚立即跳上自己的车,追随而去。民政员一直目送他们走远,叹息着回去,把两张打印好的结婚证塞到碎纸机里。
资料之三:
《B型人法》,2070年世界各国议会联席会议通过。要点如下:
B型人不属于自然生命。
B型人不具备自然人的法律地位。
B型人不得与自然人类婚配,不得有生育行为。
B型人不得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姓名应以RB(ROBOT)为前缀。
B型人不得建立任何类型的社会组织。